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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晚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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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
恭绰埋头臂弯,直直看向自己的鞋尖。
他听得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围绕着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心理的或者是生理的。这些会围绕他窃窃私语的人都是关心他的人,好的意义上或者坏的意义上。背景音乐变成三步的俄罗斯风格手风琴舞曲,搅和在一堆人声中,恭绰想起烈日下的蜂场,让他鸡皮疙瘩站立的嘈杂。
从机场回住处,他换了身衣服鞋子,赶到“红心”待了快二十个小时,消费了一杯又一杯酒,求不来迷糊。恭绰觉得他脑子里明镜一样清晰,搞得他好不恼火和狼狈。
眼光已经不稳定了,他从自己的鞋尖上得出结论,多少满意了点,酒费没彻底白花。他要了另一杯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液体,攥起酒杯,挺直腰身,拨开眼前碍事的一个人另一个人,顾不得阵阵惊呼,径直走到天台,埋入塑料椅子。
热得好像融化的空气把所有人都锁在空调房间里,天台只他一个。身体外面热得出水里面冻得坚固。
天是泛着灰蓝的黑色,万里无云,几束高射灯好像要把月亮轰下来一样,没头没脑地扫着。
脖子开始发软,恭绰歪着头,视线跟着高射灯移动。
那种灯光太强大,高速公路一样平整,一往无前,直到不明所以的消失。
渐渐地,眼前出现幻象。这个幻象几天来萦绕不去,有时候简直让人怀疑,到底哪个才是幻象?
羊肠小径在昏黄的夕照里,一大半淹灭在旁边半人高的杂草灰蓝色的影子里。天边是打翻番茄酱后的桌布,不规则的红色洒得到处都是。恭绰依依不舍把眼光收回来,继续小心翼翼往草丛深处探。挤过门神样的矮树,缎子河水横在眼前。
走完短短的河岸,伸手掬了掌清水,兜头浇下去,一整天的闷热像鸡蛋壳一样裂出条细缝,舒服得让人哼哼。
甩开鞋,伸脚进水里,擦过脚趾的柔软清凉,微痒的快乐。恭绰倒下来,摊开手,看天空慢慢沉静下来,北极星越来越亮,薄棉絮般的云,条条缕缕,散开来,交织起,消失掉。
身体松弛,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失去张力。
水底牵引着重力,重力带着身体往下掉。恭绰发现自己正在向下滑,脚脖子/小腿/大腿/腰,转眼整个人都在水里了。
他开心地笑,发现水并没有呛进肺里,于是咧开嘴大笑。
头发一根根慢慢站起来,飘到耳朵里,贴在额头上,然后离开。天空颤动,北极星跳舞,云打湿融化。天地间的距离无限加深。耳边是谁在说话,震动着耳膜,舒适宜人。真想就这么睡在河床上,看天,看累了睡着。
有什么东西掠过头顶,带着温度的黄光。
手指头上的水流混乱了,有什么物体过来了。
恭绰突然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希望惊动那个人,却也不希望错过。
那片黄光下有个底座,透过透明的水,能看到黄光周围的白色布料,黑色的花纹。恭绰偷偷转头,逆着光的方向看。
他看到那个人的轮廓。
瑟。
微风吹着他的头发,褐红色的,围绕他的脸。他的手指跟着水面上的光,推了一下,又一下。
对了,他一直说要放灯的。他说要在灯上写好心愿。
他们并没有在一起过。从来没有在一个课堂上记过笔记,也没有在一个宿舍里消磨过时光。他们只在食堂或者图书馆的过道上,擦肩时彼此笑着点头打招呼,再没更多了。
放灯的事情是通过瑟的一个朋友告诉了恭绰的一个朋友,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
水波荡漾,瑟的手指好像在拨动一根琴弦,在水面上,在恭绰的眼前,微微变形。
恭绰突然很想碰触那个手指。
用嘴唇感受他的温度,柔软和坚硬并存的触感。
也不是那么突然,恭绰很想闭上眼睛嘲笑自己一下,可是又舍不得把瑟的影子隔在外面。
那根手指在撩拨整个世界。
恭绰想了又想,那个距离实在太遥远了。不如去看看他的心愿?
心意已决,恭绰放开自己的身体,去追逐水灯。
水流越来越快,那个身影扭曲,头顶的灯转眼也消失了。
水好像铁一样重重砸下来,液体充满气管,欢喜残忍地把肺泡里的空气踩出来。恭绰慌了,拼命要站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决意要置人死地,瑟呢?会不会也一样遇险?
恭绰觉得不安和水一样,快要了他的命。整个人沉到淤泥里,挣扎着,滑倒,再挣扎,费尽全力,出水。
宽到无边际,静到死寂的水,没有天和地,只他一个。耳边隆隆。
压抑到极点,热到极点,恭绰扔掉酒杯,紧紧抓住胸口的衬衫。喘都喘不过来。
那些疯狂到麻木的眼睛,看都看不完的尸体和贴了满墙的寻人启示,那种把风都粘住的臭味,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恭绰摇着头,感觉快要摇断了,其实连动都不能动。
瑟去了印尼,自己去认尸,谁都没能回来。
总以为有用都用不光的时间,其实不过是转瞬即逝。
仿佛再度沉入了河底,天空颤动起来,高射灯歪歪扭扭。
嗓子里堵着酸,鼻子跟着疼起来。
恭绰听到哭声,却找不到出处。
一片乱七八糟之中,却看到瑟的手指,接近到极致,环抱上来。
耳边听到瑟说,“灯上写了你的名字。”
恭绰终于闭上眼睛。
这才是最大的幻象。
摇摇晃晃站起来,闭着眼睛,腿软软的。瘫倒在地。
身边的人喝干酒,半句话也不讲。安静的如同巨石。
恭绰停下话,摇摇头,“真奇怪,那个时候真想跳下楼,一了百了,却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在灯上写下心愿呢。”沉默片刻,“结果遇到你。”
巨石什么话也没说,只伸过手,拍拍恭绰的肩膀。举手,结帐。默默牵上恭绰的手,出门。
街道上,隔十来米放着个熊熊燃烧的汽油桶,仍然残破不堪,哪里能看出昔日的快乐。
亮暗间,小小破烂的帐篷叠成一堆,仿佛这样才安全。
墙上的寻人启示有的破得无法辨认,有的刚刚替换上新的。
恭绰有种梦游的感觉,隐隐约约又好像心里疼。
怎会因为他的一纸短信就重回瑟离去的海滩,最后还难以自抑,滔滔不绝谈最不堪的那一天?
是因为过去了呢?或者无法忘怀?
海浪的呼声近了,眼皮不受控制,合起来。胃翻腾,好像坐了四十分钟的海盗船。
手黏糊起来,要抽出去,可是被阻止。
他在安慰吗?还是在催促?
恭绰无法肯定。
力度没有再增加,保持着。
良久,眼界再开。
整个近海飘满了水灯。
洁白的,粉红的,橙黄的,浅绿的,描了花的,写了字的,莲花模样。
海滩上有的人发呆,有的人哭了,有的人埋头放灯,三三两两。
空气里海洋咸腥的味道,湿漉漉地,占了满身。
手放开了。
恭绰没有任何反应,只傻傻望水面上近近远远的灯。
他再度回来,稳稳把手里的灯和笔交给恭绰,淡淡说了句:“放灯。”
恭绰发抖了。
笔好几次掉下来,三番五次才在灯上写了字。
他接手,也写了字。
两人走下海,把灯放了,默默看它随着海波一颤一颤微微地飘出去。
“我不可能忘记瑟的。”
他的手臂划破黑暗,环抱住恭绰的肩膀,亲亲他的头发。
过了良久,恭绰反过来抱抱他,“谢谢。”
四面灯壁的三面写了“瑟。瑟。瑟。瑟。”剩一面写,“走好。”飘到很远,和其他的灯混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来了。
水一波又一波升起退回,天亮了。
“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待一年。”蒙蒙亮的天,仿佛洗旧退色依然柔软的蓝色床单,两个人并肩回志愿者驻地。他不紧不慢地说。
“继续搜寻失踪人员,重建小学,医疗站,呼吁国际援救。”他皱着眉头,点点海岸,“等小孩们又敢回去赶潮,大概就差不多了。”
恭绰不说话。
“也许一年还不够。”他瞄瞄恭绰苍白的侧脸,咳了一声。
“L公司的捐款下个月入帐。S公司的不牢靠,我还要去催。”恭绰掏出笔记本,翻了几页,给他看。
“你真是称职的会计唉……”他长叹一声,两人开始讨论财政状况。
驻地近在咫尺,恭绰缓缓合上本子,“等那天来到,也带我去赶潮吧。”他飞快扫了眼破碎的海岸,“等变回他喜欢的海滩,我们再去放灯。”
“嗯。”他微笑起来,“那时就变成我们喜欢的海滩了。”
恭绰点点头,再也不用忍耐,大哭起来。
泪水掉到泥地里,掉上衬衫,掉进他的手掌。
耳边他的呢喃,“你可千万别忘掉才好。”
恭绰重重点头。
第一次,恭绰觉得,大海的呼吸居然也变得温柔。
远远地,他看到那些莲花,温暖地散发晃悠悠的光,瑟跟在花后,在水面散步,褐红色的发飘扬着,一直走到看不到的大海深处,躺下,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