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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二十七节至第二十八节(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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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永不入夏的小城中有弯弯的拱桥脉脉的河,河中有头顶赤红的锦鲤,河面上有纷纷扬扬的落花,两岸无数垂柳,波光潋滟间对影成双。
城外夏阳如火,城内桃花灼灼。
是夜——
“真是个适合居住的好所在啊!”典漆背倚桥栏,抬起头,头顶是沉墨般的夜空,天作棋盘星为子,密密麻麻地铺开一个纵横缭乱的世界。
“敖钦他…很用心。”道者轻声开口,目光与河畔人家流出的莹黄色烛光相遇,心头便不自觉地温暖起来。
是真的用心,三百年前的点点滴滴都被他用法术还原。知自己喜那黛瓦白墙间的红杏,三百年后它便依旧开得张扬;知自己爱那几杆翠竹后的一处泉眼,时至今日它便依旧汩汩地流淌……至于这城中永远入不了夏的暮春永远下不完的春雨——霸道的男人执意牵起他的手背,落下的却是一个极尽温柔的吻——只因你我初见时,便是这般节气这般场景这般淅淅沥沥一天一地的缠绵。
直到身边传来“噗嗤”一声笑,道者才发觉自己两腮竟似起了火,慌慌张张地用手去扇,却忘记了夜色下典漆其实看不清他的脸色。
宽厚的小灰鼠不去揭穿好友的欲盖弥彰,忍着笑意将目光别过,却看到了一座怒冲云霄的宝塔,飞檐翘角峥嵘,塔身苍劲如剑,可怎么……?典漆把头歪过去又歪回来,这塔…怎么看着要倒呢?
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城外听到的话,虽然道者有意三言两语间平淡带过,自己还是听懂了个大概,知道城内有一座塔,关系着道者和敖钦的生死。听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及至现在亲眼见到,却不禁胆战心惊。
便连忙冲上去摇道者的胳膊:“无涯,要是那塔倒了,你怎么办?”一想到塔倒之日便是小道士魂飞魄散之时,典漆就觉得心里火烧火燎般难过。
“哦,”相比典漆的慌乱,道者只是慢慢把头歪向一边,半眯着眼睛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塔身,嘴角绽开一个轻浅的笑,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我陪着他。”
“那怎么行!你会死的知道不知道!你明天就跟我出城,明天就走!”典漆紧紧拉着小道士的手,越发焦急和心酸。至真至纯的道者,温润如玉的道者,清瘦单薄的小道士,倔强坚强的小道士,遍尝艰辛命运多舛的小道士,我典漆怎么能眼看着你、眼看着你……
道者笑得有点无奈:“怎么性子还是这样急?”这些年他定然吃了不少苦,殷鉴出事之后,一个人更是十分难熬吧?曾经那样热情活泼的少年,神态中也开始流露出深深浅浅的黯然和忧伤。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可是你……”典漆强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眼眶却不受控制地酸了。
道者转身直面典漆,乌瞳仿佛吸纳了灿灿星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阿漆,若是明天敖钦失败了,你会离开殷鉴吗?”
“当然不!”脑中确认过千遍万遍的答案,根本用不着再想。
话音落下,只见道者正含笑望着自己,晶莹的眼眸仿佛世间最清澈的泉,洞悉一切且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典漆便红了脸,呐呐地低下头,直觉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却听道者的声音温和地传来:“阿漆啊,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执着,一样的痴傻。
“天凉了,回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典漆惊讶地抬头,前青龙神君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桥上,正体贴地为小道士披上一件外衫。
察觉到典漆的视线,敖钦转过头来,语气中有关切也有命令:“明日之事极为熬神,典漆公子也早些休息吧。”说完,便捉着道者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小道士跌跌撞撞地跟上,只来得及对典漆尴尬而抱歉地一笑,便随着敖钦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阵晚风袭来,桥上的典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真是霸道的人呐,典漆不满地撅撅嘴,心情却轻快了不少。再看看漫天繁星,典漆孩子般地眨眨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也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那里,也有最重要的人在等着自己。
一样吗?呵呵,也许吧。
(终章)
“还是要做吗?”敖钦把一方八宝锦盒放在桌子中央,端正了脸色问对面的人。
“嗯,要做。”一身红衣的灰鼠平静地答,干干净净的脸上眉目如画,无悲无喜亦不见激动,仿佛这个答案与自己全然无关。
独独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锦盒。
敖钦投来的目光深沉而复杂,身边的道者则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八宝锦盒缓缓开启,锦盒之内以金黄丝绢相垫,半枝红叶与两瓣绿萼静静地躺在上面。
碧翠如玉,鲜红似血,生生刺痛了典漆的一双眼。
万物皆是红花绿叶,唯有它是颠倒。
天地至宝,般若花。
一时间,典漆的眼中只剩下红绿两种色彩,昨日敖钦的话又涌上心头:般若花乃是集天地精华万物灵气的稀世圣品,再塑道者精魄时用去了一半,剩下的半枝,也许可助殷鉴重获失去的三分元神。
虽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典漆还是连连摆手:“这么贵重的宝物,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
道者笑吟吟地打断他的推辞:“般若花的效用只有一次,对我来说已是无益;至于敖钦,”道者望向窗外,视线似乎穿过降魔塔,投去了更远的地方,“真到了….那一天,青龙神君的通身精魄,岂是半只般若花…救得回来的?”
“别想那么多,”敖钦轻轻扳回小道士的身体,温柔的吻一路从额心到眉梢,磁性的声线里尽是安抚的味道,“它不是还立得好好的么?”
又转过头来:“般若花对我和无涯已是无用,典漆公子就不必推辞了,不过,”敖钦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低沉不少,“般若花虽然帮无涯重塑了精魂,但能否令殷鉴转醒仍是未知,而且…须押上你的生死。”
典漆看着敖钦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化作一句问话:
“你可要冒这个险?”
典漆坐在床边,仔细地端详殷鉴的睡颜。
真是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美男子,面如冠玉,鼻若悬胆,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动之则顾盼生辉风流倜傥,静之则日月入怀色如春花。
典漆看得入神,不觉伸出手,顺着殷鉴脸上的轮廓轻轻描画——斜飞入鬓的剑眉下应是一双天湖水般碧蓝的眼,此刻却沉沉地合着;水红娇嫩的薄唇下应是皓白如玉的牙,现在也紧紧地闭着。感觉不到典漆指腹滑过留下的温热,床上的男人一径睡得安详。
手指堪堪在殷鉴眼角处停住,小灰鼠纳闷地皱起眉。
几百年了,殷鉴,你这张脸,我怎么就总也看不厌呢?
是因为有所期待吧?
手指顺着脸颊滑下,典漆坏笑着一拧,那人姣如好女的脸上便出现了一个浅浅的红印,小灰鼠不由得心情大好。
混账,你还记不记得,每次你出门前,都嘱咐我等你回来?
混账,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要重新为我熬一锅汤?
混账,你还记不记得,倒下去的前一刻,你没说完的那句话?
殷鉴,十年百年一千年,你不回来,我怎么能离开?等不到你的那句话,我又怎么能放手?
殷鉴,小爷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屋外,道者的眼里写满了担忧:“阿漆他,不会有事吧?”
把道者揽入怀中,敖钦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向来沉稳的声音里竟透出几分不确定:“也许吧。”
手落城起的青龙神君,也有看不透因果的时候。
令殷鉴苏醒的唯一方法是重塑他失去的元神,因那三分元神在典漆体内,想让其重生,就须得取典漆心头血三升,与碾碎的般若花汁混合之后注入殷鉴心头。若成功,则两人均得般若花滋养平安无事,而若失败,对殷鉴来说不过是继续沉睡,典漆却要因精魄反噬死亡。
昨日便将诸般种种详尽地向典漆道来,只希望他可以仔细考虑后慎重决定,却不料自己话音刚落,少年便已有了主意:“我做。”
“还是再想想吧,明日决断不迟。”难得雷厉风行的青龙神君也有犹豫的时候。
然而今天一早,看到典漆一双清明眼中流露出的决绝,敖钦便知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殷鉴,悲欢离合几百年,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殷鉴,你曾说最想看我穿红衣的样子,当时我赏了你一记白眼和一口牙印,而今天,若你醒来,便看得到了。
典漆在殷鉴身旁躺下,整理好新换上的红衣,手指缠缠绕绕地勾上他的,对着站在床边的道者和敖钦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便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心情竟是久违的满足与从容。
殷鉴,典漆在人间等了你三百年,不知道是不是还要跑到黄泉路上继续等,不过殷鉴啊,听不到你那句话,小爷又如何会甘心?
意识开始朦胧,眼前仿佛又变成了当年城外雪地里的相拥——
「我迟了吗?」
「迟了。」
「真的?」
「真的。」
「不是还没到一百年吗?」
「迟了就是迟了!」
「不迟吧?你跑来找我了。」
……
“你终于相信爱情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悠悠地踱进一道火红的身影。
金凤天君轻挥衣袖,影壁的画面便在上一处定格,望着来人,羲姬清冷地开口:“见过天后娘娘。”
“啊呀,妹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冷清。”天界王母一袭赤羽锦袍缓步来到影壁前,粲然地笑开,“你动摇了。”
同样出身尊贵无匹的上古凤裔,姐妹俩的性子却截然不同,一热烈一冰冷,一张扬一内敛,因着这一点,两人从幼时起就互相看不顺眼,暗地里处处较劲,想法上更是谁也不服谁。及至为人妻为人母,做姐姐的依然坚信相爱便能相守,妹妹则依旧留下冷笑一声后不屑地走开。
本以为千年万年就要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却不想……
“你动摇了,对吧?”纤纤玉手抚上影壁中成双成对的人儿,红衣女子并不回头,“不然,你怎会把殷鉴交给他?怎会允许他驻主咏馨阁?”
许久,背后传来天君不带感情的声音:“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凤族之首不禁失笑,自己这个妹妹啊,还真是…….算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我听说殷儿虽然醒了却修行全无,正巧前日苍玄送来一丸还真复法的丹药,应该对殷儿有用罢。”天后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檀香木盒,放在身前的矮几上。
虽然看不惯亲生妹妹的所作所为,对于殷鉴这个外甥,她倒着实喜欢得紧。
将将跨出大殿时,身后忽然传出一声呼喊:“娘娘!”
“嗯?”红衣女子疑惑地回头,却见身后的金衣天君嘴唇几番张合,万年冰山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窘迫:“听说…听说苍玄炼出了一枚…可使男子受孕的仙丹……”
此时此刻,芙蓉池边,咏馨阁下——
“怎么带我来这儿?”典漆不安地在殷鉴怀里挣动,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虽然咏馨阁很好很美,但对同一座山上的凤仪宫,典漆还是迫有些顾忌的。更何况他现在困得要死,腰酸腿软全身无力,啥?为什么?还不是因为……
折腾了小爷一整晚,他倒是神清气爽!典漆恨恨地剜了一眼圈住自己的某人,毫不留情地在他手上留下两个红红的爪印。
“阿漆啊,母亲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啊。”
“阿漆啊,母亲说让你住进咏馨阁。”
“嗯?”
“阿漆啊,我爱你。”
…….
“阿漆,你怎么了?别哭,别哭啊!”
“殷鉴,你是混账,大混账!”
“是,我是,我是混账。”
…….
“阿漆啊,我迟了吗?”
“迟了。”
“真的?”
“真的。”
“那怎么办?”
“…罚你接下来三百年每天都对我说一遍那句话好了。”
“嗯?那句?”
“…滚!唔……”
……
“刚才的是惩罚。”
“啥?”
“谁让你许下期限的?”
“啊?”
“笨!”
典漆,我要的从来不是三百年,从来不是。
典漆,你等了我三百年,我还你一辈子,可好?不,一辈子也不对,应该是眼前这殿阁的名字——
花开并蒂,枝虬连理,
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