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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节 ...

  •   元归立在那里,不悲不喜。

      仍旧是当年的面容,却已经再也不是曾与本仙和苏景白一同相处过的那个淡然镇定的元福,也不再是本仙与紫曜一起见过的轩辕山里的那个心机深沉的乱民首领。

      他如今是天下十二路义军的总帅,是注定要亲手结束这一个王朝的人。

      泛着金属光泽的坚硬戎装穿在他身上,像是生来就该如此一般。他看着本仙与苏景白,眼中平静至极,既没有故人重逢的熟络,也没有仇人相见的痛恨,就像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两个初次见面、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苏景白笑了笑:“是你动手,还是要孤自己动手?”

      他满身是血与伤,一手握着本仙的手,另一手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柄剑倒持着递了出去,镇定从容。

      元归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既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那柄剑。除了旌旗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声音,站满了戎装士兵的殿前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苏景白于是叹了一口气,将剑收了回来:“看来,是要孤自己动手了。”

      元归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按上身侧的剑柄,慢慢地将那柄剑拔出来,挥到身侧,剑尖指地。然后他重新抬头,直直地看过来。

      逆着早晨的阳光,他的表情有些模糊,本仙却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要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战斗的意思。

      他允许这个王朝末任的暴戾好战的王,景白,以一个战士的身份死去。

      本仙握着苏景白的手微微一紧,想要抬头告诉苏景白,却听得身旁的人已经了然地轻笑起来:“多谢你给孤留这样的体面。不过,孤倒是想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怕是要对不住你的好意。”

      他忽而松开了一直牵着本仙的手,向侧退了一步,空出了一段距离。那柄刚刚收回来的剑,倒持着递到本仙眼前。

      半侧脸在阳光下,苏景白脸上的微笑是本仙从未见过的平静和美丽。微微弯起的深深的眼眸中,不用开口话语便能够传达:

      “——清微,让我死在你手里吧。”

      本仙默默地注视着他,许是方才打斗中额头的血糊住了眼睛,视线里的苏景白竟然有些微微模糊。然终于,眼中的影像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那柄倒持着的剑,坚定地举着,稳稳没有一丝颤动。

      本仙缓缓抬手握住了剑柄。苏景白微笑着松开了手,看着本仙持着剑,慢慢抬手上移,最终剑尖顶在他心口的位置。

      他定定地看着本仙,就像方才在殿中依偎时一样,仿佛那双眼睛里从最开始到最后,都只盛得下本仙一个人的影子。脸上的微笑温暖和煦,就像他面对的不是抵在心口的剑尖,而是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

      他开口,却是对着一旁的的元归说的:

      “孤死之后,你可斩下孤的头颅。只请你不要为难郭禄喜,就算不肯放他生路,也不要让他死前受苦痛。——元统帅,孤只请你这一件事,可否?”

      “……可。”

      苏景白不再说话,微笑着阖上了眼。

      本仙持剑抵在他心口,深深地看着他,想有一把刻刀将他的模样一刀一刀带着血刻在心里。他脸庞的轮廓依然分明,如同本仙当年在荒凉的战场上初见另外那个景白时一般,如同飞沙打磨出来的沙漠石壁。然那时的戾气早已从眼角眉梢褪去,阳光里,连他的面容都一并渐渐模糊,只剩下眼角眉梢温柔的笑意,刺得眼睛生涩难忍。

      从今往后,再不得见。

      旌旗声猎猎作响,那把剑却始终停留在他胸口,无法前进一寸。

      终于,苏景白重新睁开了眼,看了本仙一会儿,忽而轻笑出声。下一刻,他猛地握住本仙持剑的手,一步上前,然后松开手,紧紧地抱住了本仙。

      那把剑就随着他的脚步,直直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眼前的阳光被完全遮住,熟悉的气息夹杂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几乎叫人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抱着自己的手臂那样紧,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想把两个人整个的揉在一起。

      那手臂的力道,渐渐地松了下来,头颅沉重地落在左肩上。本仙松开了握着剑的手,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温热的身体慢慢滑落,一寸一寸,终于轻轻一声,滑倒在脚边的地上。

      阳光一瞬间又重新映入眼帘,那样突兀,叫人眼睛干涩得几乎要流泪。

      本仙迎着天空半仰起头,闭眼许久,才消去眼中酸涩的感觉。半跪下身,将地上那人侧斜放好,手放在穿胸而过的剑柄下方。他脸上仍旧带着再也不会消失的笑意,安静得仿佛只是刚刚睡去,正在做一个美梦。

      本仙站起身,朝着元归走过去,在他眼前站定,伸手一笑:“借你剑一用。”

      元归无言地将手中的剑递了过来。

      本仙接过剑,端详一眼,笑了笑:“是把好剑。”抬眼看了他一眼,“当年在寰州时,是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用这么好的剑。”

      元归表情岿然不动。他约是以为本仙在说他,其实本仙只是在说自己。

      当年无缘无故将他从元府中赶走,也许他一直也想问一个为什么。只是走到今天这一步,天下义军陈列殿下,暴君已然伏诛。本仙说与不说,和他知与不知,已经都不那么重要。

      离开寰州那时,在马车上吩咐那两个士兵去做的事情,这些年来应该一直做得很好。

      将那把上好的宝剑横在颈间,本仙最后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齐州,庆安坊,六宝巷。”

      剑锋割开皮肉,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样疼痛。

      天劫死过一次,和景白同归于尽过一次,魂魄飞散过一次,用三魂转换过精气一次。相较之下,这一次的死委实不算什么。殷红的血喷溅出来的时候,冰凉和疼痛还尚不及传到脑中。

      视线里看到元归的表情终于有了改变,上前一步,眉间微蹙:“什么意思?!”

      垂下手,宝剑当地一声落地。本仙向后倒去,笑着看他:“你母亲,她并未……死……”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无力的唇间。视线里渐渐变得昏暗漆黑,元归是怎样的表情,再也看不见。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落到地上,世界的一切感官消失的时候,原以为该如同前两次面对死亡时一般,心中空旷宁静。却意外地,一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底的角落蔓延上来,忽地占领了整个胸口。

      是要死了吗。是要变成游魂了吗。是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吗。

      本仙从前无法理解,凡人为何总是害怕死,害怕丢下世间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直到此刻,本仙才终于明白。

      并非是害怕死亡,亦并非是丢不下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物件,而只是害怕这短暂的一生里、要何其有幸才能够相逢与相伴的缘分,就这样随着生命的终结,永远湮灭在无穷无尽的洪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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