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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云开霁月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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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青的记忆在恢复。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并且努力装作他只知道别人所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的样子,但是玄霄看得出来,或者不如说感觉得到。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亲近和熟稔,不止是总会下意识地接上对方的话,不止是一个人拿起杯子另一个就拿端起茶壶配合得宛如一个人的左右手,不止是无法控制的许多对视和一个对视就能明白对方想法的默契,还有那种近乎离奇的感觉,可以看到彼此的时候就会感觉无比踏实,心中涌动着温暖、明亮、轻快的什么东西,似乎就要绽放开来。
玄霄沉默着。这次一定要让天青先开口,他想。他或许骄傲、孤高、冷静、果决,可在他们之间,更冷静的那个不是他,更不坦白的那个更不是他。这一次,总要有个结果,真真正正的结果,哪怕扒开血肉鲜血淋漓,哪怕直入肺腑疼痛刻骨,经过了这几百年,他与他都值得一个结果。
“师兄啊,比一场吧。”云天青笑盈盈把一柄剑抛给玄霄,自己挽了个剑花负手而立,“可是好久没请师兄赐教了。”
剑是铁剑,上好的玄铁,只是没开刃。玄霄接剑姿势极是利落,手腕一压剑尖一挑,已是应战之姿。
一人是新晋魔尊霸道强横,一人是百年老鬼深浅难测,此时若有旁人在侧,一定对这一场较量极是期待,但若真有人观战,又必定对这场较量失望至极。两人先是拼了数十招,看似每剑都给到最危险的位置,但偏偏另一人云淡风轻地便破了开去,倒像是相互配合着练剑谱一般,演练无数遍似的熟练。后来打着打着煞气渐起,出招反倒越发简单,二人最后干脆弃了剑去拳脚相拼,那身法毫无精妙可研,出招更未见可取之处,打到后来二人滚作一团,直与乡野村夫置气斗殴无甚区别了。
玄霄脸都涨得发红,额上青筋暴起,口鼻并用地喘着粗气,全然没有一点平日清高孤傲的影子。云天青也失了笑容,蹙着眉毛红了眼睛,嘴唇微微发颤。二人不约而同地收敛真灵,全凭力气打,全凭血肉挨,每一拳每一脚都扎扎实实打到肉里,痛得要命,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痛得无法忍受呼喊出声,痛得就像这几百年的漫长岁月。
不知道打了多久,不知道谁先停下来的,两个人衣冠不整、近乎半裸地躺在地上,就着纠缠打斗的姿势抱在一起。抱得那么紧,紧到十分疼痛,紧到无法呼吸,可是无法说服自己稍稍松开。
玄霄感到面颊上有不知哪里来的湿润,他听到云天青哽咽的声音,一声声地叫着师兄,师兄啊。
玄霄曾以为,当云天青全然恢复记忆的那天,他会站在他面前,站得笔直,简简单单地告诉他他已经不恨他了,因为他已可理解他当年的想法,但他永远不会原谅他。
云天青曾以为,当他再一次站在玄霄面前,他会认认真真道一句师兄对不起,然后潇洒一笑,转身跳入轮回井中。
然而此刻,他们做不了任何事,除了紧紧地抱住对方,仿佛那就是水、是气、是天、是地,仿佛那就是存在本身,一旦放开便一无所有。
“师兄,”云天青终于稍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和声音,“师兄,对不起……”
这句话如一声闷雷惊醒玄霄,他用力将云天青从身上推开,咬牙看着他满布泪痕的脸,硬声道:“听说你五百年不入轮回,就为了跟我说一声对不起?”
“我,师兄,当年是我害了……”
“我原谅你。”玄霄理了理衣服慢慢站起身,语声平静:“你带走夙玉,破坏飞升,使我冰封十八载,我原谅你。”
“师兄?”
“我原谅你,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玄霄言罢转身便走,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师兄!”云天青追上前去,急切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玄霄停下脚步,仍是背对着云天青。“你又要做什么?对不起也说过了,若是无事,你我以后便不必再见了。”
“师兄……”云天青抓住玄霄右手臂,“原本我以为,只要等到你,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所有的心愿就已了结,就可以抛开前尘再入轮回。可我……五百一十三年,我等了五百一十三年,我不是,我不想只是,只是……”
“那你还想怎样?”玄霄终于转过身来,声音冷得吓人,眼神却有完全不相称的温度。“天青,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当真不知道?云天青没有说,可他看着玄霄的眼睛在说,他抓住玄霄的手在说,他挺直却微微颤抖的整个身体都在说。
我知道,我知道。即使你欺瞒我,离开我,忘记我,我知道。
玄霄忽然想起了几百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他以为天青就要离开琼华随碧乾真人修道去了,气得急火攻心五内俱焚,竟拉着他在剑舞坪上打了一架。因他心里恼怒又不肯直说,天青以为他走火入魔,赤手抓着开阳剑给他输灵,流了一地的血。后来天青说他不走,玄霄便问他为何,那时他也是反问了这么一句,我为何不走,你当真不懂?便是那个晚上,玄霄知道了什么是情,什么是欲,深深地把自己陷入一个名为云天青的网里。
但这一次没有这么简单,绝没有这么简单。
玄霄慢慢把手臂抽回来,又问一遍:“云天青,你到底想要什么?”
云天青嘴唇抖了几下,忽然落下泪来:“师兄,我不该说这话,我没有资格说这话,我不知我还能……多久,可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我想跟你在一起啊。”
玄霄握住天青肩膀,迫他与自己对视。“你想和我在一起。我要你保证!”
“我保证——”
“不再骗我!”
“不再骗你——”
“不再瞒我!”
“不再瞒你——”
“不再离开!”
“不再,不再离开——”
唇舌相接,它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之处,他们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之处。原始的利刃刺入血肉,鲜血汩汩流淌,毫无温柔,毫无体谅,毫无迟疑和缓冲,这一场血肉的交缠中没有快,他们得到的只有痛。但此时,只有痛才够真实,才够妥帖,才够深刻,只有刻骨的痛才能稍稍填补心中的冰冷空洞,才能向彼此证明这不再是午夜徘徊的一场空梦。
五百一十三年过去,带着恨意、疼痛和遗憾,玄霄和云天青终于找回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