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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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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江南暑末,青青提着一篓新鲜莲蓬去镇上作价。
有熟识的船娘瞥到岸上的青青裙摆摇曳过去,便笑着招呼:“桑家的小娘子,这是要卖莲蓬去呀?”
摘了莲蓬,还要将莲子一粒粒剥出来,青青恐被人占了便宜,不被占便宜面上又不大过得去,清脆的嗓音便应和道:“卖了莲蓬给爹爹抓药,若有余钱还需拾掇那破了口的渔网咧!”
便是那原打算占便宜的,现下反倒不好开口了,船娘笑道:“快去快去!莫等天晚了!”
青青卖的是生莲子,一粒粒青得发翠,她有巧思,剥了莲子的莲蓬并不丢弃,而是拿刀剜空,装上一捧新剥的生莲子,一捧两文,清清爽爽利利落落。
然而夕阳都下了半个,却一捧都没卖出去。
路上人渐稀少,青石板修的路越发冷清,暑气消了后,丝丝凉意便窜上身来,青青无奈收拾起了背篓,心想难免又要去看那药铺掌柜的脸色,忍气吞声给爹爹再佘一副药来。
正要起身,却见一只素手按下自己背篓,那五指纤纤兼且指甲圆润,好像在夕阳红霞下要放出光来。青青莫名一慌,松了背篓,突然想把自己因为修补渔网而长满老茧的双手背到身后去。
对方见这小娘子害羞了,捂嘴轻笑,眉眼弯弯的样子青青形容不出,只觉得好像庙会上见过的观音娘娘般不可方物,丫鬟见这头梳双包的小渔娘又纯又蠢,“噗哧”一笑问道:“这莲子怎么卖?”
青青方才醒神,红着脸道:“两文一捧,是午后新剥的,又甜又糯,姐姐若不信可以尝尝。”
那纤纤手指果然拈了一枚莲子送进口里,樱桃小口不过那莲子大小,编贝玉齿更如那雪白莲心,她微微颌首,美人尖妙不可言,声音赛过落日后夜莺:“果真新鲜,唇齿留香。”
“既如此,便来两捧。”突地有个男声加入:“在下正需生莲子入药。”
青青抬头去看,见是个游医打扮的男子。自家爹爹看不起坐堂郎中,多是请游医看的病,再出药方子让青青抓药。只是青青见过的三五游医都不似眼前这个,或者说面前的男子并不似游医。
眉目清朗,温文有礼,身上衣袍干干净净,青青不晓得怎么拒绝,自家的莲子方才还无人问津,这会儿竟奇货可居?
那丫鬟便着急道:“这莲子是我们先要了,这位公子明日赶早吧。”
“医者不自医,这位公子该当去药铺问诊抓药的。”青青眼里的观音娘娘清甜嗓音将人挡了回去,又对青青软声道:“以后你若新剥了莲子,就送到八支巷口的德春堂,寻常抓药也好叫掌柜与你便宜些。”
青青激动地抓住背篓,想要谢对方却并不知对方怎么称呼。
观音娘娘飘然而去,临行前道:“往后你就叫我白姐姐吧。”
青青往德春堂而去,那游医跟在她身后,青青是船上人家,只见过隔壁那条船上打着赤膊捞鱼的牛二哥,哪里见过这样年轻轻的公子,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出口却是斥责:“你跟着我作甚?”
那游医怔愣一下,须臾温和笑道:“在下姓许,与小娘子同路而已,只是去德春堂抓药。”
青青猛然想起对方买生莲子是为了治病,脸涨得通红,只好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德春堂就在八支巷,是镇上最大的一间药铺,掌柜许是已经得了吩咐,痛快收了生莲子,青青又花两文给爹爹抓了治咳嗽的药,平日在城北的药铺得用上五文。
青青觉得那位白姐姐长得像观音娘娘,心地良善也似观音娘娘,等药包的时候她不由偷偷去打量那游医许公子,那人正坐等郎中切脉。
他前头还有七八人,至少还需小半时辰才能轮上,许公子却不急不躁,仿佛等得甚为惬意。青青觉得这人气度非常,不像普通游医,转念一想医生要看懂医书必也得识字的,读书人说话做事到底不同一般。
自己同白姐姐还有许公子,真是云泥之别。
此后青青去德春堂送莲子,五次里也有一两次遇到这位许公子的,客气之余也问上一句对方身体是否康健了。
往往这时那许公子便笑意盈然说自己已经大好,不过药却是继续要吃直到痊愈,又说自己所抓之药里头有青青卖给德春堂的莲子,不免还要谢谢她的。
青青便红了脸不敢接话。
日子久了,青青慢慢知道那白姐姐便是德春堂当家的娘子,只是当家的一年里总有大半在外头天南海北地购置药材,搜集稀罕药方,放着如花似玉年轻轻的娘子在家,只一心对药痴迷。
风浪大时不好出船,渔娘们便聚在一个船篷篷里说些趣事,说得乐起来船篷篷便荡得东倒西歪,船娘们反而越发乐了,开始说些青青并不懂的荤话。
有几回话题扯到德春堂上,有几个给德春堂当家外出摇过橹的,直说那是个憨人,不守着家中娘子,偏要做那风吹日晒的愚人,指不定家里哪日就多了一个狗洞了。
青青嫌她们讲话污秽且不避人,闲话传进了自家的船篷篷里来,她不愿听也听不懂,白姐姐那是观音娘娘似的好人,哪里能和狗洞扯上关系。
下了半旬的雨,江上放晴水位上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船上人家都顾不上打渔,做起了迎来送往的活计。因着渡江之人多而摆渡之船少,单程开到二十文的高价,青青的爹病重,她不过一个稚龄的小小女孩,不敢出头挣钱,只好远远地停在码头边上揽客。
偶尔有渡客要询价的,见是个女艄公,便摇摇头去了。
青青顶着日头等了半天,等来一个怪人,戴着遮阳的草帽,身上穿着短打像是做体力活的,脚上布鞋已经磨出了洞。青青有些害怕,不想那人上前来问:“去八支巷那里的码头,您出个价。”
他说话客气,青青便放下了心,再一看草帽下的那张脸,顿时觉得日头太大把自己通身晒红了。原来这位渡客五官方正、眉如折刀,青青也听爹爹说起过这些年江上遇见过的客人,所谓“男子汉”应该就是如此。
他随身一担行李,散出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在青青心里平添好感,她一个女孩生意难做便主动放下了价钱:“客官不嫌弃我人小力单,那就收您十五文,只是怕手上气力不足,耽误了您的行程。”
行价是二十,青青只收十五,且把话说在了前头,裴修海觉得这个女孩很实诚,便起身将行李担到了船上,朗声道:“麻烦开船吧!”
青青一喜,做成这单生意再卖两回莲子,只要省吃俭用,除去给爹爹抓药,足以攒下五六文的积蓄,日子也有了盼头。
船行江中,青青偶尔顺手捞些莲蓬,裴修海见了便问:“莲子去了芯晒干才好,不然发苦。”
青青回道:“不晒,我是要把生莲子卖给德春堂。”
德春堂药物进出的数量颇大,哪里有零碎向渔人收购的道理,但生莲子的确是越新鲜越好,裴修海想到自家娘子菩萨心肠,大约是想帮帮眼前这个贫穷的小渔娘,便也释怀了。
外出半年才回来,想到因自己常年外出独自支撑德春堂的妻子,裴修海又是激动又是愧疚,不免有些情怯,反而想从青青嘴里知道自家娘子的近况。
青青没有防人之心,便将自己遇见白姐姐的事情一一道来,直说对方就如观音娘娘一般又美又好,她只会这几个词,再想赞美白姐姐几句,憋红了脸也想不出词儿来。
裴修海觉得这小姑娘端的淳朴可爱,听到她口里自己的妻子诸般之好更是与有荣焉,青青闻他身上有药味,踌躇了许久终问出口:“客官,我卖了许久的莲子,却不知莲子是治什么病呐?”
这一问倒是问住了裴修海,他不是不知,却是不好对面前的小渔娘开口,这生莲子倒是一味好药,可治妇人带下,也可治男子遗~精。
若青青知道了,免不了还要问问遗~精是什么,许公子为何会得遗~精之症呢?好在他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问这个作甚?”裴修海敷衍道:“总之生莲子是味好药就是了……”
话音未落,二人才发现不知何时有两艘小舟靠近了青青的渔船,来人放出抓钩牢牢攀住,轻易就登上船来。此时船只行到江心,若来人不善,这番青青和裴修海只怕凶多吉少。
裴修海一把抓过青青将她护到身后,他走南闯北哪里看不出眼前四个大汉乃是江匪,他临机善变又有功夫傍身,知道一对四恐怕不能善了,只能拿钱消灾,只是那四人却不曾蒙面,既然不蒙面就是不怕旁人泄露自己长相,不会泄露的那可只有死人。
“钱财货物尽归诸位好汉,”裴修海朝四人拱手:“在下只是一介商贩,这位小娘子更是无辜,万望各位高抬贵手。”
那为首之人目露戏谑,仿佛在看垂死之人无望挣扎:“我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拿了许公子的钱替他办事,就不能收你的钱了。”他“嘿嘿”笑起来:“我这话也说得不对,你的钱我们兄弟也要,可惜不能留下你的命。”
裴修海心往下沉,冷声问:“许公子又是哪位?我与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害我性命?”
青青虽怕得浑身发抖,却听出点端倪来,这许公子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许公子吧?那样好的人怎会做这样的勾当,也没听说许公子和人结仇啊,青青不信。
“你做了鬼自去问那许公子,问他如何要害你性命啊,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裴修海总觉得江匪的话中意有所指且很淫~邪,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拼死一搏,江匪见他有些身手不好对付,便故意道:“问不了那许公子,问你家娘子也可。你若死了,自然有人睡你的女人,花你的钱财。”
江上突然浓云密布,一道闪电劈下来,就像把裴修海给劈在当场。江匪见有机可趁,一刀砍在他腿上,那截断腿落在青青脚下,青青吓得大哭起来。裴修海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江匪就着他摔倒的姿势,活生生割下了他的脑袋。
除了要拿着脑袋回去领钱,裴修海的身体被扔进江里,船上还有五人踩在几乎没过脚踝的血水里。
青青脸色煞白一动不动,江匪皱着眉甩了她几个耳光,见她不哭不叫,“啐”了一口道:“莫不是吓傻了?”
一个斜眼歪嘴的江匪开始松裤腰带,打头的那个提醒他:“完事了就杀了,莫要走漏风声。”
青青浑身都痛,心里也痛,小船儿发了癫似的摇摆,她终于明白那些船娘在笑什么。她痴她蠢她傻,原来德春堂真的有个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