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时代》亦瞳血

2、博芷（一）

　　我叫博蕴。那一年我十二岁，他六岁，就是一个六岁孩童冷清清的眼，颠覆了我的整个生命。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早晨，雪积起一个手掌的厚度，宫里敲了三下晨钟，由于昨晚呆在皇兄的宫里睡了，今日清晨便早早起来顶着薄雪往我自己的宫里赶。母后总说虽然我应该与自己的皇兄亲厚但是也不能逾越了规矩，比如在皇兄宫里过夜就是逾越了规矩。我穿着斗篷遮着脸，想着超近道回宫别被谁逮着了，路过父皇的养心殿时与他撞在了一起，他是我的十弟，博芷。
　　他才有六岁，长得很单薄穿得很单薄，被我一撞就摔在了雪里，我忙扶他起来，他浑身发着抖，眼睛里全是惊慌，就这么愣愣看着我，眼泪蓄在眼眶里，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我注意到他的衣摆上有些红色的血渍，看着他惊慌的眼睛便觉得心里慌乱，想起一些事情，直觉头顶上的天空压着一层层乌云，似乎马上就要倾垮下来。
　　我从小都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
　　“怎么了？”我抓着他细细的肩膀问。
　　他只是看着我，咬着下唇什么也不说，这时候伺候他母妃的贴身宫女穿着宫鞋梭着碎步才赶到，从我手里夺过了他，压着他向我行礼，“二皇子金安。”然后不等我免礼抱起他就往往养心殿方向去。我莫名想起些七个月前发生的事儿，打了个哆嗦，愣了一会儿才慌忙向我宫里赶去。

　　味同嚼蜡地吃着早饭时，整个宫里就以一种安静的姿态汹涌起来。
　　专宠六年的温妃殁了，小产七个月大的孩子，大流血，一尸两命。温妃就是博芷的母妃。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粥，披起斗篷要出去。周期山拦住我说：“殿下这是要去哪儿？这早饭还没吃完呢。”
　　我看了那个老家伙一眼，笑道：“我去给母后请安。”
　　“请安也不急在这一时啊，外面这积着雪，天色也不好，晚些时候安静点了再去吧。”
　　我没打算理他，一抖斗篷便出去了，他也只能叫上两个小太监跟着我，我绕过一重重殿堂，脚趾被雪冰痛。看着母后的景坤宫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有些不安，直觉我应该回我自己的宫殿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居然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没让宫人通报，我静静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听见了慈荫贵妃的声音，“这下子我们姐妹的心可算是安了。”
　　然后是母后长叹了一声，道：“一尸两命，不过路上也算不孤单了。妹妹向来好计谋，却是这一得消息就往我宫里跑，是不是有些莽撞？”
　　“是妹妹沉不住气了，但是这会子要妹妹一个人在宫里呆着，那可是要妹妹的命了。”轻轻的笑声，“今天儿想必要乱上一乱了，谁能注意我来了姐姐这里。我们是亲生姐妹，同生死共荣辱的，温妃这一死，带着肚子里的小皇子也去了，皇上封她个贵妃也不济事，十皇子博芷没了母妃就不能呆在宫里了，就算皇上有多么喜欢他，太子之位……”
　　“就算他呆在宫里，太子之位又岂会落到他头上？都说宫里母凭子贵，子难道又不凭母贵？温妃是个什么玩意儿。皇上是被那狐媚子勾了魂，如今，宫里可算是清明了。妖孽的贱种，自然是能有多远就走多远了。”我听见母亲冷冷哼，浑身都打起哆嗦来。
　　博芷……
　　七个月前是春暖花开时节，我跟皇兄出宫游玩，陪着皇兄去找什么代目翡翠，那玩意儿说是养血最好，要是给怀孕的人佩戴是大大有益，说是他的母妃慈荫贵妃要的。我那时还想是否我又要多一个弟妹，但是后来我却在温妃的身上见到这东西。
　　慈荫贵妃自持与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是朝政大族宋家的小姐，门第观念极深，自是最瞧不起一个艺倌出身的温妃，加上温妃专宠，博芷又是父皇最喜爱的孩子，她嫉温妃恨温妃，怎地温妃再次怀孕，她还倒姐妹情深起来了？我心里存了个疑窦，半月后机缘巧合，我读到一本很偏的古方书看到这种翡翠要是和桂花放在一起久了，就会成损血的东西。而温妃的宫里，葱葱郁郁全是桂花……
　　一切都是巧合，好像是天意要我窥见他，看见这个宫闱的真实。
　　我站在母后的殿门外，想起博芷惊慌的眼睛和那乌沉沉的天空，似乎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美丽女人，惨白的脸色和唇，抓着被褥虚弱地喃喃着——孩子呢，我的孩子呢？然后她会在一片彼岸花里看见那个小小孩童，面目模糊地冲她笑……
　　我觉得罪恶，恶心，头开始晕，然后就倒在了母后宫门前的雪地里，冷得彻心彻骨。

　　温妃专宠六年，最终因为小产而死。父皇追封丽妃为温锦贵妃，指十皇子博芷为温王，并在温妃下葬后举办了追悼的家宴。我看着小小的博芷站在一片素缟的大殿中叩头谢恩，站起身来眼睛里一片冷清清，像屋外的雪，像这里的空气，绝望又茫然。
　　我的母后用锦帕压了压眼角，倾过身子对父皇道：“十皇子还那么小，要不祖宗规矩还是破一次，留在宫里吧，我们都可以帮温锦贵妃妹妹带着啊，他长得那么像妹妹，也能给我们个念想。”
　　父皇抬起头看了博芷一眼，似乎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皱了眉，道：“老祖宗的规矩，坏不得，等他十六岁，自然就可以回来。”
　　我的母后叹了口气，看着博芷，温柔地道：“博芷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以后我们都是你的亲娘，有什么的，都可以跟我们说。”
　　父皇看起来苍老了不少，转头看了看我的母后，声音有些摇摇欲坠地赞一声：“皇后贤良。”然后握住了母后的手。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感觉母后坐在那里像一个假人，我环视四周，觉得所有人都像是假人一般，只有博芷带着冰凉悲伤的气息真实的站在那里，但是他离我那么远，我觉得胸口闷得不行。
　　后来我喝着甜酒醉了，醉眼惺忪地趴在桌上看那些浓妆艳抹的绝色女人，像是看见那些志异书中的美女妖怪披着人皮走出来，然后巧笑嫣然地脱下人皮，露出里面的血肉模糊。然后我吐了，趴在周期山身上嚎啕大哭，直到哭晕了过去，晕过去的时候看见了那双冷清清的眼睛，脑子里映出的那个人，有着极好的眉目。
　　从那一天起，我便不再喜欢女人，或许可以说是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