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19、（十九）

　　盛夏，深圳的夏天一年可持续六个月。时而雷鸣电闪，倾盆大雨；时而烈日当空，酷热难耐。但是最我喜欢夏天，我以前设计的衣服，亦只有夏装最出彩。烈日炎炎，女人有清爽浪漫的裙摆，除了特殊日子，我们还是愿意下辈子继续做女人。
　　虽然我现在的工作与时装无关，我的积极性却愈加强烈，每天同老板、楚妤、萧一恪厮混在一起，如果人在工作时是愉快的，那此人一生至少二分之一的时间必定快乐。
　　我与楚妤中午去吃午餐，当然，是一边八卦着史云露一边寻找餐厅，远远地，看见一个妙龄女子缓缓走来，凭我的职业毛病，她一身意大利名牌今夏新款，从上衣到鞋，全身上下总值三十万不止。越走近，我越发觉得此人眼睛以下部分熟悉（因为她戴着墨镜），好似哪里见过……而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楚妤也在此女与我们的直线距离不断拉近后，慢慢住声，甚至，我感觉到她抓紧了我的手臂。
　　此女终于拦在了我们的面前，摘下她的墨镜，不问青红皂白，“啪”一巴掌就甩到了楚妤的脸上，那声响就在我耳边，让我的耳膜都嗡嗡作响何况楚妤。见她二话没说再一次扬起了手，我条件反应拉开楚妤，结果自己没来得及也后退一步，那巴掌便重重错甩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感觉颈动脉都快被她打爆了，露肩的部分皮肤迅速起了一片绯红。那小姐一看打错了人，也惊讶地住了手。我终于沉不住气，本身无袖的裙子不用掳袖子，手一挥准备死命还击。哪里来的泼妇，莫名其妙大街上找架打，不知道我丁蒙洁幼儿园以后再没打过架手痒了二十年了啊。
　　楚妤却双手拉住了我：“蒙洁，别！”
　　那女人冷笑，对楚妤说了第一句话，粤语：“你也知道你没理由还手吗，贱人！”
　　我这才回忆起这张脸，在杂志上见过，靳树轩的绯闻女友，那位富豪的千金小姐。
　　楚妤拉住我的手，我也还没修炼到有勇气甩了高跟鞋直接上脚的地步，只剩下可以吐口水，但想了想忍住，毕竟二十年没打过架招数老套。于是破口大骂：“你他妈有神经病啊，一见面出手这么阔绰，你爸妈有没有教你过了河要遵守咱们这边的规矩，打人犯法她他们帮你摆不平。楚妤你给我放开，我要报警！”
　　这位小姐指着楚妤，咬牙切齿：“你问问你的朋友楚小姐，她爸妈有没有教过她不要当第三者，不要缠着有女友的男人。”
　　楚妤这才抬起头来，她的脸已经肿了一半，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作声。我成天和她斗嘴以及与她联合同别人斗嘴，此刻觉得她的沉默无疑是证明了林姓小姐的话。
　　我虽恼怒楚妤如此糊涂，却只能继续对着那位挑事者发飙：“男人花心你来找女人的麻烦，你对得起自己这张女人的脸么。”
　　她总不至于继续揍我，关我何事，遂火冒三丈一枪扫射一堆人：“你们这些北妹怎么这样不要脸。”
　　又是这个词，我们好歹骂一个女人可以用骚包、贱货、二奶、小三、臭不要脸等等词汇，你们河对岸的女人语文却如此匮乏只能用讨厌的“北妹”，我想起傅卓生的老婆上次也是如此，越发觉得不可理喻。
　　楚妤终于开口，声音都在发抖：“你用不着侮辱我，你有本事不要利用他的名气给你自己上杂志的机会。你在酒会勾三搭四的时候不记得自己的身份，现在来告诉我你是他女友，你凭什么？”
　　“凭我们没有正式分手，凭他上周还来我家吃饭，凭我的家庭可以让他平步青云，你能给他什么？你一个西南小县城出来的北妹，和我争？”
　　“我有争他么？我什么都不用争，他爱的是我！”
　　这一句不要紧，林小姐又爆发了暴力倾向，抓住楚妤摇晃，二人撕扯在一起，我刚准备帮忙，身后一只手把我丢开，老板三下五除二也拉开了她二人，对林千金压着怒火劝解：“小娴，大街上这样多难看，我先让我的司机送你到回去。”我才慢慢又想起，她本名叫林娴，娱乐界老大唯一的掌上明珠。看来，他们家和傅卓生私下有些交情。
　　林娴对楚妤丢下一句“你小心”，然后不理傅卓生叫来的车和司机，重新戴上墨镜离开。
　　妖女一走，我立刻对着楚妤质问：“你什么时候和靳树轩联系上的？她有女朋友还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居然正大光明的说他爱的是你。你晕头得是非黑白都不分了。你也知道拉住我叫我别还手啊，你知道自己根本没理由还手。”
　　楚妤眼泪终于吧嗒掉下来，随即带着哭腔对我嚷嚷：“感情的事有什么是非黑白？她不配爱靳树轩！她只会利用他压迫他威逼他。和她分手她不干，好好在一起她也不干。树轩单方面早就和她分了！”
　　“早就分了？没听见人家上周还一起家庭聚会？他这些年当的是明星，真真假假你以为你有多聪明看得清。爱爱爱，爱不是让人变得更美好吗，你反倒因为爱在大街上被人扇耳光，你这爱是要有多伟大！”
　　“蒙洁，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懂什么爱！”她终于说了一句把我惹怒的话。
　　…………
　　我们越吵越大声，傅卓生终于呵斥：“都给我住嘴！她走了，你们两个准备也在大街上打起来吗？”转向楚妤，“前段时间见你神神秘秘就警告过你不要行错路选错人，你一句也没听进去。”
　　楚妤愤怒：“用不着你们管我”说完转身就走了。
　　傅卓生愣在原地，随即回头看我，问，你要不要紧，伤得也不轻。我摸摸火辣辣的肩膀和脖子，摇头，说，老板你去看看楚妤吧。傅卓生叹气，她有那靳树轩，走我先带你去擦点药。我摸着脖子越想越神奇，我为了我的朋友挨了一记铁砂掌，最后我朋友倒和我翻脸了……傅卓生一路也在絮叨：脾气越来越大，到底我是老板还是她是老板……这话语里，我分明听出对楚妤那份情不自禁地在意。
　　就快走到一家药店门口时，身后传来车喇叭的鸣叫，我回头——我父亲的那辆奥迪，他迅速边上靠车开门出来，很容易看出我皮肤裸露出那一片已经淤青的伤。他急切问，怎么了？眼神甚至不满地看向了旁边的傅卓生。我淡淡回答，没什么，刚路边和一女的打架。说完觉得不务实，明明是被打。他脸色铁青，为什么要打架？那语气，好似小时候在幼儿园与小朋友发生摩擦时，爸爸的心疼与责怪。我也突然像小时候那样嘀嘀咕咕：“她先惹我。”傅卓生在一旁听到这父女俩的对话，头上冒虚汗。
　　他一句“走，跟爸爸回去擦药”，不由分说拉起我就上了车，招呼也没想给傅卓生打一声。我坐进车里看见站在路边错愕的傅胖子，抱歉地作了个揖，想必他在感叹完楚妤的凶神恶煞后，会再一次扪心自问：老子还是不是个老板了，下属永远都当老子是空气。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我父亲的车，更没有听到过“跟爸爸回家”，我们早已不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在我十八岁懂事前，妈妈似乎一直都在手术室忙个不停，她唯一有时间的时候，是必须要去帮涛涛和蒙歆开家长会。
　　小学六年，也因为各式各样狗血的原因被同学欺负，没有爸爸来帮我呵斥他们。后来我便以为不被欺负只能每天凶巴巴地去欺负别人，所以也试过因为欺负同学被对方家长找到学校来，在老师办公室，同学家长和老师一同训斥我，没有爸爸来帮我解围。青春叛逆期的中学六年，更因为逃晚自习去陪轻盈吃串烧、考试时给闵筱纯递答案甚至直接帮她这姑奶奶写试卷而进过老师办公室，在那时，自以为大人的我亦只能每次都凭借自己的口齿为自己辩护或者承认错误。每每老师问：“你爸呢，电话多少”，我总是眼睛一瞟，回答“我没有爸”而气得老师火冒三丈。
　　我曾经潜意识多么希望有爸爸来接我，即便他会对老师赔着笑，然后蛮横地抓起我带我回家一路骂骂咧咧，我也愿意。

　　我二十五岁了，早已学会了如何不欺负人但也不要被人欺负，此时此刻我父亲做了我从小就期盼的事，而我早已不屑，可今天为何想要配合他，演好这个不听话的小孩的角色。

　　我坐在后座，温度的瞬间变化让我不小心打了个寒战，他从后视镜看到，默默调高了空调。我随口问出：“你今天怎么在这儿？”他尴尬地解释：“我中午时常开车到这附近吃饭，看能不能碰到你。”我惊讶片刻，冷冷地再问：“就碰到过这一次？”他笑笑，很多次。
　　我们顿时都沉默下来，我转头看窗外，怀疑他的车窗未贴太阳纸，阳光刺眼。
　　红绿灯路口他找话说：“你妈妈那天给我通了电话，说起了……蒙歆她妈妈……你回去叫妹妹不要担心，下次她再去广州的时候，帮我带两万块钱去。”
　　说到颜蕾与妹妹，方才涌起那酸楚的眼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到我父亲的家，比起他帮妈妈和我们安置的那座复式公寓，面前这两室一厅比我想象中平凡简单。屋里陈设整洁干净，罗绮花了心思在经营他们的家庭。爱让人变得认真用心，不管父亲和靳树轩在外人眼里如何不可信，爱他们的女人都认真得很傻，罗绮和楚妤如是。
　　有时，我宁愿我怀着这种爱去对待一个人，不怀疑也不害怕。可是我不能，我天生缺乏那种爱的能力。
　　他在电视柜下的抽屉里帮我翻药膏，我坐在干净陈旧的沙发上不禁问：“只有两间房？”他应声：“是啊，要那么多房间也没用，你们也不在，我们两个老人家凑合了。”我顿时不敢再出声，刚刚憋回去的眼泪不知道为何又可能随时翻涌，我今天挨了那冤枉的一巴掌后，变得极其脆弱。
　　擦完药，火辣辣的皮肤舒服许多，他进去找东西的空当，我倒在他的沙发上慢慢打起了盹……午后的时光慵懒，我听见他出来轻轻问：“要不……在爸爸这儿睡一会儿再去上班？”我闭着眼睛点点头，我是太困了吧。
　　梦里，四岁的夏日午后，我趴在爸爸的肩上“哭诉”：不要回香港上幼稚园，睡午觉好讨厌……
　　“不睡午休中午能做什么呢？”爸爸的声音柔软好听。
　　“可以去院子里玩滑梯和跷跷板。”
　　“所有小朋友都睡了谁和你玩呢？”
　　“那爸爸来和我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