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色无疆》夏妖

49、诡道

　　玉卿赞许一笑，将玉璋递与张并忠，凤眸灼灼：“我信你。皇上也信你。”

　　张并忠双手接过玉璋，又见玉卿在案几上摊开了一张地图，望着他，“此图绘制极为精细。这里唯有你还没看过，可以仔细看看。”

　　说罢，她把地图推向张并忠。这是一张幽云形势图。山川道路、关塞等堡、以及兵力配备，注得极细。但因为如此，一时反而无法细看，张并忠略略审视了一下，仍旧把地图在玉卿面前放正了，好等她宣示。

　　玉卿道：“贤王擅自打开我西北门户，回鹘铁骑得以入我边境，自云州途径新洲，与幽云大军会师于伪州。张并忠，你只要能在三日之内将回鹘铁骑牵制在云州、不叫双方会师，我就有把握打赢此仗，则皇上大获全胜。你可明白？ ”

　　跃跃欲试的张并忠，握紧了拳说：“臣不敢落帝师部署之后，亦当以三日为期，不使回鹘人过云州！”

　　“好。”玉卿赞许一笑，若明珠照雪，“还有一事。那些火器必须用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不可伤及百姓、损坏良田。皇上要的是幽云土地和百姓。你得记住了。”

　　张并忠豁然抬头，仰视眼前的女子，她负手静立在翠墨山河图前，通身都笼在金灿灿的光芒下，宛若开天辟日的金凰。

　　他不觉低下头，嗓音竟有些发颤：“是。”

　　议事结束后，王彦晖不动声色留了下来，眉间紧拧成“川”字，质问，“军师，御驾亲征应具备两个条件。其一，有必胜的把握。其二，不得不为之。而今两者皆不具备。皇上乃万尊之躯，关系国本，岂能亲自上阵迎敌？若纳兰将军在世，定会以死阻拦。你常侍御前，为何不劝谏？”

　　劝，如何劝？玉卿只觉气闷，转而眉眼幽幽，谦笑，“老将军，皇上圣聪，非我等可比，应自有部署。我虽不才，窃以为此战有八分胜算，我既为军师，定不会令圣驾涉险。”

　　王彦晖目光炯炯打量她许久，反问一句：“你何以有此自信？傲骄轻敌，会误了大事！”

　　玉卿躬身谦笑：“晚辈绝不敢轻敌。有此自信，是因士气可用。”

　　王彦晖面色这才松缓一些，又询问了玉卿一些行兵细节，见她应对从容，不似草率鲁莽之辈，这才放心离去。

　　军帐内唯剩玉卿一人，她久久立在地图前，反复咀嚼老将军方才所言。烛火将她纤细柔美的剪影勾勒在水墨山河上，万碧江山就此多了一道精致的剪影。

　　丰曦为此战筹划已久，决战在即，定不会轻易罢手。他多年来被压制在迦兰城，一切光芒都被遮掩。偏偏他又心性高傲，即使登基称帝，心里终是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贤王美名满天下，在朝臣中拥护者众多，民望颇高，是丰曦心头大患。

　　皇权之争，至死方休。终究，只有最强之人，才可以坐稳皇位。

　　她与他，可谓是同命鸟。

　　不能劝，亦劝不得。世间伉俪间发誓常相守。丰曦大约没有这等浪漫情怀……他最喜欢的，似乎是望着地图算计江山，也许等他笑涡一现，她便可说：“你最好活得久一些，不然江山怎么办？”想到此，她只觉得莫名好笑，蓦地，不知名的恐怖袭来。

　　丰曦一旦驾崩，她的归宿将在何处？玉卿呼吸不由一滞，耳畔蛙鸣也像是妖魅之音，细碎不可捉摸。眼前蓦地浮现薛氏的面容。薛氏尚有楚王可倚仗、有家族撑腰。自己又有什么？

　　蓦地，她在灯下的瘦影，为更高大的影子覆盖不见，转身，竟是丰曦站在她身后，他修身玉立，凌厉之姿犹如苍松，身后是两列锦衣亲卫，躬身垂首立在帐外。

　　“许久不见你回宫，朕便过来看看。”他着迷地望着地图，手指划过大片漠北疆域，“你看，不出五年，鲜卑、回鹘，还有西冷，都将并入大颐版图之内。”

　　玉卿望着一卷深深浅浅的墨色，黛峦、草原、川流，皆由尸山血海铺就。战争残酷。自古英雄、贤者却几乎都沉迷于此。

　　丰曦忽然问：“卿卿，怕不怕？”他满怀的芬香拂来，熏出几许酥软。

　　她张口，喉咙里竟发出细弱的声音，“丰曦，你大可不必亲自上阵迎敌。”

　　丰曦笑，修长手指摩挲在她滑腻脸颊，似醉非醉，“你怕朕会输？还是怕朕会死？”腰间蓦然一紧，她已被他稳稳圈入怀中，男子温醇气息迫近耳鬓，身体的热度令她昏眩。

　　丰曦眉峰带着几分傲然，略扬下颌，“丰毓奈何不了朕。一个靠吸食药物才有活下去的勇气的人，注定不会成为王者。回鹘三皇子固然有些棘手。但困境中，唯有激流勇进。天必佑朕。”

　　青焰“噼呲”飘忽几下，玉卿一翦秋瞳幽幽，“嗯”了一声，缄默不语。她映着烛焰的侧颜澄明如日华，另一侧脸颊则妖娆若森影。

　　他贴近她耳畔，又道，“朕有天底下第一等的军师。”玉卿望着他侧颜的轮廓，眼前一阵恍惚。这男人傲睨苍生的笑，竟跟记忆中阿爹的影像重叠在一起。

　　他躬着腰，下颌抵在她肩头，“朕知道，你不会让朕输，更不会让朕死。”

　　一只华美的凤蝶徐徐掠过心扉，带起酥酥颤抖。一瞬间，她竟无法喘息，眉梢微挑，笑睇他，“你一身煞气，想来阎王也不敢随意收了你去。”

　　他由衷地笑起来，“终有一日，这天下都会属于你我。等你生子之后，朕便可传一个太平盛世给他。”

　　生子。玉卿心跳蓦地凝滞。不是没想过皇嗣之事。皇嗣是她唯一的依靠。饶是如此，脸上仍是烧起红彤彤一片云霞。

　　丰曦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此战后，朕要……”他贴近她耳畔，低语几句，犹如梦呓，流光熠熠的眸子似是在不停地问着：你愿意吗？

　　玉卿笑出声来，浑身酥软，几欲醉倒在他怀里，足下绵绵已失了站的力气。她搂住他的脖颈才勉力站住，垂眸，一点笑意染在唇上，横春水，泛秋波。

　　未吐一言，他已了然。

　　夜色方好，月华静谧，似逝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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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宫已不再安全，丰曦从这夜之后就搬入军帐，仍宣称重伤在身，不轻易露面，大小军务则移交给尚昀。大军丝毫没有松懈之气。

　　丰曦一面处理帝都送来的折子，一面养精蓄锐，虽肆意闲散，却俨然成竹在胸。

　　翌日，张并忠率领两万骑兵，赶赴云州，以图先一步占据有利地势，另两万步兵则携带着波斯火器尾随其后。

　　临行前，张并忠被丰曦召见，单独在帐内待了许久，出来的时候竟面有湿意，仿佛刚刚哭泣过。玉卿眸光微动，再没什么能比一个魁梧壮汉的落泪更触动人心弦。

　　她立在军帐前，望着张并忠率领大军渐渐远去，暗道，张并忠此番定会为丰曦而赴汤蹈火。能令人誓死追随者，才是天生的帝王。

　　是夜，数十名细作潜入大营刺探军情，被尽数擒住，五花大绑地带到玉卿面前。

　　扫视一眼拧扭着不肯就范的俘虏，玉卿想出极为狠绝的一计。

　　她把俘虏中肥胖多肉的挑了几十个出来，媚笑慑人，吩咐道：“把这几十个杀掉，用大锅一炖，分飨给众将。”

　　随军的厨子果真将被挑出的肥胖俘虏清洗干净，剁碎，扔进十几口大锅里，当着剩余俘虏们的面，烹饪起来。

　　一众兵将一拥而上，假装大快朵颐，不住称赞人肉鲜美。

　　剩余的俘虏们见状，只疑心自己是否堕入幽冥地狱，有几个甚至吓的尿了裤子。

　　接着，玉卿又挑出俘虏中一些年轻健壮的，在他们脸上刺了字放走。

　　这些魂不附体的俘虏们逃回幽云，逢人就说帝师里有个女军师，要领着部将们要吃人肉，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军中皆赞“军师妙计”。

　　玉卿却怒斥：“此非常时期，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们需谨记，这绝不是仁者之师所为。此战后，我定会自领军罚。”她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多握住一丝胜算。

　　众将士望着军师负手离去的背影，竟半晌无语。

　　走出很远，玉卿才沉沉喘息，暗责，自己太焦躁了。怒气外显，绝非兵家之道。该沉静一些。

　　张并忠已抵达云州，一连三封信函尽叙回鹘军情。翌日，丰曦令发动总攻。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为晴空添染上凤翅色的璀璨。太岳脚下，猩红旌旗起伏涌动，上绣金泥翔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翻江倒海，气吞山河。连天战马沸腾嘶鸣，铁蹄得得。

　　数十万将士整装列阵，乌压压一片犹如墨云，人头攒动中只见金戈铮铮，锐甲烁金，厉光冰寒。

　　丰曦跨着御马缓行过列列大军，从容登上一乘乌金色战车，形容之美，让见者皆愿与之共赴幽冥黄泉。

　　九龙鎏金华盖下，他一袭猩红长袍，外罩暗金甲胄，修身立在那里，不发一言，却好像给每个人的心中灌进了必胜的信心。

　　万众屏息。短暂的寂静之后。霎时，数十万将士们欢呼声如雷隆隆，“天佑吾皇！天佑吾皇！”五岳之尊亦被撼动三分。

　　百余缸酒水被抬上来，欢呼声愈发摧山裂地，一只只大海碗斟满了酒，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端着酒碗，逐次向后传。他们刺破手臂，鲜血汩汩流入碗中。

　　丰曦也刺破手臂，他的血，和其他将士的血一样鲜红。他俊美的脸庞在朝日清辉下，闪耀着纤细的金芒，唇角似笑非笑，眼眸锐利如刀，凛凛剜过千军万马。

　　他高举酒水，火红广袖徐垂，目光镇定扫过列列兵戎，声音依托于内力，响彻山坳，“朕之血，你们之血，都混进了这青梅酒。国难当头，叛军逼近，青梅酒远不如血来的浓烈。你们皆是朕之子民，是王者之师，是正气之师！此战，或胜或败，朕将与你们同在！待得胜之日，朕再与你们共饮三百杯，如何？”他率先仰头饮尽碗中之物。

　　数万兵将们昂首挺胸，异口同声：“谢吾皇。”豪气入云，惊颤八荒，齐齐仰头，一饮而尽。

　　忽然，丰曦唇角勾笑，微微折腰，向一侧伸出手去，白皙清瘦的手在日辉下莹润如玉，他笑若春水，隔着泱泱人海，低语，“朝华。到朕这里来。”

　　万众齐刷刷顺着皇帝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抹极致妖袅的殷红。她雪肤，红衣，墨发，静立在列列森寒铁甲中，宛若嗔恨嗜杀中开出艳色逼人的花朵。

　　玉卿一步步走向至高处的乌金战车，兵将们自动为她留出一条通道，直抵御驾。

　　她走向那片金光璀璨的所在，仰头，见丰曦正俯身望着她，坚玉似的面容更添温润。她伸出的手亦被他攥住，稍一使力，就将她拽上战车，鸿羽般落定。

　　将士们轰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天佑吾皇！天佑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