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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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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男子低着头,不敢直视对面女子的脸,甚至不敢看玻璃杯中,倒映着自己光怪陆离的影子。
“知道了。”李蕙打开包,抽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推到桌子中间,“我这份套餐的钱,再见。”
起身,拉开椅子,从自己身边经过,连脚步也不匆忙,一切都太平静,平静的让男子心惊,忍不住冲李蕙背影低唤,“小蕙?”
李蕙驻足,略侧过头:“你的那件羽绒衣,上次干洗完了还在我那里,回头邮寄给你。”
说完仰着头,踩着轻盈的步伐,将一对对或对面而坐,或并肩依偎的红男绿女甩在身后,还对为她开门的侍者,甜美客气的说了声,“谢谢。”
不就是失恋吗,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瞧申建文的眼神,还以为自己要来个拍桌质问?嚎啕大哭?还是把饮料泼在他脸上?
一个多月没有约会,明明□□的IP显示在本城,却谎称在外地出差,在公司的停车场外,看见他笑容满面的,钻进一个女孩子红色的奥迪A4,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彼此都是来自偏远小城,留在这个大都市打拼,其中的艰苦李蕙知道。谁说男人不能脆弱,不能现实,不能向现实低头了?
为了一个戏曲中专毕业,唱了三年才熬上个配角,月薪撑死三千出头的沪漂小妞,放弃可以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傻瓜才干呢,而申建文从来都很聪明。
李蕙就这样想着,胸口说不出是痛快还是悲愤,是豁达还是窒闷,她不自觉格格的笑了起来,引来路人的侧目,她的回应则嘴唇一弯,让霓虹灯把浅色的唇彩,照的鲜润透亮。
失恋有什么?不就浪费了一年零一个月又四天的青春吗?我才22岁,还有大把的青春,有得是恋爱的机会,有什么好哭的?
李蕙抬起手臂,用力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钻进了地铁通道。
拔了钥匙推开门,迎面就扑来一股呛鼻的烟味,李蕙赶紧捂住口鼻,巴掌使劲的扇,听见房内传来一缕空灵哀怨的歌声: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
与笔墨结成骨肉亲。
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
海棠起社斗清新。
怡红院中行新令,
潇湘馆内论旧文。
一生心血结成字,
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
“婷婷,婷婷,你是不是在煮什么东西?烧糊了都不知道?”李蕙一面朝里头喊,一面匆忙蹬掉鞋子。
柳婷婷这个戏痴,一进入“林妹妹”状态就物我两忘,要等她把一出《焚稿》唱完,整个屋子都要烧干净了!
李蕙正要冲进厨房,发现缭绕的白烟不是来自厨房,而是从……柳婷婷的房间飘出来的?
房间的门虚掩着,李蕙想也不想,直接撞了进去。
柳婷婷也不在房内,通往阳台的门开着,布帘在风中翻卷,传出了飘渺凄凉,宛如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歌声。
李蕙掀了帘子,一头扎出去,吞吐的火苗正从一只搪瓷盆子里窜起来,阳台的窗子关的紧紧的,浓浓的烟雾中,她看见柳婷婷穿了睡衣,光着脚,坐在盆子边上,嘴里哼唱着曲子,手上把一页一页纸撕下来,丢进火中。
李蕙赶紧从洗衣池打了一盆水,不假思索的倾倒下去,只听“哧”的一声,火光熄灭,她自己和柳婷婷的裙摆裤腿,也被淋了个尽透。
“你在干什么呀,学黛玉焚稿?入戏太深了吧!”
总算松了口气,李蕙把水桶往地上一丢,正打算回过头来训斥柳婷婷。
两个人是室友,同属于一家剧院,虽然柳婷婷比李蕙大三岁,正牌戏曲专业硕士,在越剧界已经小有名气,尤其饰演《红楼梦》黛玉一角,备受赞誉。
柳婷婷很有才华,也很努力,却是个戏痴加情痴,除了唱戏和恋爱,生活上的大小琐事,依赖她的“贴身丫鬟”,饰演紫鹃的不二人选,李蕙来打点照应。
“你怎么回事?不就是……”李蕙顿了顿,嘿嘿冷笑,语气尖锐、强硬,“失恋吗?你这样茶饭不思,觉也不好好睡,现在还要烧房子,为那样一个男人,值得吗?你以为他真是你的宝哥哥?就算是宝哥哥,最后娶的也是宝姐姐!”
看着湿淋淋蜷坐在地上的柳婷婷,李蕙真是感慨,一屋子几年的好姐妹,竟然在几天内,接连摊上被男人甩这种事,这“缘分”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自己或许有人处骄傲的冷笑几声,无人处甩一把鼻涕就能过去的,但婷婷就不同了。
婷婷的男朋友,是越剧界著名的新晋小生,从李蕙加入越剧团起,他就饰演贾宝玉,和柳婷婷搭档主演《红楼梦》,是业界、媒体和观众都看好的“舞台情侣”。
就像“林妹妹”一样,柳婷婷的整个人、整颗心,都在这位“宝哥哥”身上了。
可就在一周前,“宝哥哥”被娱乐网站踢爆,秘密约会近来在演艺圈风生水起的玉女艺人,霎时间,什么“舞台情侣劳燕分飞”、“宝哥哥的世界没有林妹妹”,八卦新闻铺天盖地,男方更是在聚光灯下,对“新恋情”欣然承认,更强调从来都没有什么“舞台情侣”,他和柳婷婷只是好搭档而已。
好搭档么?如此甚好!
在李蕙看来,男人的绝情,对女人而言未尝不是好事。有时候女人在感情上的优柔寡断,十分需要狠男人来推一把的。
果然,柳婷婷在一周以来,除了表现得哀怨、颓唐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异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做出这么危险地举动来!
面对李蕙恨铁不成钢的指责,柳婷婷只是低眉顺眼,苍白的笑了笑。
看着好姐妹这样,李蕙心头又软了,本想放狠话打掉她的幻想,现在只能蹲下身去拉她,“走吧,先进去换件衣服,湿淋淋的要感冒的。”
才华横溢、多情敏感的柳婷婷,也跟林妹妹一样,是个多愁多病的孱弱身。
可惜,任李蕙怎样催促,柳婷婷就是不动。
虽然盆子里已经没有火了,她还是动作机械的把手里的本子,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丢进去。
李蕙又被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气到了,劈手夺过那本子:“这是什么东西?”
柳婷婷总算有了些生机,扑过来要抢,却被李蕙轻巧避过,在没有饰演紫鹃之前,她可是武旦出身。
她就着房内漏出的灯光,快速翻看几页,立时就无语了,眼前的这位“林妹妹”,的确是在“焚稿”,这是她的恋爱日记,满纸记录的,都是她和“宝哥哥”曾经的甜蜜心情和快乐时光。
李蕙忍不住跺脚咬牙:“很好,烧了就干干净净,我们从头来过,我年轻、你漂亮,世上多的是好男人!”
她冲进厨房,找了一盒火柴,折回阳台,当着柳婷婷的面擦燃了,把日记本凑向火苗。
骤然跳起的红色火光,似乎把柳婷婷吓到了,她本来死气沉沉的眼瞳,流露出一股恐惧、急切的神气,大喊一声:“不要啊!”扑过来抢夺那本日记。
终有牵念,终是不舍,如果连它都化为灰烬,爱情就彻底死亡了。
“还留着干什么?那种男人,不值得你为他折磨自己!”
“不要啊!”
叫喊声中,李蕙毫不手软,转眼日记本被烧着,火苗烈烈蹿升,柳婷婷眼中额绝望之色越来越强烈。
无论她怎么抢,也够不着李蕙手里的日记,眼看自己的心血和爱恋,就要被焚烧殆尽,她突然不顾一切的跳起来,在李蕙的肩上用尽全力的推了一把。
咚——
李蕙只觉得一声闷响,从脑后传来,应该是磕上了阳台的水泥栏杆,也不觉得十分疼痛,只是眩晕的感觉,很快充塞了整个脑海,跟着视觉、听觉,都快速的变模糊……
柳婷婷的身影在眼前摇晃、消失,听见她最后恐慌的惊叫:“小蕙!小蕙!你到哪里去了?不要吓我啊……”
贾府,大观园,潇湘馆。
紫鹃独自坐在廊下,用蒲扇扇了炉火,银吊子里正熬着黛玉的药。
风从竹林外吹来,枝叶摇曳,窸窸簌簌,依稀夹着远处的笙歌和奏乐。纵然国丧其间,不敢张扬铺排,宝玉也正病着,但那边大多数人,还是称心如意的吧。
紫鹃不由阵阵心酸,想起那年,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说林妹妹就要回南去了,宝玉就急得又颠又狂,离了妹妹不能活似的。
到如今,林姑娘倒是躺在里头,就差一口气了,他却在热热闹闹的做成什么“金玉良缘”。
想到这里,紫鹃硬咬了牙,不叫眼泪掉下来。自己只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怕里头那位,就立时不能活了。
唉,宝玉是丢失了通灵玉,才得了失心疯,呆呆傻傻的,家中做主给娶了宝姑娘,他也未必晓事,未必愿意的?
紫鹃又替宝玉开脱,心中更加凄凉。就算哥哥心里有妹妹,妹妹心里有哥哥,又能怎样?
林姑娘怕也就是这几天了,可怜她上无父母,下无兄姐,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除了那一段心思和一身的病,又有哪点及得上宝姑娘?
紫鹃越想越觉酸楚,终于遏抑不住泪珠滚下,“哧”的滴落在银吊子上,登时化作一缕轻烟。
这一点声响,反倒让她醒转过来,听见断断续续的絮语,像是小丫头们在窗下说话。
“真是很想去那边看一看啊,怪热闹的样子?”
“我不去,这园子里外,明眼的都知道,宝玉心里头装的是我们姑娘,倒娶了宝姑娘!”
“唉,不是我说,瞧林姑娘这身子,这样貌,也不像是个有福的……”
“说的也是,连雪雁姐姐都到那边去了……”
紫鹃听了大惊,丢下蒲扇,曳了裙子,慌慌张张的跑过去,指着坐在栏上的两个小丫头,压了嗓子叱骂:“这事从老太太开始,上下都瞒着姑娘,你们倒没事在这里闲磕什么牙,要是让里头听见一句半句,这,这还有活路么?”
两个小丫头见素来温和可亲的紫鹃姐姐勃然作色,也都吓得白了脸,连忙紧紧的闭了嘴。
可惜已经迟了,只听见隔了一扇窗子,屋里头“哇”的一声,不知是哭是呕。
紫鹃慌了神,赶紧撇了小丫头,拍开帘子跑进屋,黛玉半个身子已在窗外,头发散落,遮了脸面,只见床边的铜盆子里,又是一大滩殷红的痰血。
“姑娘!姑娘!”紫鹃扑过去,抱起黛玉,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不住的呼唤。
然而黛玉面色苍白如纸,翻着眼皮,断断续续的抽气,哪里能答她一声半声。
“快,快,你们快告诉老太太去!”紫鹃指着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小丫头,“说姑娘怕是不行了……”
她喉头哽咽,除了抱住黛玉,再也说不下去。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年老卧病,雪雁又被那边“借”了去,扶着宝姑娘拜堂,偌大的潇湘馆,只剩下自己和两三个小丫头,怎不叫紫鹃没了主意。
小丫头却“哇”的哭出声来,“紫鹃姐姐,这会子去回,我,我不敢……”
望着怀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黛玉,紫鹃无奈,只好一咬牙,将黛玉平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吩咐小丫头,“你们仔细照看着,我去回老太太!”
紫鹃匆忙出门后,两个小丫头只直勾勾的盯着黛玉,吓得不住打哆嗦。
反而是黛玉双睫微扇,眼珠子滑动了一下,嗳的叹出声来,叫了声“紫鹃”,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小丫头们忙着把黛玉扶起,取了软枕让她靠着。
黛玉勉强翻了一下眼皮,扫视屋内,有气没力的问:“紫鹃呢……”
小丫头不敢照实回答,只含糊的回答:“紫鹃姐姐去外间取些东西,姑娘可是要喝水?”
黛玉虚弱的摇了摇头,双手撑床,略略将身体坐直,指了指多宝格上的一只红漆木匣子,“拿个过来给我。”
小丫头赶紧取了来,放在黛玉床沿,见她颔首示意,替她打开来,里头是一叠叠墨迹新旧的诗稿,不无担忧的说:“姑娘,这会子就别费神看这些了吧?”
黛玉漠漠的一笑,“你去生一盆子火来。”
小丫头们见黛玉神智较先前清醒,似乎也更有气力些,都心下欢喜,“姑娘可是觉得冷么?再添些衣服吧?”
说着忙将外衣给黛玉披上,却被她轻轻推开,执意的摇头,“不,为我生一盆子火来。”
小丫头不敢违逆,一人速去外间生活,另一人寸步不离的看着她,将匣子中的诗稿一件件取出,依次展开细看,时而凝眉,时而含笑,时而又簌簌的落下眼泪。
近日黛玉越发泪少,此刻忽又哭了,小丫头更是紧张得不敢出一丝儿大气。
不一会儿,小丫头端来了炭火盆,放在黛玉床边,又把窗子支起一半,略略透些风进来。
屋内渐渐暖起来,黛玉苍白的面颊,竟仿佛有了一抹血色般的红晕,只是她病入膏肓多时,突然生出这般娇艳之态,反而瞅着令人害怕。
诗稿全取了出来,摊在黛玉膝上,匣子底下,是几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黛玉呆了一霎,才缓缓的探手取出,一层层的打开来。
帕子是半旧的,上头是几行字迹娟秀的小楷,又几处墨迹模糊,像是被水湮开了。
黛玉脖颈微垂,目光似散,口唇颤抖着翕张,用游丝般的声音低吟:“彩线难收面上珠,
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吟罢忽然把手伸出窗外,指尖一抖,帕子落下,掉进火盆子中。
“哎呀,姑娘!”小丫头只当黛玉病中无力,失了手,急得要去抢,奈何帕子转眼烧着起来。
而黛玉手上不停,把剩下的两方帕子也丢进火盆子,跟着是一幅幅的诗稿。
“姑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两个小丫头急得都要哭了,可是看着黛玉怪异的举动,又不敢上前阻止。
黛玉面颊泪痕渐干,唇角噙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惨淡笑容,看着帕子和诗稿在火中化作灰烬,被透窗的凉风一吹,在远处渺渺传送的喜庆奏乐中旋转、飘飞,散落地上、桌上、书架子上、有些飘出窗外,宛如不知去向何方的蝴蝶。
最后一幅诗稿从黛玉手中滑落,只听撕心裂肺的翻呕声,一口鲜血喷溅在了白色的衣襟和绸被上……
黛玉一缕香魂离窍,飘飘渺渺,也不知前方是何去所,只见到远的平芜、群山,近的溪桥、烟树,俱都笼在一团云雾之中,似有似无,如真如幻,俱都陌生得很。
她内心凄楚绝望,情知自己是死了,只想魂魄也消散干净,将一生情爱与尘缘一笔勾销,也就不辨方向,任由脚步虚浮,直往前去。
又前行了不知多久,也不觉得疲累,眼前烟云渐渐薄了,散了,依稀看到一座青色得石桥,两旁垂杨依依,枝随风动,仿佛不舍地牵人衣袂。
黛玉心想,这莫非就是通往地府的奈何桥了?倒也并不怕人,却颇有几分大观园景致的模样,想到这里,不由心底又是一痛。
再走近些,才发觉桥头席地而坐了两人,一个是身穿破烂僧衣,长了一头癞子的中年和尚,另一个是道士,须发半白,形容枯槁,身边放了一支拐杖。
两人面对面坐着,在地上画了棋盘,摆了黑白石子,正在弈棋。
黛玉待要躲闪,又无处藏身。
那和尚已看到了她,只瞥了一眼,就霍的站起来,满脸惊讶,指着黛玉问:“咦,那块顽石尚在人世,你怎么倒先来了?”
那道士也向她挥手,“时候未到,一草一石须得同归的,回去吧,回去吧!”
黛玉听他们说得古怪,加之样子怕人,本就想避开,可她对尘世早没了留恋,只想速速通过奈何桥,到了阴司,便在原地逡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没想到那和尚先追了过来,黛玉惊呼一声,转身要逃,已被他在肩上重重推了一把,纤弱的身体如柳絮般飘起,竟然直坠落到桥底下去,登时被变幻万千的烟霭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