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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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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了可别哭啊。”卜仓舟说罢就出了城,他刚走鞑靼人前锋就到了,他们趁着夜幕展开奇袭,而营地中马头琴的声音犹未停歇。
“上马!蛮子的精锐来了!”田统领带着手下的八百骑兵换上鞑靼兵的铠甲,只在腰上系了一条红布巾作记号,要在正面与鞑靼军展开厮杀。赵怀安则在四千人中,挑了五十个功夫最好的,从城墙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缒下去,伺机暗杀鞑靼将官。因驿站一面临山,都是悬崖峭壁,无人能过,驿站里的步卒便被分成三部,一部在城上玩命乱射,一部在城下死守大门,还有一部四方巡逻策应。
田统领的这点人在鞑靼骑兵眼里很不够看,他们仗着马上弓马娴熟,甲胄都不披,挺着长枪就和明军拼杀在一起。这时的明军骑兵还没有从土木堡之变的大败中恢复,后世威风凛凛的关宁铁骑也还没组建,马匹的耐力较草原野马远远不及,机动性更不足。就像是一根手指按在豆腐上,一碰就散了,尤其是这么粗壮的一根手指。
田统领尽力约束队伍,弯腰砍断了几匹敌军战马的腿,那骑兵跌下马,顺势又爬起来继续战斗。田统领舍不得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弟兄们在这一仗折损殆尽,当机立断道:“撤退!”
赵怀安整个人都埋在沙里,只露出一根换气的芦苇管和两只眼睛,他密切注意着田统领和追兵之间的距离,待鞑靼人追到离城门还有百尺之处,赵怀安打了个唿哨,那沙地上陡然就出现了十余个大坑,鞑靼人正追到兴头上,来不及收缰,连人带马陷进去四五百人,坑里都是些人高的锐物,顿时密密麻麻挂满了尸首,有的还未及死,大声呻吟起来,被城楼上的弓手们射成了个筛子。
鞑靼人的攻势被阻了一阻,赵怀安借了卜仓舟的窥天镜,见鞑靼斥候前后奔走,传递消息,不多一阵,马队就运来一车一车的麻袋,每匹战马身后都拖了一个。龙门这地方,除了沙子不值钱,什么都金贵。赵怀安知道他们想要填平陷阱,但是田统领那么老辣的人怎么会让他们轻易得逞。只见那大胡子在城门口重新列为三队,从马背上取出件黑乎乎的东西——这才是当年成祖打得鞑靼人丢盔弃甲的看家法宝——火铳。一声令下,上百支火铳齐鸣,枪口冒出金红的火花和袅袅白烟,一发打完,前排的骑士纷纷退后,第二排上前,如此循环。鞑靼骑兵本来以灵活机动见长,此时身后拖了个尾巴,速度大减。明军士兵一打一个准,一会功夫地上就多了近千具尸体。
弓箭手此时也没闲着,追着一群想到逃跑的骑兵,射了他们一脸一屁股。
赵怀安现在还没动,他在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或许永远不会来,也许就是下一刻。他想,卜仓舟现在已经到嘉峪关了吧,不知借到兵没有,不过凭他的手段,那个王将军想必不是他的对手。这时,一个鞑靼百人队护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他头顶戴着的白色羊皮帽子在一群披头散发的士兵中显得尤为瞩目。赵怀安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隐约猜到或许是个大人物。
不远处的田统领也注意到了这人,竟不怕死似的向鞑靼阵地发起冲锋。骑士们倒转枪头,那火铳下面还嵌着把刺刀。田统领一马当先,楔子一样敲入鞑靼军的队列。戴白帽子的人离赵怀安不过数十步,窥天镜里,赵怀安看他一皱眉,对左右说了些什么,两人越众而出,带着一队人马加入田统领战团。
赵怀安知道田统领在以身犯险,吸引对方注意,为他制造机会,于是他更不能着急。他像蜥蜴一样趴在沙漠里,向目标逐渐靠近,有那么一刹那,他听见身下的沙尘在震动,疑心是卜仓舟带领着千军万马,正在趟过荒漠,抬眼一看,却什么也没有。这时,有支羽箭扎到他手下的一个潜伏者身上,那人熬不住痛,呻吟出声,转瞬就被鞑靼人发现了,拖出来乱刀扎死。
鞑靼人不笨,立刻意识到此地有埋伏,将那白帽子护了个水泄不通,一寸一寸地搜索过来,赵怀安见又有几个倒霉鬼被发现了形迹,有血性的主动跳出来还拼掉了几条人命,胆小的就眼睁睁叫人砍死了。赵怀安再看田统领,已是抵挡不住鞑靼军的反击,且战且退。他觉得怕是等不到援军了,倒不如轰轰烈烈大干一场。
他嗖地从沙地里蹿出来,鞑靼人密集的盾牌立时竖起一道铁壁,缝隙间,那顶白帽子摇摇晃晃,不知道是谁用汉话喊:“把你手上的东西留下,饶你一命。”
这蛮子还是个识货的人。赵怀安摩挲着那柄窥天镜,说:“这是我借别人的,将来还要还,现在可不能给你……”
人海浪潮中忽然涌起一阵大笑,白帽子露出张脸,对他说了几句鞑靼话。旁边的侍从翻译:“将军看你是个勇士,问你要不要当他的侍卫,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他的汉话说得怪腔怪调,像被人捏住了鼻子,又在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赵怀安一笑:“跟你们的将军说,我乃是西厂的副督主,还稀罕他那点荣华富贵么?”说着,长剑一抖,分光六处,虚虚实实,叫人摸不清真假。
白帽子一扬手,周围的人洪水一样漫过来,他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滴水珠,沉进人群里再也找不着了。赵怀安再无退路,一鼓作气,一把剑耍得风雨不透,闷头在乱军从中舞成一架绞肉机,硬是冲杀开一条血路,和田统领合兵一处。他们俩背靠背站着,仿佛一对生死与共几十年的好兄弟。田统领带出来的八百精骑此时折损过半,心疼得他直咧嘴,但好在军容尚且齐整,比起当炮灰的东厂人马,算是福大命大。
赵怀安捅捅他的背:“怎么样,还撑得住?”
“暂时死不了!”田统领抹了把脸,他的鬓角和大胡子纠结在一起,红彤彤、黏糊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不过一想起有可能和你死在一处,我就憋闷得慌。”
“有我跟你作伴,不算折辱你吧。” 赵怀安右手握紧了长剑,左手扶上那把窥天镜,思忖着今生怕是没机会还给人家了。
田统领这个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等咱们有命活下来,我要告诉你件事儿,你可别吃惊……”话音未落,鞑靼大军忽然阵脚一乱,战场中的人还闹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身后一片鼓噪,回头看城楼上的士兵们指着一个方向又跳又叫,激动得哭鼻子流眼泪的。
“援兵到了?”赵怀安把剑一扔,攥着窥天镜就不撒手,从那小小的镜片里,望见一条黑龙似的大军,自天边滚滚而来,看声势不下十万。这么大的阵仗,不用窥天镜也看得清,田统领手搭凉棚啧啧称奇:“何止是嘉峪关啊,督主这是把全甘肃的兵都借来了吧。”那一星白在黑铁的洪流里亮得扎眼,鞑靼人见讨不了便宜,立即前军变后军,井然有序地退去,一点也不恋战,明军竟不追,约好了似的,目送他们离去,就像是两个武功高手互相叫骂了半天,到最后都回家吃饭了,急死了一干围观的人。
赵怀安叹气:“既然来了,不如杀个爽快,何必放虎归山。”
田统领以一副过来人的面孔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没偷着鸡倒惹了一身骚,回去必受鞑靼王的重罚,咱们滴血不沾,还能显得大气。最要紧的是……皇上不喜欢打仗。”田统领讳莫如深地一笑,不再往下说,赵怀安觉得背心一寒,一道冰凉的真气抵在他的腰间。“田统领你……”他噤声,早就料到的事情,只是没成想来得这么快。
田统领的佩刀架在赵怀安身上,片刻之前他们还并肩作战,眨眼间却要刀剑相向,他撩起那把大胡子道:“仔细看看,你还认得我吗?”
“马……你竟还没死!”
“就差一点。”那人拨开额头上的乱发,露出一线深深凹陷下去的疤痕,“再多半寸就没救了,现在每逢刮风下雨脑子就疼得厉害。”
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赵怀安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你对你家督主唱我的夫他竟然没有再在你脸上添一道新伤么”。不多时,一抔黑已经簇拥着那一星白过来,卜仓舟坐在马上朝他笑:“赵大侠,别来无恙?”
赵怀安有些无奈:“你就别再演戏了,你根本不是风里刀。”
卜仓舟望着他不说话,只是笑。有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就是风里刀,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赵怀安艰难地扭过头,见从马进良的亲随里转出来一个人,便看他甩掉兜帽,揪着那身血淋淋的软甲往两边一撕,露出里面绣着金线的黑袍,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容貌与马上那人分毫不差。赵怀安一怔,两个风里刀,怎么回事。
这时,那一星白揉了揉松松垮垮的肩膀,翻身从马上下来,慢悠悠走到黑袍人面前,就地一跪,大声道:“参见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