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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情俱往矣 ...

  •   战地与府中,一直不曾有书信往来,因而罗府上下对罗成的已故的消息全然不知。
      我踏进卧房,看到大红双喜的剪纸窗花,还没来得及换下,色泽依然亮丽如初;龙凤呈祥的锦衾,鸳鸯戏水的枕套,都似乎还留有罗成的余温。而廊前的七彩宫灯,已然换上惨淡的白色灯笼。一年未过,新婚之期未曾满,不想却已是新寡之时。当日欢欢喜喜地与他同去,又何曾会想到今日的凄凉?
      我静静地收拾着罗成生前所用之物,这些物件,无一不勾起我对以往的回忆。
      这一件长袍,是上次与我去华山游玩时所穿;那一双我纳的丑陋鞋底,穿不到一个月便破了,他却还不舍得扔,还笑说留有我的余香;他还喜用那一杆羊毫笔,在纸上画下我的容颜……我一件件反复看着,泪水滂沱而下。亡夫之痛,已从初时的歇斯底里,沉淀成厚重的郁结,亦如心头上的钢针,稍一触及就是鲜血淋漓。
      “夫人,”四喜儿轻着脚步走进来,声音嘶哑地唤道。我闻声抬头,见她手捧素色被褥,眼眶红红。
      “这是新赶好的被褥,奴婢来替夫人换上。”四喜儿继续说道。
      我用袖子稍擦去腮边的泪滴,点点头淡淡说道:“辛苦你了。”
      四喜儿整好床铺,过来蹲在我身旁:“将军的遗物,需要奴婢帮忙整理吗?”
      “不用,我自己来便可。”我犹觉得罗成的魂魄,便附着在它们之上,心下不喜别人来惊扰,便挥手让她退下。
      这时,却又闻管家来禀:“夫人,尉迟将军和他的夫人前来拜访。”
      我轻叹一声,此刻虽然不想见任何人,却不便拂了他们的好意,遂站起身来往外走。眼角余光瞥过桌上的铜镜,只见其中的人儿乱发蓬松、脸容憔悴,不禁一惊。我走近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不希望别人也看到这副可怜模样,便随手拿起梳子。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支眉笔上,昔日的对话又在耳边响起——
      “成亲之后,你是否能每天替我画眉?”
      “甘愿效劳!”
      那两影相偎的情形,永远也不会出现了。我的心口一阵剧痛,皱眉弯下了腰。管家深深地看着我,轻声问道:“夫人,若您身体不适,小人这便去推辞掉。”
      “不用,我这便来。”我深深吸了口气,拢了拢松散的发际,转身出门。
      踏进前厅之时,我的身形依旧有些恍惚。梅姐姐迎上前来扶住我,我方发现,她的腹部已然隆起。
      “姐姐,你怀上小宝宝了?” 丝丝惊喜稍稍冲淡了我内心的苦楚,嗔怪着说:“你这般大腹便便的,还巴巴地过来看我做甚?”又转头对尉迟恭翻了个白眼:“你也不懂得疼爱。外面人来人往的,若是有个碰撞,该如何是好?”
      梅姐姐微微笑着,带着淡淡的愁容:“我生怕你一个人寂寞,便过来看看。”
      我心下清楚,两人是为了宽慰我而来。或许他们认为,我是眼下最需要关心的人。然而我的痛苦,只要一个人承受便好,越是体贴我的人,我便越不想他们难过,于是扶她坐下来,淡淡一笑:“府中有这许多人,怎会寂寞?”说着有些凄然,也不知道自己这副倔强的个性,是好还是坏。
      “要不你搬回来跟我们同住吧,这些年来,我们聚少离多,姐姐怪牵挂你的。”
      我看着她,想起当日在石碣峪中优哉游哉的生活,三人乐也融融,不禁有些心动。我转头看看尉迟恭,只见他眸子深遂的如一汪幽潭,依然带着难以割舍的爱意。莫非他仍未放下?我的心一紧,顿时醒悟自己若一点头,恐怕便要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了。
      尉迟恭这份炙热的感情,却是把我挡于门外的最大阻碍。我心下苦笑,遂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我在此处甚好。况且,我既嫁入罗家,又怎能随便搬回娘家居住?”
      两人又百般劝导了一番,我依然坚持己见,他们也无可奈何。又随便说了些话儿,时间已不早,便目送两人出门。远远看着梅姐姐在尉迟大哥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上了轿。从侧面看她浑圆的肚皮,想到自己却未能为罗成留下一点骨血,又是一阵心酸。
      正往回走,忽闻偏院传来女子的哭叫哀求声。我循声走去,见管家正倒着扫帚教训着一名跪在地上的丫鬟。
      “怎么回事?”我伸手止住管家,问道。
      那丫鬟见到我,忙跪爬过来求饶:“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管家忙扔下扫帚过来行礼,指着那名丫鬟道:“这小贱人狗胆包天,居然敢把将军书房的古花瓶偷出去卖!幸好当铺的朝奉认得,派人来知会。”
      我皱眉看着那哭的梨花带雨的丫鬟,神情不悦:“为什么要偷?”
      只听她磕头招道:“奴婢今日听门房大哥说,将军去世了,以后府中的日子再不如从前,应当为自己打算。家里的爹娘,平素就靠我的月钱接济……奴婢这是猪油蒙了心,再也不敢了。”
      我无心再听下去。各人有各人的苦衷,“树倒猢狲散”这个道理,又有谁不懂?于是我挥挥手,对管家说:“不必为难她了。给她五十银子,打发了走吧。”
      管家愕然地看着我,说道:“夫人,您开了这先例,以后就再难管束了。”
      我轻叹一声,说道:“你随我来一趟。”
      我信步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偏院到花园,下了回廊走到后院,又侧面的拱门复回到厅前,却始终不曾开口,心里在犹豫不决。管家垂手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道:“夫人究竟有何吩咐?”
      “府中上下,还有多少人?”我问道。
      管家心里默算着,很快便回答道:“除去调派走的侍卫,尚有两百来号人。”
      一路走来,只见院中的下人,多为懒懒散散,均不如往日用心。这个大院子,已再无往日的生气了。“你且传下话去,若还有想要离府的,每人到帐房领五十两银子,随时便可离开。若签了契约的,也把契纸还给他们。” 我轻呼一口气,虽然舍不得这座曾与罗成朝暮相处的院落,但眼下只剩我一个人,又如何能守得住?
      “这……”管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愣在当地。
      我微微笑着,两眼越过屋瓴,看着从屋脊上空划过的燕子。五月,正是生机勃勃之时,唯独这院落中,一片死气沉沉的萧条。我轻轻地开口,声音若有若无:“将军已故,这府中再无生计来源。虽说朝廷格外开恩,每月照例下发补给,然而毕竟不如从前,需得处处节省才是。”
      我沉默了一下,环眼看看周遭,又说:“人少了,这宅子便嫌空落了,我打算把它卖了,重新觅一处合适的居所。你放出风声去,看是否能找到合适的买家。”
      管家又是下了一大跳,直说“不可”,却急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去吧,”我淡淡说道,摆摆手让他退下。
      听到不仅可以拿回卖身契,居然还能领到一笔可观的金额的消息后,大部分下人都选择了离开,只剩下平日比较亲近的几个丫头,还愿意留下来陪我。人渐稀少,墙角不知不觉间,已长出了青葱的杂草,廊间的灰尘落叶,在微风中堆积又卷起。诺大一个院落,便在悄静无声中待价而沽。
      这日,我刚在罗成的灵前点了香油灯,上完一柱香,便听得管家前来交差:“夫人,有一位公子说想买下这宅子,出的价钱还很高。”
      “哦?”我抬起眉,“是怎样的一位公子?”
      “他说想亲自与夫人详谈,并且想在府中找一个人,此刻正在前厅等候。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去见?”管家稍抬起头,看着我的反应。
      “找一个人?”我轻蹙起眉心,有些纳闷,于是点头道:“姑且去见见吧。”
      “这位公子,我家夫人来了。”管家率先走入,躬身说道。
      我拽起素色裙脚,迈步跨进厅堂。只见一人背面而立,身影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遂说道:“听闻这位公子对本府的宅子感兴趣……”
      话没说完,那人转身过来,我一见之下,不由得惊叫一声。——竟是李元吉!我随即冷下了脸,随即接下去说:“……只可惜晚了一步,已经有买家捷足先登了。”
      李元吉见是我,也大吃一惊,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才阴冷地笑着:“难怪,原来是罗夫人。”
      “若王爷没别的事情,便请回吧。先夫去世不久,舍下不便招呼贵客,还请见谅。”我转身背对着他,冷冷地下起了逐客令。
      “啧啧,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还如此貌美如花……”李元吉却毫不理会,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
      我回头怒目瞪他:“你立刻滚出去,这儿不欢迎你!”
      “好久没见到在本王面前还敢这么辣的女人了,够劲!”李元吉嘻皮笑脸地走上两步,“京城哪一处地方,不是本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说罗夫人,不如趁早改嫁了本王吧,保你翠环珠绕、锦衣玉食,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话没说完,我便放声大笑起来,好一阵子才说道:“你以为你是谁?跳梁小丑而已。你所谓的一生,恐怕不会超过四年。”
      “放肆!不知死活的女人!”李元吉勃然大怒,一步上前便要动手抓我。
      我急后退一步,从门后拔出挂剑指着他,沉声说道:“以往罗成在朝廷当差之时,我有所顾忌,姑且让你几分,不便把脸皮撕破。如今他既不在,我本生无可恋,你若在这般没脸没皮的纠缠,别怪我剑下无情!”
      李元吉冷笑一声,犹自不相信,上前跨了半步。我丝毫未退缩,剑尖透过他的衣裳,触到了胸前的肌肤。李元吉吃痛,条件发射地往后跃开,指着我声音怒得发抖:“你等着瞧!不踏平你这破房子,我便不是齐王!”
      “小女子在此恭候大驾!”我毫不退缩地直眼瞪着他,一时间两人便僵持在那。
      “四弟,你怎么也在此处?你们在干吗?”门外忽然想起李世民的声音,我不禁皱了眉头,心想门房怎么也没通报一声?遂挥剑入鞘,只见两人一并走了进来,李世民的身后,原来还跟着个秦叔宝。
      “哼!”李元吉一拂袖,“我来买她的房子,没想到碰到个对主顾如此不客气的卖家。”
      “我说过房子早已出手。”我看也不看他,只对李世民和秦叔宝说道:“两位请坐。”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上前拍拍李元吉的肩头说道:“方才过来之时,父皇正要派人找你呢,快回去吧。”
      李元吉狠狠剜了我一眼,忽然冷笑一声,对李世民道:“二哥你也真行,居然敢给一个女人封官加爵。自己带家眷出征不止,还纵容属下仿效。父皇若是知道了,看他怎么责罚你!”
      李世民呵呵两笑,不以为意地说:“对于我们的胡闹,父皇恐怕早就习以为常了。你被他责罚的还少吗?谁让我们是兄弟,连胡闹的劲头都那么相像。”
      看着李元吉悻悻而去,我从鼻孔了“哼”出一声,心头的气兀自难消。听到李世民一声轻笑,说:“他一贯胡闹,你也不必为此介怀。”
      我闻言方想起还有客人在,于是说:“谢谢王爷和秦大哥的解围。”
      “你要把房子卖掉?”秦叔宝一直没吭声,直到现在才问。
      “对,”我微微一笑,包含着说不出的无奈,“我一个人住不了诺大一个院子。”
      秦叔宝皱着眉头:“那你打算搬到何处?”
      “尚未决定。”我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我一个人,边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所。或许,跟罗成一起去游山玩水也不错。况且,这也是他答应过我的……”说着,我有点黯然,立刻又强自一笑。
      气氛变得有些哀伤,三人沉默了一阵,李世民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叹口气说道:“小雅,安慰的话本王也不多说了。只是罗将军之死已成事实,你这样实非明智之举。其实本王一直很欣赏你。你虽不如玄龄他们才华横溢,但你的见识,却让本王大开眼界。本王真心希望你能留下来,日后有些问题,还需向你请教。你这房子若已卖别人,我替你赎回来便是。”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但我满心满脑里想得就只有罗成,于是苦笑着说:“房子尚未找到卖家,只是不想给齐王才随口撒的慌。对于王爷的赏识,小雅不胜惶恐。只是眼下心里乱得很,实在无法专注于别的事情,弄得不好反而误了大事。”
      说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王爷若不嫌弃,我便把这宅子送予你。”看他一阵错愕,又说:“只是王爷不要亲自出面,需得找个看似与你关系不深的人,这房子便过到他的名下。也许不久之后,你便需要这么个秘密的场所。”
      李世民的表情立刻变得凝重,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我摇摇头,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淡淡地说:“这会无需说得太过明白,日后若用得着,王爷自当明白小雅的用心。平常王爷给了我不少的照顾。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待有朝一日小雅终能看淡生死,到时必定回来替王爷尽微薄之力。”
      “一言为定!”李世民说着,举起了右掌。我一笑,伸掌与他的在空中相击。这是一个帝王与一名平凡女子之间的约定,却是那么的豪气干云。
      我吩咐管家去把大门钥匙取来,说道:“小雅还有一个请求,希望王爷能施舍一间小房,放置我不能带走的先夫遗物。”
      李世民点着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自然。你准备何时启程?”
      “明日。”我的回答简短而坚决。
      从刚才那两句问话起,一直到两人起身告辞,秦叔宝再无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神是如此哀痛,使我不忍认真细看。我深知他在想什么,但自问无法使他释怀,只好装作不知。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我想到以往种种,心头的百般滋味,尽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
      正当我还垂着头兀自沉思,脚步声轻轻响起。我抬起头,看到秦叔宝清瘦的脸容,原来是他去而复返。他深深地看着我,低声问道:“小雅,你非走不可吗?”
      见我点点头,他蹲下来拉起我的手置于他的脸庞:“你能否不走?你为何就这么狠心,连让我见见你的机会都不给?”
      我抽回手黯然道:“秦大哥,缘分若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我已是罗成的妻子,你这般守候着,又是何苦?”
      “小雅,你改嫁给我吧……”秦叔宝一把将我的手抢回,紧紧攥在手心,“罗将军刚过世,我本该说这些话,但我今日不说,日后就难再见到你了。我们虽错过了一次,但为何不能重头再来呢?”
      我紧咬着下唇,觉得心里一酸一酸的,眼睛瞬间浮起一层水汽。“秦大哥,若是两年前你跟我说这番话,我必定高兴得跳起来。然而,经过如此多得变故,你我之间的感情,已不再是往日单纯的爱恋。这其中,糅合着太多的苦与悲。与你在一起,我不期然便会想起种种。我无力再承受这份感情,你就把我忘了吧。”
      “小雅,相信大哥日后定能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秦叔宝仰头,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我。那种温柔的可以让人沉溺其中的眼神,曾是我朝思暮想的。
      我擦干泪水,抬头看屋外的天空。浮云变幻着,堆砌出罗成洒脱不羁的笑容,我不禁眯眼微笑起来:“想当初我身心皆创之时,是罗成让我振作起来。他给我的每一天,皆如阳光一般明媚,那样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给爱,我这一生已经受用不尽了。秦大哥,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关心。但在我的心里,罗成他是最好的,再无别人可以代替,你明白吗?”我的声音轻柔万分,随风飘送而去,这一声“明白吗”,既是问眼前的秦叔宝,也是在问那云端的罗成。
      秦叔宝低头沉默许久,才微颤着站起,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留下了来。
      我见状,心下一软,却狠心咬咬牙,甩头决绝地说道:“秦大哥,你回去吧,小雅与你的缘分既尽,请不要再有无谓的期盼了。”我说着,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往日他负我,今日我负他,造化弄人,何其无奈!
      “大哥……祝你一路平安。”秦叔宝脸色煞白,半晌才说道。他缓缓地走到门边,忽地,扶着门框“噗”地喷了一口鲜血。
      我大吃一惊,倏地站起来喊道:“秦大哥,你怎么了?”
      秦叔宝举手止住我往前,擦擦嘴边的血迹说道:“不碍事,旧患而已。”说罢,脚步蹒跚地匆匆而去。
      我愣在当场,惊恐地瞪着那摊鲜红地血迹,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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