1、舞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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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林院亲王登山参舍利会而归时立于樱花之下
良岑宗贞（僧正遍昭）
吹卷山风急，樱花散乱飞。
路遮宜暂住，花下可忘归。
——摘自《小仓百人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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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
花落。
漫天绯樱，迷蒙了视线。
风止。
花静。
起舞清影，跃入了眼帘。
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
定格。
木槿紫桧扇半掩玉容，银白齐肩直发透着妖异，厚平的刘海下一双深紫的眸顾盼生辉，藤色樱纹十二单素雅飘逸。
一舞倾城。
男子如痴如醉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游走。
她垂眸，收回桧扇贴近对方。
“睡吧，我会为你编织一个最美的梦。”
纯粹得毫无杂质，透明而清亮的嗓音，她曼声道。
一阵暧昧的薰风抚过两人脸颊。
男子应声倒地。
她俯身，深紫的眸中泛动着异样流光。
只见一抹灵魂自男子头顶飘出，晃晃悠悠进入了她的口中。
她起身，拭着嘴角回首。
光洁的额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两只角，令人不由联想到了——
鬼。
“我名为吉野未央，我是鬼，鬼中之鬼——梦魇。”
她留下这样一句幽然凄静的话，莲步轻移渐行渐远，身后掀起狂风，又一次将树上地上樱花携至空中。
狂风呜咽，绯樱轻舞。
仿若在凭吊逝者，愿其安息。
与此同时。
酒山肉海，欢天喜地。
妖鬼成群，却唯有一道身影鹤立鸡群。
猩红。
妖冶而霸道。
不论是瞳色、发色、衣袍，还是那周身所散发出的气质，都给人这般感觉。
“喝一杯吧。”
纤指执殇，凑近怀中人类女子，红冶的眸温柔凝视她，嗓音沙哑魅惑具有魔力。
她是他心中挚爱，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他便为她俘虏。即便人鬼殊途，他还是将她带到了身边。
“啪——”
酒杯落地尽碎。
喧闹的环境瞬间陷入死寂。
他默望扬着手的她，半晌未语。
一众欢腾的小鬼皆缩起脖颈怯生生偷瞄他。
“为什么？”
并无预期中一如往昔的血雨腥风，他只是轻声问她，语气依旧柔和。
“放我回去……”她嫌恶地嗤之以鼻，“便是死，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
周围的温度随着她的话语骤降至冰点，所有小鬼倒吸一口冷气。
他轩眉紧蹙，沉默良久。
正欲开口——
“酒吞童子，拿命来！”
蓦然，一道明晃晃的亮光闪过，他不由地抬手遮住眼。
仅仅一瞬，他怀中的女子便不见了。
他瞳孔骤然放大，心中怒火油然而生，四下寻找后发现她正立在五名人类男子身后。
人类？
因她在身边，竟未发现有人类混了进来。而这些无知之辈竟敢抢我的女人……
他怒火中烧地发了狂般冲向那些人类，几欲将其撕成碎片。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他本能地侧过了脸。
再回眸时，面前又出现一名人类男子。
“我就是源赖光，你拿命来吧！”
男子大喝，刀光又是一晃。
酒吞童子仍沉浸在痛心与怒火中，还未来得及防御，便已被砍下了头颅。
而他毕竟是万鬼之王，即便身首异处，也与源赖光鏖战数回合，不予源赖光任何喘息的机会，几乎要将源赖光击溃。
然而源赖光最终凭借天神赠与的星兜战胜了酒吞童子，并肃清了大江山，带着酒吞童子心爱的女子扬长而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酒吞童子缓缓睁开眼。
眼前朦胧一片，好像自己正身处烂漫飞扬的樱花雨之中。
渐渐地，飞花散去，视线终于开始清晰。
而他却惊讶地瞪大了眼。
这是……
何等婀娜的身段！何等曼妙的舞姿！
是谁？竟能舞出如此动人的模样……
木槿紫桧扇仿若鲜活之物，于那纤纤素手的翻弄下化作一只紫蝶在周身旋转飞舞。
纷纷扬扬的绯樱落在舞动着的十二单上，衣上樱纹与花朵难分彼此。
远远望去，宛如与樱共舞，般般入画。
清风拂面。
风停了，舞也休了。
“你醒了。”
这嗓音透明而清亮，恍若清泉荡涤了他心中的昏沉，他顿时清醒过来，定睛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双深紫色的眸正静静遥望着他，银白的齐肩直发似乎有些妖异，五官小巧精致。
恍如人偶一般的少女。
“我应是死了……”酒吞童子撑着额角蹙眉回忆。
“没死成，被我救了。”少女向他走去。
酒吞童子讶异地看向她。
“这里是吉野山千本樱林，”少女走至酒吞童子跟前站定，明亮的大眼睛扑闪着，说不出的可爱，“我去大江山寻你时，你已身首异处，但仍有一息尚存。我便将你的身首放在一起带你到了此处，不想真将你救过来了。”
酒吞童子颦眉问：“你寻我作甚？”
少女歪了歪头，绽出一个天真明媚的笑容，道：“据说酒吞童子是万鬼之王，我便想嫁给你……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就更好了。”
“噗……”酒吞童子一个没忍住就喷了出来，他汗颜道，“我没有生孩子的打算……”
少女高兴地笑道：“那你就是不反对我嫁给你了。”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嫁给我？”酒吞童子哭笑不得地问。
“因为你是万鬼之王，嫁给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少女回答的理所当然。
酒吞童子直截了当说：“可我不喜欢你。”
“我们看上去年纪相仿，绝对般配，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少女一本正经道。
该说她是天然呆呢还是天然呆呢还是天然呆呢……
酒吞童子不由抚额暗叹。
见他半晌无言，少女开口道：“我一直都无处可归，没有伙伴的鬼处境极危险，所以我想找个靠山。”
“你是梦魇吧？”酒吞童子打量着少女。
少女点了点头。
“以你的实力，根本无需投靠谁。”
“以前的我也许确实如此，但现在，我真的想找个靠山。”少女无奈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酒吞童子不明所以。
“因为救了你，我的修为和灵力都大减了。”少女冲酒吞童子做了个鬼脸，埋怨道。
“我现在这副模样，也无法做你的靠山。”酒吞童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大伤初愈的身体，所剩无几的灵力，甚至无法自保，更不消保护别人了。
“那就在你回复灵力之前，都跟着我吧！”少女笑着拉起酒吞童子的手，“等你有能力保护我了，我就跟你回大江山。”
酒吞童子猛然间想起了那名人类女子，随即触电般甩开少女的手低吼：“别碰我！”
少女愣了愣，不满地嘟起嘴生气道：“哼，对救命恩人你那算什么态度？不管你了！”
说着便转身欲走。
“等等！”
酒吞童子叫住了她。
少女回过头，花容微嗔嘟哝：“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酒吞童子问。
“未央，吉野未央。”少女忽然莞尔笑道。
酒吞童子在心中默记了这个名，抬眼道：“我跟你走。”
少女挑眉看了看他，笑而不语。
酒吞童子顿觉不自在：“笑什么？”
少女眉眼弯弯，道：“呐~我觉得……你要是留长发会更好看。”
说罢，便转身向前走去。
酒吞童子却在原地怔愣许久，他不知刚才那胸口传来的一阵悸动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并不喜欢这少女，因她身上有一种……与他极为相似的感觉。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
“再不跟上我就丢下你了！”
前方传来少女的喊声，他这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岁月如梭，两人十年来形影不离出双入对之事已在鬼界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每一次梦魇出外觅食，酒吞童子必定伴其左右，在梦魇织梦时，远远地等待至终。
源赖光一战使酒吞童子大伤元气，便是万鬼之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被梦魇吉野未央所救后，弹指间已过了十年。
四季经过九次交替，而酒吞童子却对身边这名少女一无所知。
他从未对她袒露过心声，她也从不向他谈起任何心事。即便身处这般咫尺间，两人的心却从未向对方走近一步，纵使表面上亲密无间。
“小酒！”
随着一声少女欢快的呼唤，正在鸭川边望天出神的酒吞童子忽然被一个娇小身躯从背后大力扑倒。
“嘶……”酒吞童子吃痛地撇了撇嘴，翻了个身将扑倒自己的“罪魁祸首”按在身下，勾起一抹魅惑众生的笑容，嗓音妖娆而磁性，“我应是说过许多次了，从背后袭击我很可能就此死在我手下。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呢，未央。”
吉野未央笑靥如花答：“我也回答过很多次了，你不会这样做的。”
酒吞童子张口欲言，谁知吉野未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口吻道：“小酒，我要嫁给你。”
酒吞童子见她如此严肃，不由一怔，旋而若无其事笑道：“这句话你说了十年，我说过多少次别再开这种玩笑——”
“我喜欢你，你娶我回去吧。”
斩钉截铁地打断酒吞童子的话，吉野未央执拗地直视着他，目光透着异常的坚定。
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在乎。她心想。
胸口再度出现的莫名悸动令酒吞童子心烦意乱。
他还是讨厌这样的感觉。
十年间数次出现的这种无法名状的悸动，总是令他心生彷徨。
她不可能对自己有那种特殊的感情，而他自认为自己更不可能存在对眼下关系以上的念想。
啧……好烦。
酒吞童子翻过身躺在了吉野未央身边，阖眼不再作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梦魇么？”
吉野未央轻声问，纯净透明的声音仿若天籁。
酒吞童子纹丝不动。
吉野未央无声地笑了笑，续道：“知道春日神社么？”
依旧没有回答。
“我家在吉野山，父亲吉野胜平是当地富绅，我是他的次女。五岁那年，我随家人去春日神社参加春日祭。神社主是一名温柔和善的女子，历年都由她在春日祭上跳祭祀舞。她绝美的舞姿令年幼的我过目难忘，央求父亲请她教我祭祀舞。神社主欣然答应后，我便在神社住下，不出三月，神社主说我已能独自完成祭祀舞，无需再留下学习。回家后的我每年春日祭都会缠着父亲带我去，可我十六岁那年，神社主突然辞世，整个神社无人能跳祭祀舞，新上任的神社主藤原哲秀便请求父亲让我出面，父亲考虑再三后答应了此事，于是我便在春日祭上完成了祭祀舞。春日祭结束后，新神社主日日登门赠与和歌给我，称颂我的舞姿如何优美，他意欲缔结连理，”吉野未央轻声叙述着，好像只是在讲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可我并无此意，便婉言回绝。可对方竟坚持了整整一年，连我父亲都不由动容来劝说我。”
“然后呢？”酒吞童子澹然问，仍是合着眼。
“于是我决定与对方见一面，明确告知对方我并无此意，对方应是知书达理之人，当能明晓，”吉野未央不疾不徐地说着，语气却忽然有些颤抖，“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起歹心，见面时便将我……即便如此，我只是明确告诉他，因他今日之举，我将终身不嫁。”
酒吞童子睁开眼望天，缄默不语。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羡慕那名人类男子，因自己所爱之人毕竟是同类。
“当夜，他纵火烧了春日神社与吉野家。所有人皆在睡梦中，因此无一幸免……”吉野未央坐起身，双手环膝，自嘲地笑了笑，“无辜受死的人们怨念久积不散，终于汇集成了一只鬼。祸端因我而起，所以鬼的姿态便是我生前的模样。因人们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所以我便成了梦魇。”
“你的第一个猎物，便是那个男人吧。”酒吞童子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说话间却透着小心翼翼。
吉野未央微微颔首。
“曾经有一名在越后寺中从侍的少年，因其容貌过于俊秀，招来他人嫉妒而被陷害致死。他含恨而死的怨念与日俱增，最终化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酒吞童子云淡风轻地讲着，仿佛在回忆很久远的旧事，无关痛痒的旧事。
而他身边却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难怪我总觉得与你有某种相似之处。”吉野未央笑道，笑颜却有些僵硬。
“十年来你我未曾向对方透露任何过去，许是怕打破现在的平衡吧。”酒吞童子幽幽道，声音遥远而深沉。
“也许吧。不过谢谢你，小酒，谢谢你告诉我你的过去。”吉野未央簇起一朵娇艳的笑容。
酒吞童子却并未回答。
他自己也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他不愿再深究，因他惧于面对真相背后的情感。
他已无力再爱。
良久，二人都保持着静默。
“我会为源赖光所伤，是因为一名人类女子。”酒吞童子打破了沉默，缓缓道。
吉野未央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意，她并未说话，只是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她是池田中纳言的女儿。我第一眼见到她时，便知道自己爱上她了，”他幽幽地叙述，“后来我将她带回了大江山，对她百般宠爱，可她从未正眼看过我。后来有一天，源赖光出现，他用天神赠与的刀砍下了我的头颅，并借助天神赠与的星兜战胜了我，杀光了大江山所有的鬼，和他的同伴带着那个女子离去了。”
所以你不愿接受我……
念及此，她的眸中已雾气弥漫，于是她闭了眼又躺回了地上。
“那刀的刀光对鬼来说刺眼异常。当时她就在我怀中，可那刀光一闪，我便抬手捂住眼，等刀光过后，人已不在了。”他的语气很淡，淡到听不出一丝起伏与感情，“是因为我放手了……虽然她根本不爱我，但失去她的原因是我放手了……”
她没有说话。
半晌。
“差不多该回大江山了吧？”吉野未央侧过脸看着酒吞童子，柔声道。
到了分离之时了。
她恋恋不舍地定定凝视这拥有美少年外表的万鬼之王，暗想。
“嗯……”酒吞童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天，面无表情地不知在考虑什么。
少顷，他幽然启齿：“今夜陪你织完最后一个梦吧。”
然后，你随我回到大江山，我不再是小酒，而是万鬼之王酒吞童子。但十年前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实现。
给你一个安定的归宿。
这便是你真正的愿望吧。纵然你从未言明，但这十年已足以令我明白。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吉野未央笑着点头，仿若春日里初绽的绯樱般楚楚动人。
那时，酒吞童子以为吉野未央只是一时兴起，才与他说起过去。
绯樱无声悄落。
酒吞童子紧紧抱着吉野未央，殷红的长发凌乱地散开，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未央，未央！求求你不要走……我还没有娶你，我还没有抱上你为我生的孩子，你不能走……未央……”
吉野未央娇嫩的面容好似纸一般苍白，她费力地握住酒吞童子的手，挤出一抹温柔的微笑，轻声道：“小酒……那天……”
说话间仿佛物换星移，两人恍若再度回到了那一日。
“今夜陪你织完最后一个梦吧。”
“好。”
两人的对话就像在诀别，不过事实便是如此，只是前者无心而后者有意。
当夜，酒吞童子一如既往在远处等待吉野未央完成织梦。可在织梦的收尾之风静默时，却不再有吉野未央的身影。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惶然无措。
他试探着喊了几声她的名，回应他的却只有飘落的樱花。
他以为她还会回来，便在原地等待。
不知昼夜已更替几许，他才终于惊觉——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回到大江山，又聚集了一众手下，继续过着与十年前无异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他留起了长发。
而他却不知，他在樱花林等待的那数个日夜，那一抹身影其实从未离开。
不知觉间，他便只挑会跳舞的少女作为食物。每捉来一名少女，他都会命令她跳舞。从她们翩然起舞的身影中，他仿佛能找到她的影子。
每每望着她们，他都会想，她究竟是为什么不辞而别。他明明都打算给她一个安定的归宿了，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么？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离开？离开了他，两人在一起度过的十年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懂，他怎么想都不明白。
因为他没有明白，她想要的归宿，究竟指的是什么。
一直都没能明白。
转眼又是十年。
初春，是夜。
酒吞童子回到了吉野山千本樱林。
和风渐起，满目飞花宛然，洋洋洒洒渐迷人眼。
恍惚间他似乎又见到那一抹姣美的身影于花间踯躅，流风回雪，翩若惊鸿。
藤色樱纹的裳、银白的发、半掩玉容的扇、优美轻盈的身姿，以及那一双灵动清澈的紫眸。就在眼前，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眼前。
一切依旧。
他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如履薄冰地望着，贪婪却恐惧地望着，生怕一有动静眼前的景象就会消失不见。
蓦地狂风骤起，他不由抬手挡住脸。
当风平息了，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将看到最不想看到的情景。
果不其然，当他垂下手，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花海，再无其他。
这一次，他终于尝到了心被抽空的滋味。
可他仍是没能明白他所该明白的。
“小酒……”
身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呼唤。
他却闻声一颤，迟迟不敢回头。
“你还记得我。”
透明而纯粹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在樱花林间，令他的心隐隐作痛。
“为什么不转过身来？你不想见我么……”
熟悉的嗓音听起来暗含了悲伤，他却没有勇气开口。
“那……我走了……”
留下一句无精打采的话，那声音逐渐隐入了花林，不再响起。
他心下一惊，措手不及地仓忙转过身，却见那人儿静静立在那里。见他终于转身，她才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而他与她对望，却欲语泪先流。
“长发，果然更适合你。”她晏然笑道，微风掠过，他猩红的长发随风轻扬，分外妖冶。
他忍住泪，向她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未央，跟我回大江山，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她默默凝望他，紫色的眸中情绪纷杂：“归宿？”
他使劲点头，急切解释：“你一直想要一个安定的归宿不是么？那就跟我回大江山，我会给你一个归宿。只要你愿意……”
“十年，你仍是未能明白……”她愀然望着他，“我要的归宿，并非只是名义上的意思而已。”
“那你想要什么？你说……只要你说，我就给你……”他按捺不住地向她疾步走去，慌乱的神色一览无余。
她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要离开么？”
他的脚步闻言一滞。
“你是否以为我说想要嫁给你的话只是玩笑罢了？”她颤声问。
不是的……
“那日我说喜欢你，你也从未放在心上？”她紧紧盯着他的眸，那执着的眼神令他无处可逃。
不是的，不是的……
那时我早就明白，可是我始终不愿面对，因为我不敢再相信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我喜欢你啊，小酒。我真的喜欢你……”
话音未落，她便已梨花带雨，蝉露秋枝。
他怔然立在原地，心中竟五味陈杂。
“为什么不说话？”她啜泣道。
他面露忧伤地抓起她的手道：“你说过的，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未央，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们可以——”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他握紧了她的手，心急如焚。
她秀眉微颦道：“先放开我。”
“不放！”他愈发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是时，一阵巨风向他掀去，几乎要将他吹走，他却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
“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失去过她，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他在风中咆哮，尽管声音皆被风吹散，但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流着泪笑着靠近他，贴上了他的唇。
他登时愣住，抓着她的手不由一松。
“你还是没有懂……”她凄然笑着，用力挣脱了他。
紧接着又是一股巨风袭来，霞樱狂舞，而他再也没能抓住她。
风，骤然静止。
在他眼前的，是漫天飘落的绯樱。这般壮丽绚烂，乃是倾尽满山樱花方能蹁跹而出的绝舞。
正因刹那芳华，才刻骨铭心。
即便稍纵即逝，却是一场生命的绝唱。
他怔忪望着没脚的樱花和光秃的樱树，情难自抑，不由嘶声怒吼。
事后他又回到了大江山，依旧过着若无其事的生活。
他每日都会想：她为什么不愿跟我回来？我明明都说了不会放手了，明明都说了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还是走了……
十年，荏苒而过。
酒吞童子再度来到了吉野山千本樱林。
还是初春，还是深夜。
只是，吉野未央没有出现。
而他感到了真正的惶恐。
又一个十年，酒吞童子又来到了这里。
樱花依旧，斯人不再。
心中的不安迅速侵占了他的思想，与之相应的，他似乎开始逐步明白了一些事情。
十年往复，酒吞童子还是来了。
一如前两次般，他还是未能得偿所愿。
而此时的他，已知晓她当初离开的原因。
一切皆因他的懦弱与胆怯。
曾失去过一次心爱之人，他已不敢再触碰这种感情。
两人相伴的十年间，他已在不觉间对她情根深种，只是他不愿面对，不愿承认。
这一点，她早看在眼里。
那日她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却被他视作无关紧要的话抛至身后。冠冕堂皇的归宿？她明明已经告诉他，她所说的归宿并非名义上的归宿。为什么他当时没能明白呢！她要的是过上与他长相厮守的日子，这才是她要的归宿啊！
什么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什么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他分明早已倾心于她，却说出那般令她心伤的话。
他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无视她的情意，逃避自身的真心，还厚颜无耻地要她跟他走。
当时的她，怕是伤透了心……
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要求被爱？
他无言抚上樱树仰首凝视枝头繁樱，在心中暗下了决意。
倘若时光沙漏可以倒转，他定在初遇时便将她揽入怀中，再也不放手。
可事到如今才幡然悔悟，早已为时过晚。
岁月蹉跎，一连四十年酒吞童子都未能再见到吉野未央。
然当十年再一次来临，酒吞童子仍如期而至。
绯樱纷然，他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目光所及之尽处，一抹紫色在粉樱掩映下若隐若现。
他的心没由来地漏跳一拍。
随即抬脚向那处紫色行去。
只见吉野未央坐在不远处一根樱树枝上，若一只银白的猫静静望着他。
他看见她，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向她跑去。
她朱唇微启，嗓音飘渺：“时过半百，若是之于人，早已物是人非。而之于鬼，又是如何……”
他在她所坐的樱树下站定，妖冶的红眸中溢彩流光，他仰头喊道：“未央！我喜欢你！”
话落，顿时便有大片樱花应景飘下，仿佛亦为这来之不易的一刻而欣喜。
她却泪如落珠。
“对不起，这么多年令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他抬头柔声笑道，“别哭了。”
她从树上跳下，立在了他面前，泪眼婆娑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
他深情凝视她，目光情意缱绻，却逐渐转为凄然：“对不起，说得太晚了，我喜欢你，未央……”
她不住摇头，呜咽着扑进他的怀中：“不晚！不晚……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你终于明白了……”
“你曾说希望我留长发，其实……你若是长发，也一定更美，”他宠溺地笑着抚了她的发，神情却怆然而无奈，“这样令你伤心的我没有资格拥有你……”
她惊愕地抬起脸，还未来得及开口，他的手便触上她的唇，他无力地笑着：“今天，便当我并未至此吧……”
“不……”她在他怀中使劲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任性哭闹，“我不在乎这些，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跟你回去！”
“未央……”他轻柔捧起她的脸，眸中是满溢的不舍，“我配不上你……”
说完，他便消失在她眼前。
只有刚被他抚过的脸上还残存着他手心的温度。
她茕茕孑立，任泪痕被风干，身边樱花旋落的美景却平添凄美与苦涩。
“我……”她目无焦距地望着远方极轻地启齿，声音不知怎地竟干涩沙哑，“是我错了……”
为什么非要等你自己明白，为什么始终不愿把我的想法告诉你。若是当初我跟你回去，而不是不辞而别……
那时我说喜欢你，你却充耳未闻。尽管我很伤心，可在我说出自己的过去后你也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了我，甚至连她的事你都告诉我了我……我真的很高兴。
只是我太任性，当时你总是逃避与我之间的感情，我便执着地认为若不能与你相爱相守，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五十年，是我难为你了……”山风骤起，她垂下眼睑长叹一声，转身隐入了纷飞的樱花中。
五十载。
整整五十载，两人都未再踏足这片樱花林。
“未央！未央！你在么？未央！”
时隔半百，樱花林中久违地响起了酒吞童子蛊惑人心的妖娆声音。
“未央！跟我回去吧，我要娶你！我要娶你！”
酒吞童子在林中奔走呼喊，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呼喊。
“未央！你听见了么？我要娶你——”
随着他的呼唤，枝上粉樱亦片片纷落。流岚渐起，四周竟迷蒙了一片。
他鬼使神差般敛了声，依稀可见前方青岚中的熟悉倩影。
“嗯。我跟你回去……”
雾岚褪去，吉野未央出现在他面前，及地的银白长发诡美绝尘，那浅浅的笑容竟令这绚丽飞花皆沦为了陪衬的背景。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托起她耳畔一缕长发，含笑看她。
“你说我长发的模样会更美，现在我将它留长了。我这样……好看么？”吉野未央抬手覆上酒吞童子托着她发的手，柔声问。
“好看……你是最好看的……”他噙泪牵起她的双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未央，我喜欢你，我会娶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幸福地笑着扑进他怀中，依偎在他胸前轻声道：“小酒，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我们回家，然后永不分离。”他拥紧了她，用尽百年的思恋。
“嗯。”她依言颔首。
繁樱散落，舞尽霓裳。
两人相偎的画面若潮水般急速退去，俯仰间又回到了此时。
“小酒，那天……”吉野未央躺在酒吞童子怀中回忆道，姣好的面容毫无血色，“我的离开也许是本能地希望能一直一直喜欢你……”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酒吞童子痛不欲生的吼声惊落了枝头绯樱，“为什么梦魇不能拥有自己的爱情……”
吉野未央凄然笑道：“梦魇以捕获迷恋自己的男人为食，这是惩罚。”
“早知如此，为何那时要对我说出心意……既然在一起就会消逝，为什么还要答应我……”酒吞童子咬紧牙齿问。
“即便如此，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哪怕时间仅有弹指一瞬，我也死而无憾了。”吉野未央忽然粲然笑道，深紫的眸中是纯粹的欣然。
“为什么这么傻……”酒吞童子哽咽道。
“我还没有为你跳过舞，”吉野未央缓缓坐起来，抚着酒吞童子的脸认真道，“我要你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说完，便吃力地从地上站起，弱不经风的模样令酒吞童子心疼不已，而她却轻轻推开了他的搀扶，独自向前走去。
吉野未央在距离酒吞童子五步远处驻步，她回眸一笑：“这一支舞，只为你而蹁跹。”
他站在原地，目光紧锁在她身上，生怕遗漏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她背对着他，银白的长发与藤色十二单是那样绝美。林间又拂起一波又一波的风浪，霞樱飘落纷纷。
亮扇，木槿紫桧扇自她背在身后的左手中绽放。
转身，她优雅将桧扇抛至另一只手中，长发亦随之在空中画出一道银白的残影。
玉足轻点地，衣袂飘飘举。
腰若约素，又是一个回身，转而下腰，将他的模样颠倒着映在心底。
最后她一个旋转、轻跃、微屈膝，长发微乱，桧扇掩面，清眸流盼。
他一动不动与她对视良久。
眉间一蹙。
一朵飘下的绯樱尚未落地，他已大步流星跨上前，一把抓住她持扇的手将她拽至怀中，不由分说吻了下去。
风过林间，带起漫天霞樱。
当风平息时，他的怀中已空无一物。
自那之后，吉野未央翩然而舞的身影再未于这片樱花林中出现。
而酒吞童子每十年来此一回，自寒冬之末直至春去夏来。偌大的花海中只有形影相吊，徘徊于飞舞的繁樱中踽踽独行。
偶尔在和风拂袖时，他会仰首凝望随风飘飖的绯樱，神情温柔而宁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舞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