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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都在这里了 ...

  •   镜子

      序

      仙道同流川走在路上时碰到了牧,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牧了,彼此都是一愣。藤真走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吃惊之后倒还高兴,随后约着吃过几次饭,看了两场表演。本来不是这么熟的,仙道藤真还算业界人,牧却差去了十万八千里。仙道藤真都在搞作曲,而牧搞特效的,所谓的文理不兼容。再见面居然又熟了起来,提了很多藤真的事,他们都跟藤真很熟,也就没那么多怀念,随口玩笑里带过,又聊去其他的。

      (一)

      藤真同仙道很又渊源,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小镇,两家就离了半条街。仙道家是著名的音乐世家,父亲搞指挥,母亲拉提琴。仙道从小就以练琴闻名,总之哪家孩子在外面野久了,家长就骂,说你看人家仙道家弟弟多用功,如何如何怎的怎的叽里呱啦。所以孩子们都不怎么喜欢“仙道彰”一词,认为他是反面教材。

      藤真却从来没被这样骂过,藤真的父亲是企业家母亲是医生,这两个职业意味着爸爸妈妈都很忙;所以藤真从来没人管,爬窗拆墙随便干。藤真也确实都干过了,干多了觉得没意思,想找些新鲜东西玩。大家都知道不良少年天涯一匹狼的道具中必不可少的是吉他,于是他也就机缘巧合地玩起了吉他。藤真很聪明,吉他弹得很好,却从来不去跪阳台下头唱情歌——他不喜欢女孩子,也不靠近男孩子,他的世界总是一个人,直到在初中时碰到花形。碰到花形后两人很好,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他们一路走来一直在一起。花形是和音乐决不相干的存在,是把藤真拉回现实的人,藤真神游太远时他就把他拉回来。

      藤真成绩不错,家里也非常富裕,初中时进了私立中学,当然,还是和花形一起。读书之余他依旧练琴,并且小有名气。而那时候的仙道彰日子过得不太好,他先是被送去了俄罗斯读钢琴,不习惯,闹了一阵回来了,随后又去了英国,还是学钢琴,却也没对。柴可夫斯基学院也好皇家音乐学院也好都跟他又仇一般,进去不久就开始逃课,随后学年考之前努力了阵,成绩依旧不好。

      他又回来了,耽误了半年,再去了墨西哥,这次对了,不再逃学了,却又改了专业去学舞台剧,然后是歌剧,最后甚至转去了芭蕾。开始父母也就算了,认为舞台和歌剧总还是份内事,但当仙道同学要求选修现代芭蕾编排时,父母亲终于双双买了机票连夜飞去了遥远的墨西哥,把儿子拉了回来。

      仙道彰被塞进了日本国立音大,学作曲。入学时带他的教授是位知名南非打击乐器专家,此人性格跟南非人差不多,意思是说他很对仙道胃口。于是辗转多次后仙道彰扎根回了日本。虽说是扎根了 ,也不能天天同其他同学一般在琴房里钻研乐理乐句,仙道总是晚上翻墙都要出去酒吧里呆着,他说酒吧里呆着灵感就来了,鱼龙混杂是最好的源泉。

      他因此知道了藤真健司,小时候的仙道从没听说过藤真,他都练琴去了,从来不和同镇的孩子一起玩。藤真也上了东京的学校,读绘画,打着幌子继续弹吉他。藤真以技术出名,酒吧里说地下音乐说到最后时往往扯出他的名字,比如“藤真那人家才叫弹吉他”,或者“藤真健司自然好”等等,然而仙道从没当面见过藤真 ,听倒听成了熟人。

      藤真除了必要时候跟乐队一起上下台以外,从来不出门。他喜欢发疯似地练琴,每天一定是十小时以上的练习时间。他从来都很认真,八岁时摸琴那天爬格子练基本,现在十八岁了十年过去了,每天三小时爬格子他依然准时准点毫不含糊。只是之后的乐队练习过几遍后他也开始写点谱子,有时候学着用键盘编曲子,或者用用软件玩玩效果器。乐队的人都是家乡一起过来的,很熟也很要好,把藤真的曲子排了,一起过了几次,觉得挺好,表演时也就用了。那次上台是在一个冬天里,很冷的晚上,而仙道刚好打听着去看了。那天晚上藤真的曲子上了三首,在所有音乐人都沉醉于失真的日子里藤真居然将一切声音都归回了起点。仙道在下面听着,听着吉他就是吉他键盘就是键盘,听着单调的长达一分钟的间奏居然不卖技术卖旋律。他大开眼界,下来后四处打听乐队名字,问“那个节奏吉他是谁?”

      人家说,哦,那是藤真,很出名的。

      仙道想果然他就是藤真。

      下半场藤真帮朋友的乐队合旋律,上台后感觉到了视线朝仙道看来。那时的仙道也背着把琴,头发指天,温暖地笑着朝这边看来。四目相对时仙道眼睛里面也笑了,给出了个很清爽的表情。其实藤真瞧不清楚台下——台上光太亮了,但他还是看清楚了仙道的脸。眼睛还朝仙道这边看着,藤真伸腿勾了把凳子坐下,边弹之间又瞧了仙道几次。一曲完毕他朝仙道偏偏头叫他过来合奏。仙道上台来了,光一亮脸显得很帅很清爽。仙道说,你要合什么?

      藤真说,你喜欢什么乐器?

      仙道对这句话印象很深,直到藤真走后都还跟牧提过好几次。要其他人问,多半是“你玩什么”,或者是“你负责什么乐器”一类的话,藤真不一样,藤真问得很客观,似乎人本不是只用一种乐器的,而乐器自然也不只是拿来“玩玩”。

      仙道说:“哪样都可以。”

      藤真的表情自然是一脸不信,左右看了下,藤真温和地笑了,说,vocal吧。

      “我不太唱歌。”藤真补充道。

      仙道已经转身过去拉话筒线了,背对藤真挥挥手,拉过话筒线拿脚理了几下,坐去钢琴边。藤真不知他将要弹什么 ——也无所谓,只是抱着吉他摆好姿势等旋律。开头响起了,是Eric的歌,《old love》。

      藤真哑然,手上动起来,同时偏偏头叫同伴上台将鼓合上。仙道听着卡子响时满意地笑了,滑出好长一排音阶。开口第一句时话筒没声音,他拿额头抵抵话筒,“磕磕磕”声音渐大,他便唱了起来。

      没Eric那么沙哑的声音,却一样慵懒。是沉稳如玉的声音,非常好听也非常勾人,藤真后来对仙道说,“很性感,真的。”

      确实很性感,那时的藤真不动声色地在心理笑了,挥打着手刨出干净的合旋,闷闷声响随着钢琴的几下重合音,“当”“当”“当”“当”四下重合,一起收手。干净利落。随后一阵卡子声海潮般响过,仙道轻唱出歌词,收尾时跟下藤真的一句吉他,对话一样,全场人都哗啦啦地鼓掌。

      下来后藤真同仙道在角落里喝酒,旁边是藤真一起来东京的兄弟。仙道说自己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藤真失笑道:“这个可不简单。”

      他随即表示自己很佩服音乐学院的学生。仙道不同他争辩,问他借了吉他,拨弄几下,滑出一段南美味道的调子。藤真身边坐着的那位兄弟噗一下笑了,做了几个吉普赛人扭腰的姿势,藤真等人都笑了。仙道弹了一段停下,藤真接过吉他,随后说,下次我把另一把吉他带来,佛拉门哥,你应该会喜欢。

      仙道眼睛一亮问:“尼龙的?”

      “是尼龙弦,”藤真点点头:“相当脆。”

      “好!”仙道一笑眼睛就弯的很,整个脸都在笑。他们拉扯了些佛拉门哥吉他,藤真问仙道今天晚上最喜欢哪首曲子?仙道说跟玛姆斯丁差不多那个。藤真哈哈地笑了,转头朝坐在他椅背上的哥们说:“你看!”随后再转回头对仙道说:“他编的……本来想借这边的电鼓,后来还是自己带鼓来了。”

      仙道点头,他也不喜欢电鼓。

      门禁早过了,仙道索性准备呆到早晨,哪知藤真却要起身走了。他身边人说藤真睡觉得早,从小就是,不表演的话十一点就躺下了,“非常健康像老年人”。走时藤真问仙道你经常来这里?仙道说我哪里都去。藤真又问了他的乐队,仙道说我没有乐队……不过学校里经常过我的曲子。

      不是每个学作曲的都能让曲子给别人过,仙道觉得教授对他胃口,教授自然也就觉得仙道对他胃口。仙道在学校很出名,总搞些稀奇古怪东西,然而音乐很好听,很多元化,很又风格。他喜欢搞节奏,稀奇古怪的节奏和迅速得离谱连成一串的节奏都是他常用的元素;这一年里的创作中,或重或轻的连拍节奏做成的背景声萦绕其间,那嗡嗡地有点像下雨那样的电子声也就成了仙道作品的标志。仙道大红大紫,学校里很多人都提到他,清晰的旋律配上混沌的节奏怎么会如此完美?于是他的试曲时段总是爆满,好多学生都来看。

      那时的仙道才只是大一。

      因为藤真的关系仙道变得特别留意地下圈子,以前酒吧真是喝酒的地方,除了喝酒不干其他的;而现在就要关心一下表演时间啊,哪个乐队来啦,今天走场的如何如何之类的消息。藤真的乐队走得少,也许是出名了不需要多走,也许是真就有些淡薄;总之藤真的乐队很少出现,那半年里就四次。倒都是大场子,但藤真自己没出来。藤真在台子后面搞音效,只是完的时候出来谢谢场,仙道看不到他的吉他也看不到他的DJ,于是音乐再好也觉美中不足。

      (二)

      仙道最近迷恋上了山下的效果器表演,这位从美国回来的三十出头的年轻中年人每次表演都是爆满,技术很娴熟,台风也很好,洒脱得有些放荡。仙道倒不喜欢他的放荡,但效果器用的好的人他向来佩服;仙道喜欢尝试一切可以出声音的东西,寝室里爬上铺用的梯子他敲来敲去,饭盒茶杯都敲敲好寻找音效差别,上个星期拿着乒乓球再效果器面前弄连声,一屋子人下课后脑中连绵不绝的响声实在很败胃口。仙道喜欢声音,一切声音都可以成为其他声音其他东西其他媒介,效果器自然也是很好的辅助品。

      山下的表演都从午夜开始,看完了再逗留会儿,仙道都是四五点样子从店里出来,迎着朝日翻墙回校做好学生。他每次从酒吧出来归途于着发昏的夜空——或者应该是晨曦之光?——之下时,路过多摩川,吹着初夏的风漫无目的地走。他几次看着河边上一栋小公寓的窗子亮灯,然后埋头看表能发现现在是四点半。他一路沿河走过去,慢慢走到那公寓下时,公寓楼大门就会开,然后他埋头再看表,一定是四点五十五分。一个运动服装扮的人会出来,推着自行车从他身边过,擦肩之后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那不知是朝雾还是夜色的依稀里。他倒不是对早起的鸟儿有什么迷恋,而是这人次次从他面前过,于是他每次都能看到,这个人的脸,分明就是睡脸;而由于此人风雨无误地准点出门,同这个人次次擦肩过的次数已经相当可观,于是仙道能在很大的几率上推定,这个人其实真的就是一个骑车还睡觉的公路杀手或公路冤魂。仙道有理由相信开车睡觉的是公路杀手而骑车睡觉的是公路冤魂,然而冤魂依旧准点出门,提醒着仙道若再不走快点爬墙背抓的几率将会提高百分之七十五。只是久了之后仙道路过此公寓时总要注意那点灯,等着它在夜雾中突兀亮起;仙道甚至突然地想到了海上小船儿和灯塔,于是在黎明前的多摩川边上,仙道一人笑出了声音。

      仙道把藤真拉出来看山下的表演,藤真看后说不太喜欢。藤真喜欢有旋律的东西。效果再好也只能用于配乐鬼片,藤真说,东西越简单越好。最近的藤真瘦了,仙道不常见他所以觉得他比之前瘦多了,很明显。藤真一定有烦心的事,他拨弄吉他时仙道听得出来。吉他懒洋洋地,全是蓝调或民俗段段,藤真以前爱跑古典的,都是耍技巧的练习曲,不用感情诠释——他不会弹那么多即兴作品。那日表演结束时已是半夜三点了,仙道看着昏沉欲睡的藤真觉得好笑。藤真斜斜坐着,有气无力地朝仙道看看,突然撑起身子,探身拿过了仙道的吉他。

      仙道上星期刚淘了把吉他,民俗的,弦都没拉紧。藤真摆弄了阵,又替他松了点弦。藤真说,你这几天没弹对吧?没弹的时候松下来些,但不要全松……拉着琴身受不了。

      有气无力的藤真摆弄吉他倒是双目带光炯炯有神。摆弄完了似乎又清醒了,藤真突然说:“仙道君,我帮你画琴身?”

      仙道表示无所谓。其他人却是一阵起哄。其中一人后来对仙道说,藤真不常帮人画的,他喜欢你。那时的仙道自然没想那么多 ,他想藤真要画就画,琴如何又不看琴身画的好不好。他随后看着藤真摸出单肩包里的奇怪颜料,挤挤兑兑,很认真。他哑然道:“藤真你随身带这些东西?重不重?”

      “今天考试,刚好带了,你的吉他空的,刚好可以画。”

      藤真做什么都认真,说画了就不再理会其他人的吵闹。仙道说你画一丛火吧。藤真听后说,仙道君像海,蓝色很合适……不过火自然也可以。

      两小时后作画完成,是团在海中燃烧的火,不伦不类。藤真把琴递给仙道,自己先抿嘴笑了。仙道看后也懒懒地笑了,说这个好,很特别。他回家之后仔细看了那幅画,画得非常非常认真,很规范很老实的勾勒。都是流畅的柔和曲线,水也好摇曳的火也好都融在了一起。仙道很喜欢这个图案,以后再没有换过。

      那天他背着新画好的吉他出门,又路过多摩川边,靠着栏杆等着那火光一样的灯光亮起。那光亮起时隐隐约约的,跟他吉他上那丛火挺像。然后公路冤魂又出来了,这次却没推车,出了公寓门就来了这边河边儿上,举起照相机拍摄一只刚背汽车碾死了的鸽子。那人先拍了几张,曝光几次觉得不对,站起来开始等待多摩川的黎明。仙道看着公路冤魂将来时拍摄公路冤魂进行时,觉得好笑。他抱着肩膀靠着栏杆看他要做什么,初夏里头天亮得早,等了阵,天果然蒙蒙亮了,等蒙蒙亮再亮些时那人又开始拍照,似乎满意了,站了起来。他走过来,也靠着栏杆,开始拍河对岸的朦胧;五点过的东京处于黎明前的另一种沸腾,一切都有些萌动的感觉,似乎是跟着那天光一起即刻便要全体动起来。河对岸此时有点点光,逐渐明亮的晨雾里光慢慢暗下去,不知道是家里人自己关灯了还是背晨光盖住了;仙道便借着这逐渐明亮的自然光打量眼前人。不是中年大叔而是少年,刘海遮住些眼睛,镜头再遮住些眼睛。仙道看着那专注的人,噗的一下笑了——他想到了狙击手,那个姿势和神态都很像。

      流川听到声音回了头,他和仙道共处于同一天空下已经一小时了,他现在才看到路人仙道。明明对着镜头眼神就像特工一样的人眼离镜头后瞬间打回了公路冤魂,流川迷糊地朝这边瞧来,以为那朦胧中的影子是早晨早起散布的老爷爷,挤了几下眼睛提神,继续做特工。

      他是学摄影的,跟着工作室做事,年初开始打算整理一组题材照片,主题是凌晨五点。那时的摄影工作已近尾声,他不再需要出去赶早抢光线,便在自己家门口浪费胶卷。等着天光透亮后他发现眼前的老爷爷还没走,有一点点奇怪,仙道看着这张纳闷又迷糊的冤魂脸觉得亲切,他笑着打招呼道:“你每天早起就为摄影?”

      流川看来的表情很平静,不像见到熟人了也不像见到陌生人。他说,我可以拍你么?

      仙道做了个很夸张的吃惊表情,张开了嘴,眼睛弯下来。于是流川开始对准他举起了火箭筒。仙道这下倒真愣了半秒,随后开怀笑了,双手插在裤口袋里,微微耸起肩膀。

      “我跟你很熟么?”流川拍了几张放下炮筒问道。

      仙道摇头表示不知道。后来熟了之后流川说,他从来不拍人物,他认识仙道前从来只拍风景。他可以为等待一束光熬上三天五日,他可以为了选角度爬七八座山;但他没办法拍人物,每次他立在人家面前都是突兀的存在,拍人物靠的是交流靠的是认识,靠自然;他无论如何不会与人自然起来,他说天空大海更自然。然而照出来的仙道很自然,没有一点戒心地笑着,凌晨五点天刚亮开,只有天边有些刺眼,深暗的阴影本应让轮廓分明的脸更加刚毅,却又让笑融解下来。那次的照片送上去,工作室的人都震惊了,纷纷说哎呀流川也抓人物了?奇怪奇怪,这人是谁?

      离开时仙道说你还可以拍我的,哈哈,你后天午夜十二点去锅盖酒吧能看道我,还能看到很多人,都不会怕你的火箭筒,绝对自然。说这话时的仙道并不知道那之后的流川为了蹲点午夜十二下了多大功夫,按照流川的作息——四点半起床抢光,九点半回家进暗房,下午四点出暗房入厨房,下午五点出厨房入睡房——这样的轮回的话,午夜十二点正是深度睡眠期间。后天午夜时流川带着比以往更加冤魂的脸出现在了锅盖,仙道正同山下一起试效果,抬头真的看到狙击手时,他哈哈地笑了。仙道觉得他会来。

      这里的人果然都将流川当影子,什么人他们都见过,什么人都不值得他们流盼。流川开始时睡眼惺忪,之后却着迷了。这里的光线可明可暗,这里的人可动可静,这里的一切都放浪形骸地宣泄合夸张自我,他可以捕捉最真实的人,也可以截取最不真实的人。第二天回家冲进暗房晒了片子,其中只有几张照虚了——是几个疯狂朝他大笑的人让他手抖了几下,然而其中一张连照虚了抖还那么好看,模糊的脸带着清晰的牙齿牙缝,脸舌苔都看得清楚,流川可以感觉到那嘴发出的音量扑面而来,还可以听到照片里面朦胧灯光叙说出的喧闹。

      (三)

      他依旧最满意仙道。仙道在台上耍效果,全是笑眯眯地低头摆弄,笑得都是一个样子,眉毛挤上天去了。只有一张没笑,是个侧面,这样看去腮帮子有点鼓。他将手头的样片给仙道拿了过去,仙道看着那张没笑的照片不吭声。半晌后仙道说,我应该可以将这个效果用到藤真的吉他上做背景。

      流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藤真是谁。他觉得自己和仙道一定认识,要么是上辈子要么是很久以前,总之认识,实在不对那就是梦里认识的,否则不会那么熟,那么熟。仙道也亲近流川,绝对陌生的人反而让人起不了戒心,也愿意述说。仙道拉着流川去吃饭,其间流川意外地没有睡着。流川不太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全是关于照片的;仙道辨认着照片里的人,每个人身后都有段故事,仙道说,每个故事都可以用一种调子来说。两人在街边的小店里坐着,仙道说到后来有些停不下来,流川也分外清醒;仙道说到某个人时,开始用吉他合旋律,边说边拨弄。他一般只说两三句,两三句就换去下一个人,于是旋律也就只有两三句,随后突然整个大变调,换去了另外一个人。流川倒不太在意那些人怎样怎样,流川只喜欢看仙道的眼神随着这个人换去那个人,从嘲笑换去怜悯又过渡去玩味;他琢磨着想要如何抓这一个个眼神,但他知道这无法抓。文字或许可以在后来记录,但照片不可以,那样的读解要用心去跟着走,照片拍出来肯定不满意。

      放假了,仙道顶着大太阳同流川一起到处走。他们拍人也拍风景,还拍些纪实的图片,比如垃圾筒边死猫死耗子躺一起的图他们就抓到过。仙道坚持这个时纪实图片,并起名作欢喜冤家;流川喜欢那张照片,却坚持不用那名字。那段时间仙道没再见藤真,八月里听说藤真的乐队要上了,拉了流川去看。他这才想是呢好久不见藤真了,他随后同流川说你可以拍藤真,绝对绝对出彩。然而那次走场子藤真没在,效果都提前弄好了,他自己没来。这次走台全是金属和迷幻,非常好的迷幻,还坚持着旋律路线,仙道一听就知道那是藤真负责的曲子。此时的藤真已经不主攻节奏吉他了,他多是负责编排和舞台效果,他的编曲逐渐比他的吉他更加出名。听说藤真最开始是来了的,前一次表演鼓下头的钉子没搞死结果一场下来鼓手从后台一路敲去前台,下头固定的钉子不知什么时候全做暗器飞了。这次藤真很早过来专门钉钉子,不知从哪里搞了工地用的道具,制造了半小时的噪音。这都是后来听藤真的同伴说的,表演下来他们拉着仙道流川坐到一起喝酒。他们都看了流川的照片,贝斯手拿出那张死猫死耗子看了半天,随后说这个好,仙道便哈哈笑了,流川眼睛里面也是一闪。仙道问藤真呢,鼓手说藤真最近有些事。

      流川又要睡觉了,仙道同他一起出了酒吧,他们从后门出来的,出去时看着巷子前头两个身影,仙道发誓其中一个时藤真。原来藤真来了。身边还有一个人,个子很高,斜斜跟在藤真身后。那人上前拉住藤真,藤真还继续走,随后又扳了下藤真的肩膀,藤真站定说了句什么,那人随即松了手。

      前头两人消失在拐角处。而仙道发誓,虽然那一扳肩动作离自己很远,但那绝对是要将藤真拉回来抱着;都是男人,做个动作有什么动机想什么结果,这都看得出来。那之后他很久都没再见藤真,直到年底藤真的乐队闹矛盾,在地下圈子吵得沸沸扬扬,仙道才再见藤真。

      这中间仙道都在做电子,他走台不多不少,一个月一次。一个月里头都带点新东西来,每个月都是新曲子。那不是吵嚷的电子和著名曲目的改编变奏。仙道他自己做旋律,然后再改自己的旋律。仙道依旧用钢琴,不过是从以前的kawaii改成了yamaha, 从最开始的一层改成了现在的三层。他的表演也奇怪,没有同伴没有台后效果的也没有合声,一切都自己来。于是一场表演就是他的一次合声一次合成。用grand piano做一条旋律,三五分钟,随后加进重奏;这边依旧重播着之前的第一旋律,就这么在上头即兴加——或者不是即兴的,但看起来就是即兴的——加上伴奏,或另外一套旋律。两个合好了,大小音量调一下,再来第三个,再来第四个,或许是弦乐,或许再加上电子的节奏。然后开始搬效果器,然后开始接电源开始理踏板线。到处接好,开始做效果,开始加节奏加失真,最后拿过吉他合主旋律,合节奏,最后的最后重新播一次。最后播那次时仙道站在大大的效果器前,听着旋律,伸手调一下,再听到哪里了,抬手扭一扭旋钮,非常地漫不经心。

      下面的人可不漫不经心,下面的人都疯了。每次新的一次合成出来都是一阵尖叫一阵群魔乱舞。那一定是意想不到的和谐,是混乱中的统一。仙道在地下大红大紫,学校里不敢玩的金属元素全搬来了地下,他如痴如醉地在台上调着配着聆听着,做到一半时就已经忘了自己身在舞台,而下面有无数人;他只觉得他是一个人,台上灯光很亮,下面一片黑暗。

      在东京的地下站稳意味着很多东西,父母也管不了他了,父母早知道古典音乐和儿子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整个东京地下圈里最流行的就是问仙道彰的下一次走台是多久,整个圈里最时尚的谈论就是仙道彰的音乐。那是天才,人们说,真正的天才。山下比不上,藤真比不上……还说了几个人的名字,总之都是出名的人——都比不上,你没见仙道的表演,是生来为音乐的人。

      “人家仙道音乐世家出生,三个国家音乐学院呆过,钢琴奖拿得数不清。”

      “你没瞧见上次那改了的‘孤儿’,对,就是他第一次登台那曲子改的,那个震撼!!”

      “仙道彰是天才,用音乐说话的人。”

      “这个就是真正的天才,钢琴厉害又能拿奖,还能转地下,想走那个风格就走哪个,你看看人家那DJ。”

      “仙道彰?哦,仙道彰确实好,不用说的。”

      “……”

      “……”

      仙道自己不爱理会这些,不做音乐出勤率又够了的时候他总和流川一起出去抓景。他跟着流川逃课一个月去了冬天的北海道森林,他们还从冲绳一路做火车北上,追着樱花开追回去北海道。他半夜里买了章鱼烧和啤酒同流川一起坐在樱花树下等花开,原来樱花开是传染着开的,一棵树开了,传染着,带着消息送去下一棵树,于是一个挨一个接连着开开。仙道在樱花树下吻了流川,流川甚为意外地放下了手中的炮筒,没有再光顾着抢镜头。

      他脑子中又无数的旋律,此起彼伏记录不下来。旋律随后又全刻在了脑子里,站在台上时,先跳出来一个,随后下一个跳出来,合在一起。他根本不怕想不出旋律,在台上时之前一个月里堆积的旋律全都能出来,他就着一个旋律合上,旋律才走到一半时另一个就已经跳出来了,他便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之前那旋律的完结,好加上新的旋律,好展示旋律让它更好更美更出众。偶尔时他也爱玩玩嘘头,突然的停顿或一声重雷响后的嘎然而止;于是仙道带上一个大大幅度的收手,好像要飞起来一样,随后掌声呼声真的就簇拥着他飞起来了。

      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仙道彰表演时一个场子根本挤不下所有人,有时候有事故发生,比如人踩到人了,比如推挤间有了冲突,仙道只好专选大场子。他甚至觉得再过段时间巨蛋都塞不下人了,那么多的人在吆喝在舞动,每次表演时眼前全是人。

      他很久没见藤真了,而他一直想让流川看看藤真,藤真上照片一定很好看,黄褐色的头发细致的五官,还有那永远温柔暖和地缓慢展开的笑……那洞察人心的眼睛。他记得最后一次见藤真是在那巷子口,想来是有了感情问题。仙道想到此时扁扁嘴,这个外人没有办法——原来藤真也是有感情的,仙道无聊时想。

      他曾一度将他看成了不带感情的,冰冷的天才。

      (四)

      藤真那一年里过得很糟糕,先是分手了,之后又是乐队的事。在大家都吵嚷着仙道热时偶尔有人还记起藤真健司,或者藤真的乐队时,大多说,成不了气候了,或者说,可惜了。其实大家很喜欢藤真他们乐队,首先很低调,之后是每次表演肯定保持水准,决不会让人失望——这点倒是和仙道的表演很像。

      最开始时为了major不major的问题吵过几次,当然这和藤真没什么关系。按照藤真的逻辑,走不走商业签不签约他都在后面,他不怎么愿意到前台,钱也没什么关系;所以贝斯和鼓吵起来时他除了劝架着实没点他心。大家都知道藤真的意见,也从不问他,只是吵多了真有裂痕的时候需要藤真调节一下,于是藤真就会说,不排了,出去吃饭吧。

      贝斯找藤真单独谈了一次,他希望major,话说到最后意思是乐队很好,大可以更红——不是为钱,他强调,而是更好的设备器材,比如鼓可以换了,脚踏也该换了,录音棚不能总去借人家的——我们需要录音对吧?

      这点藤真倒是同意,他也觉得应该录音,毕竟现场的不能真拿来存底。以前都是找朋友借录音棚,藤真自己会弄,大家也就凑活了,然而这显然不是办法。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吵到今天这个地步藤真也看不下去,major后应该不错,但局限多了,时尚潮流包装卖笑都必须有,就是因为这些东西,鼓手不愿意major。按照鼓手的话说,打工走场一样能有钱,你要发大财就不要搞音乐……

      “或者去搞流行垃圾!”鼓手宪次终于骂出了句难听的,搞得贝斯手凉脸瞬间白了。骂地下音乐像流行是最最大的侮辱,凉难受了,不再说话。宪次同藤真最铁,从小就号称“两个kenji”,他无论如何忍受不下将藤真的音乐拿去配电子鼓。

      之后又闹了几次,凉有天晚上同宪次打了一架,背着吉他提着效果器走了。主音兼主音吉他的让是四人中年龄最小的,此时不知怎么办,追出去了,又再单独回来。藤真正在帮宪次上药,宪次现在气褪了,有些沮丧。藤真劝他,我们还在,只要泡面买得起,我们就在一起。

      让也表示自己一定留下,他是老实人,白天学习晚上排练过得很实在——他是讨厌变化的人。让的嗓子非常好,藤真从小就爱听让唱歌,文弱的脸下面却是铿锵的嗓子,低音时沙哑里带颤音,一到高处又能突然转成尖锐的极高音,像半空中突然撕裂开的一匹布。那恐怖的尖叫不似海豚倒像乌鸦,于是藤真他们的音乐在圈子里被叫成了“经典的乌鸦叫唤”,藤真他们也觉得合适。他们的乐队这么多年走在一起,却没有名字,报幕的时候就说,宪次他们上,或者说,藤真他们上,再或者说让的名字或凉的名字,大家都能知道。他们也没有队长,平时宪次说了算,敲定曲目的是凉,藤真和让通常不开口——藤真似乎从不开口,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是标准的苦力。曲子一直是他编的,但写曲子却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以前都是宪次的音乐凉的词,藤真编好了再同让商量录音。当然这些都是以前了,乐队走了贝斯,这个是当务之急。

      那半年里藤真听到所有人都在说仙道,这让他很高兴。仙道是好的,只要人们迷恋的还是好东西,那这圈子就还有混头。他们花了半年时间重新组织乐队,让花了半年时间重新拣起了贝斯。他们换下了小一点的练习室,希望能通过这些方面的节约省点钱。花了半年时间重新排了曲子,再要出去走场子时他们才突然被告知你们不需要再走场了。

      酒吧不愿意招老乐队,尤其是过气的乐队;他们自己也知道,但电话放下时确实还是都静了几秒。离开的凉去了另一个乐队,依旧是走贝斯,但似乎也不好,又换了一个乐队;然后他也放下了贝斯,改走吉他。藤真还同他有联系,经常电话里安慰几句——当然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安慰的。凉的贝斯在圈子里如此出名,他是目前地下唯一一个坚持用贝斯走主旋律的贝斯手——凉从不只跟着鼓点合贝斯,这是他一直自豪的东西,然而现在居然连贝斯也不玩了,改用了民谣。晚上回练习室,藤真进门瞧着其他两人也没练习,谱子散放了一地。谱子是花了半年心思写成的,因为少了个吉他,藤真本来是要上前台走主音的,节奏吉他和所有效果都提前做好录下了,还专门问朋友借了录音室;但现在都用不上了,谱子也就散放了一地,屋子里几碗泡面吃完了没洗碗,发白的日光灯下宪次和让都很没精神。藤真拣起谱子整理好,也挨着让坐下,随后拉过贝斯懒懒地弹起来。不知道是谁调的效果,失真很刺耳,摸去低音时又低哑得离谱,怪叫一样的声音第一下出来吓了藤真一跳。宪次将就手头的鼓棒甩过去,打在藤真手头凉还剩下的那把贝斯上,力道相当大,琴面眼看就要裂了。藤真一下子皱起眉毛,异常地愤怒,深深皱起眉毛后恨向宪次。

      宪次也知道自己不对,藤真爱乐器得很,圈子里表演之后砸乐器摔乐器这样的事他从来都相当鄙视,如今自己这么砸琴,藤真当然要生气。他将脸扭去一边,藤真抬手揉揉鼻子——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抿嘴吞下气,随手拿起鼓棒朝鼓走去。藤真不习惯用鼓,他体力不好,练过双跳三跳就没再继续下去。此刻他坐在鼓面前,轻动手腕耍起了卡子,带起忽重忽轻的海潮声。他手腕依旧动着,脚踏缓慢点起,带响雨点一样有规律的鼓声。海潮和鼓声单调地重合着,探身过去拿来另一支鼓棒,他稍稍迟疑,轻轻点去面前最低音的鼓上,带起一声突兀的响。本来和谐好听的节奏被这一响打散了,让转头看过来,宪次没声音地骂了句,利索起身走过来,用身子推藤真下凳子,嘴里头说,过去过去,糟蹋东西。

      藤真单脚跳着让开,摸过键盘单肩垮好,扭动手把调了下声音。让心里一下顺畅了,欣喜地看着两人调琴调鼓,大概差不多了,自己开口唱起来。那是他们出道的第一首曲子,旋律非常非常好,很简单很好记,跨度很大,只有让,和作曲的藤真自己唱得下来。藤真觉得此时的大家是在归回到原点,然后找准什么东西要更加大地推进到某个地方去。他有些感慨,蹭掉鞋子踩上效果器,连踩几下换对声音了,手指下流出的是简单空旷的弦乐声,做了背景合去让的调子。让不唱歌词,只哼调子;而背景合得也简单,是延音很长的背景音。宪次选第一段旋律结束时就着卡子合上了鼓,让跟着开始唱第二遍——却是自己乱编的词,什么今天吃了泡面明天一定不能吃那个味道的啊,昨天主持的美理小姐依旧漂亮啊,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藤真换成了小提琴声音,右手按键左手插上面前电子琴的插头,这便再合上了大提琴的声音。宪次噗噗的连声笑,随后非常严肃地跟上了定音鼓声音。于是在这段如此庄重的传统交响乐伴奏下,在那悠扬婉转的高亢半美声呤唱中,泡面和打折卷等词逐个冒了出来。藤真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宪次也跟着笑,随后越笑越大声。让很专业的没笑,还唱着什么“监考的老师啊求你开恩”之类的无聊言句,藤真连声“喂喂”后道:“让同学请不要作弊啊。”

      让随即转回了正规歌词,就这出道时的第二首曲子;那是为家乡的一座寺庙写的,小时候大家特别爱在那里玩,有很多回忆。凉的主音不在了,旋律空出来一块,藤真一边弹着琴,一边哼,将旋律哼出来同让合在了一起。

      藤真的嗓子好空好轻,他几乎从不唱歌,但听到他唱歌的人一定会记住他的嗓子。那是还未变声的童生般空旷干净的声音,一个音发出来拖再久也没一点抖动,沉稳得让人不相信是人声。那是少年的声音,微微带点鼻音,半张着嘴,声音却不似从嘴里出来般。

      感觉上是从笑里泻出来的,是合着神态透出来,带着简单感情的声音。

      宪次还敲鼓,边敲边听着藤真和让的声音,他越敲眼睛越模糊,让和藤真见了便都互对一眼笑了。两人都笑着将嗓音放大,都笑得很开怀,宪次一下一下合着鼓,愉悦的气氛飘荡在练习室里。

      他们高兴得忘记关门了,声音飘出来,其他几个练习室的人纷纷跑过来看,全带着震惊和不相信的表情。藤真高兴呢,他平时不在人面前唱歌的,今天也唱了,微笑着哼调子,再高的音也是那样颔着首漫不经心地哼出来——音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很久没听藤真的声音了,只记得很好却不记得如何的好,于是让也停下来听藤真哼调子——其实那天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记下那个嗓子。然而那天这个嗓子哼曲子哼到快结尾时突然停了下来——藤真瞧到门外众多脑袋中的其中一个后就不再唱了。

      他一愣,自己对自己说,绅一?

      (五)

      藤真还要再瞧时就瞧不到那脑袋了,他唱得高兴时觉得绅一在看他,转过头去看时也确实觉得看到了牧——但怎么之后就看不到了?或许是看错了。

      他同牧分手已经半年了,再没有见过,在学校里也见不到面。虽然都是美术学校,牧却是学CG的。两人分手也不是因为吵架,但似乎哪里没对,厌倦之后便平淡分开。藤真知道自己喜欢着他,现在似乎还喜欢,但这个喜欢又似乎不是在一起就可以容得下的。他想自己或许真眼花了,牧从来不喜欢看自己搞音乐——倒是喜欢看自己的画。然而他喜欢带着想牧的感觉做音乐作画,或者不想牧想自己也成,他觉得爱和被爱时的作品都很简单都很好都很纯粹;他听了仙道的作品,他知道仙道也爱得很幸福很舒心,于是带着爱的作品很成功很悦耳,总之一切都是爱后才能很美。他开始想牧,回神时想,恩?怎么又想了,便摇摇头不再想。

      怎么都好,之前联系的东京最大的几个地下酒吧中的一个又来电话了,联系问要不要走场?宪次不愿意,让却说还是该去,人家之前也是怕压不住场,我们毕竟过气了半年。

      结果还是去了,那是藤真他们间隔一年之后的复出。很多人都不记得藤真了,这个时代东西变换如此快,记住旧东西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有人以为他们是新人——让第一个上台调架子高低,本来就是娃娃脸,人又秀气,很多人都瞧了过来,说快看,新人新人,台相不错……

      宪次的老脸随即出现在台上,那是相当刚毅的一张脸,轮廓分明,体形上还有些打手架势。他把自己的鼓扯上台,那是圈子里几乎没人能担负得起的好鼓,是藤真买的;藤真从小爱买好乐器,还爱收藏,宪次总说跟阔少混就是好!鼓一定不能像上次那样从后台直敲去前台,宪次想,随后他才发现上次真的已经是好久以前了。能再次站在台上他很高兴,敲钉子敲得很卖力。

      藤真上台前还在后台稍稍停了些时间,后台都是认识的人,大家打闹几句再聊点天,他之前的录音准备都搞好了,也就不急着上台。就这半小时不到的聊天里他就听了好几次“仙道彰”,他不评价,只是听。熟一点的人说到最后总要加句“你当然好”或者“其实也就那样”,藤真也只是听。他知道仙道彰优秀,他很喜欢仙道的作品,如果仙道出专辑或者要录音的话他很愿意买也很愿意听。音乐不是比试,是享受,好东西自然要买。

      藤真从出道开始上台就少,这次上台几乎没人认识他。他拿了一把电吉他一把民谣,提了三个效果器上去,肩膀上还斜挎了个键盘。宪次爱穿朋客服,让上台时从来穿一身白,藤真却没在衣服上花心思,他那天穿的时polo的翻领体恤和运动裤,他真就这么上去了。那天早上学校外出写生要去郊区,大家都穿运动裤好爬山。

      仙道和流川早到了,流川见着仙道一直提的“藤真”出来,打量了下没觉得什么特别。他反而喜欢宪次,宪次以一种非常奇怪近乎野蛮的姿势蹲着,还再敲钉子呢;流川举起炮筒闪了几张,他觉得以这样的姿势敲打最优雅的音乐类东西古怪得带出了些奇妙感觉。

      仙道看着藤真的运动裤噗一下笑了,直直的裤筒和收得窄窄的跑鞋,上半身是贴身的翻领衫,这样的藤真看上去特别特别简单。台下只有几人认识藤真,藤真见了那几人的欣喜表情也对他们笑笑。藤真上台后就开始调音了,随后让抱着话筒站好,藤真自己坐到台角落的凳子上,将吉他放在膝盖上,再半撑着吉他看向台下——这是他的标准姿势。

      有些压不住场子,一个是人少了——只有三人,还有一个是之前的解散传闻,虽然再上台自然说明乐队没有解散,但凉的离去也多少说明了乐队的裂痕。此刻下面的人都传开了,说过气的乐队云云。仙道抄着手等着看藤真如何收拾,流川举着相机对仙道拍了几下。仙道问,你照我做什么?浅蓝衣服那个是藤真,你看他。

      “你在等待惊喜。”流川没厘头的冒了句话,随后果然转过炮筒对准了藤真。

      让开始清唱,让的清唱一向很好。下面的人声开始还盖过了让的声音,逐渐地,让的声音明显了,却也不是盖过人声,而是烘托中慢慢的透出来了。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有了吉他声音,随后突然一段急鼓,再又缓下来。

      鼓响时全场便静了,很静很静,似乎都震惊到了。仙道此刻的表情非常地懒洋洋,等着看好戏。他相信藤真的音乐决不至于只到如此,他看着默默于台边拨弄琴弦的藤真,明明是安静的脸,怎么仙道觉得他在笑?——很自信的那种笑。

      吉他合着声音,旋律逐渐明显了——好好听的旋律。技术也不多,节奏也偏慢,只是好听的旋律。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懒散打着,让用心地唱着,很老实地站在台中间,不动,只是抱着话筒唱。

      旋律慢慢浸入心里,大家都没料到会在重金属吧等到这样的表演,开始有些人嘘出声音,随后也慢慢静了。旋律居然也不重复,连仙道都以为是在主旋律上做金属风格的编曲然后变奏,藤真却不。旋律走得越来越远,牵着人心朝前走一般。慢慢地大家都习惯了,都被带入了一种境界;旋律还是新的,吉他声大了些,鼓也复杂了,台后藤真提前录制好的背景响起,这不是金属表演,而是古典音乐再现。

      藤真伸腿按了几下效果,民谣吉他的声音转成了电吉他,那一刹那,金属味道回来了。似乎是等待已久,台下人听到这一点点回归时都有些兴奋;仙道听着弦乐声中遥远迂回过来的一连片吉他声,有些神往,眼前出现了些很舒服的画面。画面都是一年里同流川一起走过的地方,有山有水也有城市灯火;他笑得惬意,转头瞧去流川,流川不睬他,自己换了个镜头,突然俯身掩没进了眼前的人堆里。

      金属味道是逐渐回来的,越来越重,最最最底下垫着弦乐背景,上头层层重上的却是吉他和电子声。在一阵短暂的空旷之后,金属终于全回来了。于是人们突然都沸腾了,似乎是终于的终于之下等到了什么。藤真还坐着,手上如此快,明明是悠闲的表情和温柔的笑脸,手上宣泄出的却是令人窒息的音符旋律。藤真不再颔首了,有些仰头,抬着下巴看向台下人群,神色里似乎是在审视。

      配乐其实很简单,很传统,然而很讲究。藤真传达了一个讯息:老乐队要走的不是革新而是技术。鼓如此快,雨点般的双踏砸向人群;吉他如此快,却还生生跑出了上下窜溜的旋律。藤真特意将话筒的音量调去最大,于是鼓和吉他的雨点里头让的声音烘托得如此好,像推在浪头顶端的即将上天的冲浪者。然后浪头砸下来,铺天盖地把台下所有人都卷了进去,台上人一个都没动,台下却早成了群魔乱舞。

      这下最高兴的人是流川,大家都舞自己的去了,全忽略了他,他便没进人群里,寻找光线最好的地方,寻找表情最震惊的脸。每个人的舞都不同,但脸上的表情都单纯了。或者是完全的喜悦陶醉,或者是整个的苦闷宣泄。于是眼前就是最本质的发泄,喜怒哀乐都有了,并且每个人只带一种。人到及至时原来只有一门心思。

      有躬着身子深皱眉头近乎将头撞向地板的男人,有张开双臂不断扑腾似乎想要飞起的女人;有陶醉得没有表情的人,有扭曲着脸痛苦欲哭的人。在光影之下更本质了,连光和影子都在帮他们诉说倾吐。流川沉醉了,他这时开始感谢藤真的音乐——那直达内心让人单纯的好东西。他有些拿不稳镜头,那么大那么重,还在腰上拴了四个镜头。在所有人都自我的时候他依旧穿越其间捕捉人家的自我,这个时候流川已经没了,流川就是舞池舞池就是流川。他看着眼前人的脸就觉得听到那人的心,他马上就成了那个人,并随即将心记录进相机。最前面的人群魔乱舞得最厉害,他想过去,却挤不过去。再要往前走时挂相机的绳子似乎被别人的手勾住了,他随即被一扯,向后跌时回踏一步踩到了某人的脚背,站不稳,便朝一边跌去。他本来可以靠去旁边人的,却心痛相机,一迟疑就跌倒了。一跌倒,就是另一个世界。

      仙道开始还注意着流川的,后来音乐真神了,真好听,很单纯的好听,仙道就去听音乐了,再回神,舞池中找不到流川的影子,他一皱眉,再找,还是找不到。

      仙道着急了。

      (六)

      仙道急忙朝人群里挤,刨开疯狂的人们寻找流川。根本刨不开也根本找不到,他便知道流川一定出事了,所有人都顾自己的时候顾别人,那人一定会出事。仙道还没这么怕过,他有些新奇原来怕还能怕成如此;他也开始往地上钻,回忆着之前流川的影子在的地方,在混乱中保持一点点理智。就在心坠去谷底的时候台上的音乐嘎然落下,藤真冲到最前面拉过让的话筒问:“仙道怎么了?”

      藤真是一切群魔中的清醒人,他制造了一场混乱,却置身事外,自然也就瞧见了无法置身混乱之中的仙道。众人吵嚷着抱怨着不知所措,互相问怎么停了?仙道不理藤真,发疯一样地在人群里找。藤真也跳下了台,他知道肯定是有人被挤倒了,他也开始找。人们纷纷埋头看脚下,地上什么都有,碎玻璃面斤纸食物水渍。藤真先找到靠近前台的流川,一把将他拉起来;流川脚踝被踩了几下,一时间站不稳,倒也不碍事。藤真见眼前人不顾自己还在地上搜寻东西,四周看了下拣起照相机递给他,同时打手势叫让过来帮忙。仙道过来时流川不吭声,相机倒好,除了镜头碎了其他都完整,也没有曝光。同藤真一起刚要将流川扶到一边去时旁边的年轻人开口道:“真扫兴,这家伙败兴致。”

      仙道跟藤真同时一凛,藤真将流川递去给让,自己走过去抓住对方领子给了一拳头。随后自然是打起来了,无奈没人打得过宪次,三两下就被轰出了酒吧。藤真流了点鼻血,衣服上点点滴滴;他直接去后台找负责人道歉,负责的脸色不太好,却招惹不起藤真也招惹不起仙道,只能说没关系没关系。之后藤真他们都有一点点泄气,毕竟好好的表演给砸了。他们收拾了音箱设备,藤真叉着腰,在空空的台子上站了会儿。仙道同流川坐在一边,仙道甩了听啤酒过去给藤真,藤真接过来,扣开。扣开时声音意外地响,四周显得更加空旷;他同仙道对看了会儿,随后都笑了。仙道说,好场子。

      “好情人。”藤真的话有些突兀,却对仙道胃口。仙道扣着头笑了,竟有些腼腆;藤真笑眯眯同流川点了头,走下台来问道:“您还好么?我是藤真健司。”

      “藤真久司的儿子。”流川回道。

      藤真很吃惊,微微张嘴侧了下头,辨认了会儿开口道:“流川家的……二公子?”

      “三。”

      藤真便真的笑了,连声道抱歉抱歉,你们三兄弟真的很像。

      “为什么你认识我家枫?”仙道不乐意,举拉罐□□了下藤真的罐子。藤真笑道:“家里互相认识。”

      “我先走了,仙道君下次台子我再过来。”藤真道别,随即同流川点点头,提着吉他拖着音箱走了。那日后仙道问流川藤真同你家什么关系?流川说家里互相认识,只是如此,父亲是合作伙伴而已。

      由于鼻子肿了,藤真竟然不愿意下楼买便当。宪次也不愿意去,理由是你鼻子肿了你就不下去那我眼睛肿了如何我该下去?让也就来气了,他虽然只来得及挥出一拳头,却也就在这一拳头里被人打到了脸,此时脸肿的很高,他也就不愿意下去。三个人都窝在练习室,赌气里都带着玩笑成分。其实今天的表演大家都很满意,最后那一点点提前结束并不要紧;此时心情如此好,难得地三人都开始耍孩子脾气。宪次说来来来让我左边再给你一拳就对称了,你再出去买炒面!

      藤真护着让说:“我给你一拳你半夜都能戴墨镜出去多么脱俗?过来过来!”让这还是第一次打架,打完之后居然有些亢奋。他从小就胆小,一直是凉护着他;今天终于自己男人了一回,他很高兴。然而凉走了,没有看到,他这么想后觉得很无奈。

      到最后三人谁都没出去买饭,花形听说藤真挨打了赶过来接人,刚好被赶去买了饭菜,四人在练习室里吃到半夜才散。其间藤真多次表示自己不是挨打而是打架,花形看了半天说随便你吧。他们兴致那样好,这让藤真暂时忘记了之前凉的离去,也忘记了牧。半夜回家后藤真逃了第二天的写生,中午在家自己画了图,下午又帮花形赶了作业。他觉得现在真好,学习也不错音乐也不错,他同花形说,下个月走台你也来看吧,我介绍很有意思的人给你认识。

      他们正在吃晚饭,藤真电话响了,来电话的是宪次,宪次电话里说你快过来医院。藤真一愣,随后电话里宪次就哭了,还是只说你快来医院。藤真很少听到宪次哭,以前就一次,是他妈妈去世。藤真下楼开车,傍晚的东京堵车如此厉害,藤真知道出了打事却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重重地用头撞了下车椅背。花形同他一起,花形拨宪次的号码宪次不接,怎么拨都不接,藤真一边开车一边看花形拨电话,眉头皱起来,眼里有了一丝不耐烦。

      去到医院时没见到宪次倒先见到了凉,凉一个人站在病房外头,藤真一见便问是不是让有事?这时宪次听到藤真的声音冲了出来,凉身子便是一震。

      凉昨天听说以前乐队的人在东京最大的场子之一的“天然”走场时跟别人打架了,他听说连藤真都上了,以为是什么大事,今天早早跑去练习室想看个究竟。他从早上开始在练习室楼下徘徊,却始终不敢上去,直到下午近黄昏时让出来买饮料才瞧见他。让见凉来了很高兴朝他喊“凉!”,这个喊法太熟悉了他有些不敢面对,居然转身跑了。让急忙追下来,追出去,随后被车撞了。司机吓得脸都白了,让从院子口冲出来那一刹那成了一辈子的定格。随后凉同宪次把让送去医院,等藤真过来时医生已经要开始联系家属了。让的家属都在神奈川,他从小是乖巧的孩子,突然说要去东京玩音乐家里人差点同他断绝关系。藤真负责联系他父母,藤真拿着电话半晌,眨眨眼睛拨去对方家里。对方父母一定骂了很多话,因为藤真一直听着但却不说话。随后三个人都在病房里陪着让,让却一直不醒。最后醒了,他看了三人半天,独独抓去了藤真的手。让说话很清楚,让说,藤真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可以像藤真那样唱歌,可以像藤真那样做音乐,然后可以跟藤真走一辈子。他随后说他果然跟藤真走了一辈子。他说这句话时藤真眼泪刷一下掉下来了,随后掉得越来越频繁。这时候四人倒是又走到了一起,都在陪让说话;他们想尽办法要让让醒着,不能让他睡过去。四个人都在哭时让说他不要走,那句话的分量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让说:“我不要离开大家。”

      藤真立刻觉得头疼,觉得一片空白,觉得鼻子酸觉得心很冷。三人都愣了,实在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好在此时让的父母连夜过来了,三人急忙退了出去。天边鱼肚白时让被盖上了白布,秋天刚到,藤真站在窗台旁边,同宪次和凉三人抱在一起痛哭。藤真同凉都没有声音,而宪次的声音很大很大,在黎明的医院走廊上回荡。

      凉再不想做音乐了,回了神奈川。藤真同宪次收拾了练习室退了房,宪次住去了藤真的公寓,将自己那间房扯得乱七八糟。藤真被让的父母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很坚决地告诉让的父母让很优秀。让的父母不听,哭得痛哭流涕。仙道这时候正好过来,知道眼前人是让的父母,很缓慢地告诉他们他听过让的演出,非常非常有水平,能弹能唱,还开始学着作词了。

      仙道是镇里出名的乖孩子,仙道这么说让的父母心里舒服了很多。藤真为此很感谢仙道。他随后问,你过来做什么?

      “我的场子是今天晚上,”仙道说:“苍穹,你可以的话来看看。”

      藤真说我会去的。

      藤真晚上收拾了下果然去了,还背了把琴。然而仙道的演出让他大失所望。那确实是及至的DJ及至的技术,却没有了旋律,看来仙道是在音效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藤真不喜欢玩电子技术,他想不通那样的技术玩到最后能有什么东西?如果只是技术好就有人追捧的话是不是所有人都该回去玩自己乐器算了?何必搞合旋何必搞编曲?

      然而仙道神技一般的特效让所有人都痴迷无比。藤真一人悄悄走了,仙道也就知道了自己和藤真的分道扬镳再不可免。

      (七)

      那次走台之后藤真居然有了些铁杆的乐迷,就那么几十个人,疯狂的喜欢上了藤真的音乐。然而让出事之后藤真同宪次便不再出来走场子,他们依旧做曲子,并且找了录音室开始录音。没办法的,只有两个人了,宪次负责贝斯和鼓,藤真管吉他,不录音的话实在没办法合曲子。藤真很喜欢写些没用的谱子,比如很厚重的交响背景,或者很庞大的铜管间奏。宪次从来不管他,他知道藤真喜欢管弦,更喜欢用管弦做元素。藤真痴迷着铜管乐器,偶尔配乐时拿着键盘试音色,随手按出的总是低音号,再来就是法国号。刚开始宪次要抱怨几句说快调回钢琴,久了也就不再管他,甚至任他拿小号就着自己的贝斯乱搞一气。有一天恶作剧时宪次把圆号同DJ特效中女人的□□声的编码换了,藤真进乐房后顺手按出以前的编码,随即响出了一连串的诡异叫喊声,由低到高。那天藤真破天荒地追着宪次从九楼直冲到一楼,也就是那天起两人精神都好了很多,都不萎靡了,开始认真地写曲子。

      藤真依旧不愿意卖自己的曲子,他的旋律如此简单如此好听,而让走之后,考虑到如果找新主音的话怕没让嗓子的跨度,他还专门将旋律跨度都收拢了很多。这样的曲子卖的话一定能卖出好价钱——简单又琅琅上口的旋律,再搭配上好一点的乐器,哪怕是流行歌手也能唱出感觉。宪次坚决不要藤真卖曲子,藤真自己也无所谓,他们两成了真正的精神食粮寄托者,场子走不了音乐也不买,还不帮人家乐队凑人数,藤真靠卖画宪次靠洗盘子,两人居然过得很充实——精神上的。

      藤真卖插画,也做设计,偶尔涂点东西放学校展览室,有人问的话能卖都卖了。他已经毕业了,继续在读硕士,藤真喜欢现在边读边玩的日子,能让他很安心地将生活填满,很自由。然而宪次无法像藤真那样自由,他没有读书,也不能总洗盘子;以前年轻还能混混,现在都二十多的人了,不可能没点责任,不可能不考虑前途。他苦恼了很多次,藤真也帮不了他;宪次家里开拉面店的,如果是其他的都好说,而好好一个音乐人去煮拉面,藤真一想就是一激灵,所以藤真也不劝他放弃目前选的路。明明是最无形最本质的音乐,如何要转型成那么实在的拉面?虽然宪次煮拉面是很好吃。

      这样拖拉着,藤真硕士毕业了,开始读博士。藤真无奈地对花形说,我从小就希望能去哪里学作曲,或者弦乐也可以,怎么现在画画都快画成博士了?

      藤真的画开始出名了,藤真爱画实在的东西,跟他的音乐一样。他爱旋律,爱简单的钢琴小品;他也爱细致的油画,写实的水彩。藤真的画都跟真的一样,且画人画风景都很老实,人跟风景画出来都是照片样子。藤真痴迷着光线,也痴迷着乐器挑选,他爱在最基本的东西上做好——光要选好,乐器要选好,否则一切都不可能会好。他卖画得了很多钱,再加上父母宠溺——总是帮他竞标好乐器——藤真的乐器收藏相当丰富。其中最宝贝的是他的吉他——或者不光是吉他,一切弦乐器他都酷爱收藏。藤真喜欢三味弦,喜欢弓胡喜欢二胡,马头琴有三把,古琴有两具。很多时候宪次实在不知道那个乐器是什么时藤真就很得意。宪次喜欢听藤真弹吉他,各种各样的吉他,各种品牌各种年代的都有,甚至有几把名人用过的,是藤真的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一年一把。藤真爱在编排累了的时候随手拿起把吉他;他喜欢唱老歌,喜欢小时候的曲子,很多动画的曲子都被两人改了无数次。藤真总是坐在窗台上弹琴,屋子里灯关上,人斜靠窗框坐稳,就是一倒清晰的人影轮廓。然后天由黄昏转为昏黄,再转暗转黑,藤真手拨弄着琴弦慢慢唱。曲子不需要唱时他便将脸转去看窗外,那样的孤独圈出的藤真脸上却写满了惬意,总是幅遐想的表情。宪次奇怪这人怎么总是在回忆,似乎只有回头才是好的一般,然而他才是二十三岁的青涩孩子。

      沉寂四年之后藤真突然要出一次场,那时的他在很多地方是未知而在很小一部分人中是神。那时就连仙道也很少走动了,仙道去了很多国家,很多地方的人都知道他,似乎可以说他是电子合成之父,或者该说他是电子天才。仙道凭借他的钢琴技巧为自己的音乐增加了不少旋律元素,藤真很喜欢这样的作品。藤真难得见到仙道,四年里就三次;然而藤真每次都告诉他说这样的音乐真好,他喜欢仙道的钢琴,喜欢流畅的古典曲段用爵士一样的快慢不一演绎出来,喜欢雨声一般的鼓点和特殊音效下托出的简单旋律。他总说仙道是天才,他也一定会去看仙道的演出,看他在台上一步一步地调配出一组作品。他在屋子的最角落里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天才。能听到这样的作品藤真总是很激动,安静如他也会在看了仙道演出的半夜里爬起来摸了鼓棒敲胡乱鼓鼓,他说他兴奋得很,虽然只是带动手腕单调地敲啊敲,他也一定要爬起来敲上段时间。

      走场子时宪次已经回神奈川了,宪次是唯一的孩子,他总要回去煮拉面。藤真一人留了下来,他的画送去了欧洲美国,他代表日本青年派画家出席过很多晚宴;但他的音乐似乎凭空消失了,那十四岁的第一次登台表演的天才,那东京地下曾一度称为天才吉他手的藤真健司消失了好多年了。所以再出来时,很少有人记得他——然而仙道记得。

      藤真甚至已经没能力联系场地了——还是一个人的专场?这不可能,人家说,藤真健司?……似乎听说过。

      最后是藤真花钱买了一天场子。他甚至没有帖公告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是买下了东京最红的场子一整天,然后安静地出现在了台上。阴差阳错地仙道那天刚好也在——流川同仙道坐在最角落的角落里看照片,他们喜欢把洗好的照片带来嘈杂的地方看,似乎嘈杂能让那些风景更活一些。仙道甚至没有看到藤真上台,藤真上台像猫一般没半点声音。他一个人搬好音箱搬上效果器,他一个人插好无数根线。那一切都是那样悄无声息,下面的人偶尔朝台上瞧瞧,以为是清扫场地的,便不再在意。

      然后藤真开始做效果了,开始在巨大的效果器平台上扭动旋钮刨弄按钮,开始调自己的吉他,开始配效果器编码。他将一切曲段重叠都编排好,按顺序储备进效果器,随后伸腿勾过凳子坐下,手抚过平台,场子里便响起了阵蒙蒙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中,这声音实在不真切,但仙道猛然抬了头,流川也看了过来。

      是各种各样的人谈话的声音,跟眼前景象一样嘈杂,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能听出那是好多好多种语言合在一起的杂乱对白。最远最远的天边有旋律声音,然后有急速的电子声,最后是很依稀很难辨认的歌唱声。

      歌唱的声音忽然转大转清晰了,却不是藤真在唱。藤真静静的抱着吉他坐在效果器边上——他也在听。

      仙道突然站了起来,他和流川都知道,那个声音是让的声音,几年前车祸死了的让的声音。

      随后鼓响了,不是电鼓,是录音做的,去了杂音去了效果,还有很明显的剪辑。只是剪辑被让的声音清唱过了中间那段空白,于是剪辑缺下的那块也没什么问题了,成了突然收停的没节奏的清唱,反衬出让的高亢声音。然后贝斯响了,贝斯是凉的贝斯,那把贝斯是好琴,仙道永远记得。

      藤真终于开始动了,微笑着开始刨弄他的吉他。他早调好了间奏,空下不需要吉他的地方,他就站起来抚摸几下效果器。如果实在需要走吉他的话,就用脚下板踏式的效果器,合上弦乐合上鸟叫合上雨点声合上汽车轰鸣声。旋律并不多,五条而已,藤真不急不缓地调整着,懒散地就手拨弄着琴弦。因为台上只有他一人,于是旋律似乎是从四周扩散出来般,台下的人四处寻找着声源,忽略了台上的藤真,也忽略了他的每一个动作。

      这跟以前一样,以前的藤真坐在台上也不被人看见,安静坐着安静刨弦,这都跟以前一样。

      十四岁开始藤真他们第一次出道,以一曲《宪次拉面店》成名,那是简单的旋律,再合上娴熟的吉他和走主旋律的贝斯!鼓点是很快很快的重鼓,唱的歌词无非是宪次家的拉面很好吃,吃完了又去哪里哪里云云。那之后他们四人一起去了东京再逐渐分开,有分得近些的,有分得远些的。然而从十四岁那年开始,每次的排练导进效果器和录制器里的调子都被藤真刻下了碟子,存了起来。

      碟子里面有吉他线引过来的断断续续的拨弄声,有时候拨弄出好听的旋律的话,藤真就会把他记下来,输入进电脑。恩,贝斯线那头的调子一贯是好听的,凉的贝斯那憋闷的声音总让藤真如痴如醉,所以贝斯的编曲藤真从来不用操心,大可让凉自己安排,安排好了排练时直接转进电脑,剪辑一下就行了。让拿的是话筒,里面有无数的声音,有让自己乱哼哼没谱词的旋律的哼哼声,有凉和宪次打笑的吵闹声,还有藤真不断提醒大家快点快点不要闹了这次过了就叫外买的对话声。

      他的房间里有三百四十二张碟子,全是那十年里每个导线里传过来的录音。每一张碟他都舍不得扔了,就都留在书架上按时间排好。十七岁到十九岁那段时间刻的碟最多,是大家刚来东京闯出名气时排练刻的;二十一岁之后的碟就少了很多,只有三十多张,但里面旋律很完整,随手拨弄出的旋律也能成乐句。十四岁到十五岁那段的碟最好玩,有各种声音的录音,是凉寻找灵感时东打西敲搞的,甚至有凉拿鼓棒打让的惨叫声,里面的凉哇哇大叫道:“这个好这个好,有世纪末的悲观凄凉感觉!!健司录了录了!”

      藤真花了三年时间把大家的零碎乐句整理成了一盘专辑,他花了一年时间听碟子,一年时间剪辑,最后一年编曲。让走之前的一年唱了很多曲子,能用的却不到五十分钟,藤真为此难过了很久。三年后的今天他终于编辑成了一张专辑,一共一百零七分钟,是乐队十年来的记录和见证。

      藤真自己的吉他藤真反而没收录,只有在最后录音时才会接去录音台那边。于是这时的藤真就很认真地合着他那段——聆听着队友们的旋律,到他了,抬手拨弄起来。他真的朝台中间张望了好几次,似乎伙伴们就在那边站着。然而他不得不不停地调整眼前的台子上那几百几千个按钮来维持自己同伙伴之间的默契,藤真恍惚地推动旋转着一个个按钮,他一个人练了好多好多次了,此刻根本不需要多注意;他的心思全放在听上面了,他听着凉的贝斯让的声音,听着才走不到一个月的宪次咆哮的鼓声。他听着自己的吉他声,奇怪,也是自动发出来一般,回神才发现是手自己动了,他都没注意。

      连贯的表演,一百零七分钟的不间断。快到最后了,突然旋律淡了下去,成了混沌的一片苍蝇叫。仙道有些愕然,藤真怎么也开始玩电子效果了?他不是最讨厌这个么?

      然后纯熟的电子合成声夹着无数失真效果和无数奇怪诡异声响嘈杂地响起,全场人本都该群魔乱舞的,却都纷纷停了。大家本来都是追求着后现代感重的电子寻找刺激的,藤真不来这套,表演倒也一直流畅地进行着,这时电子真响了,大家却不跳了不舞了,还逐渐停了下来。人们都像在等待什么,都转头看去台上,虔诚地期盼着些东西。似乎某种东西就要来了,在更杂乱跟吵嚷的电子声中来了,来了,就要来了!

      突然混沌的电子声中一道旋律劈开了苍蝇叫,劈开了刺耳的电子声。那是清晰的旋律,由吉他走的主旋律,合了管弦背景,却没有褪下之前的苍蝇叫嘈杂声。那是天光顿开的明朗,是明显的旋律——好听的旋律。

      那是藤真他们十四岁那年的出道曲:《宪次拉面店》。

      经过改编的《宪次拉面店》勾起了在场人好遥远的回忆,曾经老一点的地下音乐迷都知道这个旋律——老一点的没人不知道!——那些见证了藤真他们一路走来的人知道这个旋律!此刻旋律再现,把十年前十年后都连接回来到了一个点上。那是对十年来支持的感谢,是对自己十年来的肯定,也是个记录,也是份见证。那清晰简单的旋律不断变奏再变奏,贝斯走了一次主音唱了一次电吉他再走一遍民谣再来一遍,最后藤真站了起来,吉他轻轻放去脚边,颔首下来开始唱——又是一遍。

      人们如此激动,那是如此熟悉的旋律,那不但是藤真他们的十年也是很多人的十年,熟悉的曲调勾起的是很多方面的共鸣和分享,是很多方面的见证和遗忘。然后藤真唱了起来,依旧是空旷安然的嗓音娓娓延续下那组旋律,在场的很多人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

      藤真没有哭,哭没有任何用,今天过了一切都真的是过去了,他只能抓紧时间享受即将流逝的现在。今天过去了同伴们就真的走了,分享的东西一路走来的东西就都没有了,以后就真的是一个人了。于是藤真很抓紧享受现在,他觉得让在他左边凉在他右边,而他知道身后有宪次。

      完结时藤真轻轻鞠躬下台,自己整理了线自己整理了音箱,和一切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天的流川记录下了很多东西——流川拍了无数照片,还用摄像机录下了全过程。然而无论是照片还是摄像机都没办法记录藤真想留住的任何东西。

      那天晚上流川连夜做了一夜的暗房,其中有几个做出来镜头很不错;里面有一张照片不需要裁剪也不需要特殊曝光。那是藤真朝台上张望的脸的特写,那时的藤真笑了,整个演出中他就笑过那一次。仙道觉得藤真一定是在那段录音的时候有什么好玩的经历,所以再听到时就笑了。然而他们都没有机会再问,那之后第二天,多摩川美大的绘画天才就背上背包去了北欧——除了花形外他没有通知任何人。

      尾声

      仙道他们认识牧纯粹是巧合,藤真在北欧时藤真妈妈突然要过来拿藤真的某把琴去保养,却没有带藤真公寓的钥匙。本来花形有钥匙,但居然就找不到了。危机之中花形突然啊了一声说搞不好牧绅一那里有钥匙。

      牧果然还留着钥匙,便同仙道他们认识了。再见面时,是藤真车祸后被运回来那次。藤真在从东欧回北欧的路上出了车祸,昏迷下来后被使馆送了回来。送他回来的参赞讲了很多关于他的事,大概是说藤真在北欧东欧都很出名——依旧是地下,却转去了古典和新古典方面的创作。北欧东欧有大把的地下音乐人不走金属路线,他们抱着提琴拿着单簧管风餐露宿,却依旧坚持着某种形式的新古典。藤真便是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明明只说英文和日文的藤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同那些人交流的。藤真去的全是最地下的地下馆子,比如街边上朝下延伸的阶梯底端,或者城乡交界的巷子后门。然而藤真似乎很传奇,一路走过的很多地方人们都记得他,一问黄褐色头发的亚洲人很多地下场子都说知道这个人,“用音乐说话的人”,他们说:“美丽的孩子。”

      与藤真一起送回来的行礼物品中有一箱子的琴谱和笔记,然而由于车祸原因几万页的作品全打散了混在一起,很多地方浸了水,也再看不清。花形知道那是藤真的创作,读不来,拿给仙道读,仙道说太乱了,整理不出来。于是宪次被叫来了东京,连夜过来看了,之后说这个不是吉他谱你们叫我看什么?……也不是鼓谱。

      最后才发现是弦乐谱,多是军乐,还有少量的华尔兹作品,几乎都是主题变奏曲或三段式的标准新古典音乐作品。里面夹了两组钢琴变奏曲,仙道一愣,马上跑去钢琴边上弹出来。弹了之后在场所有人都起了个念头:东西整理出来,一定要录制。

      正在焦头烂额地整理的某天下午仙道同流川再遇了牧绅一,牧绅一随即表示如果是资金的话他一定可以帮忙。出于礼貌流川建议仙道带牧绅一去看看藤真留下的曲谱。那之后半天牧绅一便将谱子按顺序理了出来,而大家那一下午里就看着牧绅一整理出曲谱再按顺序放好,最后从无数堆作品中拿出一个说,这个是未完成的,最新的……

      纸张上有些水痕,听说藤真坐的车就是因为山雨滑下山坡出事的,看来藤真做在车上时还在写谱子,他在车上做事时一定要开窗户,想来纸上便有了点点水痕。

      作品的编排和排练花去了七年时间,七年里藤真一直沉睡着,未见如何老去,也不见清醒。藤真三十三岁生日那年他的交响乐作品第一次于东京音乐厅上演,是牧和仙道联手策划的,牧还负责了舞台效果和所有的特效。之后三年里藤真的作品陆续登台,先是日本全国,再是欧洲,最后是美国。然而藤真依旧沉睡着,似乎是完成了很多事后累了;牧常来看他,只要可以的话每天的护理牧都会亲自来。演出的负责人是仙道的父亲,第一年的演出投资人是牧和藤真的父母;仙道的父亲记得藤真,他一直记得好早一天的下午茶会时藤真家的小少爷很专注地听自己太太拉琴。牧是出名的特效专家,在舞台特效和影片合成领域都很出名;藤真的演出中牧用激光做成了单调的格子或雨点,或水痕或涟漪,或脚印或互相纠缠的线条,合着音乐轻重缓急在台后屏幕上不断变化,整个舞台因此显得很安静,很通透。仙道曾说,牧是最了解藤真的人,“……这很难得,两人的领域相隔如此远。”

      牧觉得藤真会在某一天醒来,他很期待那本未完成的作品,藤真是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人,所以牧相信他一定会醒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都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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