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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皇弟笑语善解困 ...

  •   冰儿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她惊诧起身,发现自己伏在桌上竟将就着睡了一晚——许是这段奔波劳苦,倒头就睡,竟然丝毫没有窒碍。她要紧到门上去问,门子已经换了一个人,拍拍额头道:“哎呀,昨儿还说的,只是晚来门上递的帖子太多,压根把你忘了。——不过也没什么,谁一来就能见到我们老爷的呢?昨儿递的帖子,也回掉了一多半呢!”

      冰儿不知道是这些人弄鬼,只是气愤跺脚道:“你们家太太吩咐的事,你们也这么怠慢么?”

      门子挑了挑眉梢,笑笑不说话,任冰儿嘟嘟囔囔发了不少牢骚,好一会儿又转进来道:“抱歉,今儿早点已经分发完了,你是回去吃点,还是在这儿等着?”冰儿道:“我等傅大人出来!”门子冷笑道:“这会子太阳老高了,我家老爷四更天就起身上朝去了!不过今日不光要‘叫起’,还有‘晚面’(1)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冰儿又是一大堆词句听不懂,心里闷闷得发慌。百般无聊等过了晌午,整半天只灌了一肚子茶、一口饭都没有吃到嘴的她实在受不住了,问门子道:“我可以进里头见你们太太么?”“门子道:“内外有别,你不通一言就闯进去,只怕不好吧?”“那我先出去,晚些回来成么?”门子道:“这可保不齐。你在这里呆着,本来就是异数,若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他唠唠叨叨说,冰儿已经明白他们是有意为难,恨得牙痒痒,可是这会子寻不出错来,打架都没办法打,只好死扛着叽咕乱叫的肚子,继续等待,几番意欲离开算了,终究想起师父的话,心里作酸,还是忍了下去。

      只等到天色发暗,一边金乌西沉,一边一钩初月已经淡淡地挂在浅蓝色的天际,才听得门口一阵阵轻动,冰儿探头朝外看,一顶四抬的蓝呢轿子停在门外,小厮、门子、轿夫、仪仗上的赶着伺候在一边,轿帘一掀,里面走出个人来——虽隔开了四五年,冰儿仍然认得出来,只是当年脑后不过一根蓝翎的小小侍卫,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在军机处虽算不上首席,也算是乾隆最为信任的大臣——傅恒。

      傅恒已经换下了官服,只着一身褐色泥金缎面皮袍,头上青缎银鼠小帽,帽正一块金镶的青玉,人微微发福,但器宇轩昂,便对下人也是言笑晏晏的样子,自有一番大臣的风格。他稳步走进门,冰儿赶紧跑出门迎面道:“傅大人!”

      门子没料到她这么大胆妄为,气得直“杀鸡抹脖子”给冰儿使眼色,冰儿此时也顾不得这些,只是定定地瞧着傅恒。

      四五年时光,于傅恒变化不是最大,但冰儿已是从七岁幼童长成了亭亭少女,个子窜上来一大截不说,脸也比原先拔长,眉目也长开了些,加之举动爽朗不忸怩,一点小家子的矜持都没有,傅恒一时只觉得面善,却想不起来来人是谁。他微微皱了眉心,左右一望,才看定了冰儿:“你是……”

      门上的几个慌忙上来回话:“回禀老爷,这女子昨天就来了,一定说要面见老爷,昨儿老爷繁忙,奴才这里也没有回禀,不意今儿唐突了老爷。”冰儿道:“傅大人,你认得我的,我是冰儿。我……”

      “冰儿”二字一出,傅恒立刻记了起来,虽然尚不敢全信,已经丝毫不敢怠慢,忙道:“等等!”止住冰儿的话头,才对手下道:“先延客到我书房。我立刻过来。叫太太也一起到书房来。”

      名是书房,其实是正堂侧一间隐蔽而清静的房间,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门上一听在书房招待区区一个小女孩,个个诧异得张大了嘴。

      冰儿进了书房,立刻有小丫鬟送上来一杯香茶,又摆了一个雕漆果盒,打开一看,里面分了八格,盛着八色精致小吃点心。冰儿已经灌了一天的茶水,看了茶就恶心,但饿得发慌的肚子,瞧着香喷喷诱人的点心,早就翻江倒浪了。见小丫鬟退了出去,冰儿赶紧拿起一块酥饼塞进嘴里,入口只觉得一阵奶香,馅料却是鲜甜的,几下一嚼就化没了;再挑了个精致的面卷子,倒是咸味,鲜香美味口中不化。“有钱有势人家果然富贵异常。”冰儿想着,伸头瞧果盒里还有什么新奇东西,突然听见门响,一个小丫鬟打着棉帘子,傅恒走了进来。

      进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论身份,傅恒是要行大礼的,但是这个“冰儿”是不是当年宫里跑丢的公主,一时半会儿也难确认,傅恒沉吟了一会儿,见冰儿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定定地瞧着自己愣神,心道此时礼节如何这女孩子也未必在意,干脆僭越地与她对面坐下,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才微笑着问道:“你说你是公主,可有凭据?”

      冰儿心想:我这张脸不是凭据么?但也知道,几年下来,变化很大,因而从脖子里摘下一块玉佩,双手递了过去。傅恒赶紧起身接过:这块玉他见过,白玉上妙用巧色,把黑灰色瑕纹雕成悬空于白云间的一条乌龙,透雕精致,又被摩挲得光滑,如挂了层浆。寻块玉容易,雕块玉也容易,但要颜色纹样都不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再看到脸上,就是当年的模样放大了一圈,眉目如画,颇有富察皇后待字闺中时的形容,只是眼中神采仍然不似皇后般温柔端定,眼珠子大而且活,睃到人脸上滴溜溜地乱转,连以前怯生生的模样都看不见,倒觉得有点冷森森的戾气。

      傅恒沉吟一阵,对外面道:“取我的名帖,到和亲王府上,说有关系到宗室血脉的大事,请他务必降趾敝舍。带上我们庄子里新进的些奇巧玩意儿,替我多多向和亲王赔罪。”外面有人应声走了。一会儿傅夫人也到了。傅恒把情况大略说了,傅夫人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一圈,到冰儿前陪笑道:“昨儿是我疏忽了。”想了一会儿,想出个适宜的称呼来:“外甥女儿远道而来,衣裳也脏了,我叫他们先取我们家大姑娘新做的衣裳来换,改天叫裁缝搭铺子重做。”

      冰儿哪里在意这称呼里细微的学问,心里熨帖多了,老老实实说:“衣服倒不忙,只是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饿着,这会子好像有点难受。”傅恒一听,要紧命人开一桌席面来,边吩咐贴身的小厮:“跟门上的说!仗着我素来好说话,竟敢如此无法无天!一人四十板子,给我开发了!”傅夫人连忙求情:“他们是不成话!不过开发掉这么一大批,一时间也难找到齐全的人来补上。”冰儿见傅恒客气,也帮着说话道:“算了吧。人说‘宰相家奴七品官’,好赖他们也没怎么样我。”傅恒做作一番,方道:“罢了,便宜他们。为首的四十板,其余的二十,打过了叫来赔罪。”

      只一会儿,好大一桌席面送了上来,备的匆忙,也不过府里平常开给老爷太太的桌菜,饿到两眼冒金花的冰儿,已经四五年没吃到这么精致的饭食了,见傅恒和夫人借口避开,只留一个小丫头伺候席面,不由食指大动,对小丫头:“抱歉,我素来一个人惯了,你看着我,我吃不下去。劳驾你到旁边坐坐。”小丫头也很知趣,忍着笑到外间,还留下话:“要有什么吩咐,你大声点说,我就在外面伺候。”

      这一顿吃得很舒服。吃过后,小丫头伺候着漱口洗脸,又拿来傅恒家大小姐的衣服,服侍冰儿换上,再奉上茶,请冰儿坐着等候。

      而那边,和亲王弘昼已经到了,弘昼是乾隆“手足情所独钟”的弟弟,两人同岁异月,自小儿在雍亲王潜邸就玩得好。乾隆继承大统,弘昼原已封亲王,乾隆就把雍和宫连同里面的奇珍一起赐给了他。弘昼虽然担不了朝中重任,乾隆却把最私意儿的内务府和宗人府玉牒馆一并交给了弘昼。弘昼对朝政不敢有丝毫沾惹,但是知道其他地方哥哥都很优容,因而素来大大咧咧,很有些“纨绔王爷”和“荒唐王爷”的架势。

      “春和,先谢谢你的几色大礼,然后,什么事儿心急火燎地叫我过来?”

      傅恒陪笑道:“事儿是急事儿,不过这么晚扰了王爷休息,傅恒也是大罪!要说这事,非王爷亲自跑一趟不可。”

      弘昼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跑一趟也没什么,反正明儿又不会有我的‘起儿’(2) 。你说得神秘,我倒指着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白跑。”

      傅恒道:“王爷还记得五年前,也是一个春天,鄂尔泰家奏报五公主失而复得的事吗?”

      “自然知道。本来还说要登上玉牒的,皇上说没到十年修玉牒的时候,等到了时候再添补上就是。结果没几天公主又丢在外头,玉牒上也就没留影儿。——怎么?人又找到了?”

      傅恒素来佩服弘昼的聪明,由衷夸了一句:“王爷明察!”

      弘昼来了兴趣:“呵!天下倒有这等事?比戏文唱得还有意思!怎么找到的?”傅恒把情形一说,弘昼道:“我去见见。”傅恒道:“自然就是请王爷来问话的。不过这事怎么和皇上禀?”

      弘昼张着嘴,仰头想了一阵道:“如果切实,就这么禀就是了。难道皇上不认女儿?如果有疑,也好问的嘛!”他看看傅恒神色,心中明白当年的公案,道:“放心,就算皇上要拿出公事公办的架子,皇后难道还会不认女儿?这些年,宫中公主特别少,三格格和我家婉儿(3)快要嫁出去了,四格格又是个没嘴葫芦,要有个伶俐可爱的孙女绕膝侍奉,皇太后也高兴得多呢!”

      傅恒跟着一笑,又道:“不过她行事脾气,我看是个难伺候的。昨儿还和我门房打了一架,一点不肯委屈,一点不肯让人,一股子——”他忍了忍,“匪气”二字究竟没有出口,只是摇摇头,轻轻叹息了声,“皇上自从端慧太子病逝,对皇子们就严苛了许多,只怕这样一个公主送进宫,又要淘闲气。”

      弘昼道:“这么多年在外头漂泊,又经了这么多事,这孩子脾气就是怪异些,要我,就能谅解。”傅恒点点头:“那么,请王爷移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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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叫起,傅恒得便向乾隆禀了这件事。乾隆呆了呆,才问道:“确定是她?”

      傅恒岂敢说“确定”二字,犹疑道:“奴才看形容是像的,也说得出宫里的一些建制,只是除了玉佩,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佐证。奴才也不敢断定。”

      乾隆冷冷淡淡道:“那先送宗人府问讯吧。”傅恒心知乾隆意思,然而想到姐姐,却有些不甘,思考了一会儿方道:“皇上,公主当年的事,知道的人甚少,若是民间有人冒称,也定是知道些实情的,也不妨推问一下。不过公主年已十二,若直接交有司问,只怕颜面上不大好看。”

      乾隆看看傅恒,俄而笑道:“那你和弘昼单独问吧。也不必大张旗鼓了,若有定论,就来报朕。”

      傅恒松了一口气,连忙领旨去了。

      乾隆静下来,拿起案上一本书随手翻阅了一会儿,觉得心神安宁不下来,吩咐前往长春宫去。须臾到宫门口,皇后早已带着本宫住的几位贵人、常在、答应等迎驾。乾隆知道她素来在礼仪上丝毫不错的,挥退了其他人,径直进了皇后所住的长春宫正殿暖阁里。皇后忙吩咐人倒茶拿点心,乾隆惬意地坐下,手边正放着皇后绣了一半的鹅黄色荷包,奇道:“是燧囊么?这是什么面料?”伸手揉了揉,是软滑细腻的皮毛,问道:“鹿皮绒?”

      皇后富察氏笑道:“差不多么,是鹿羔的毛绒。上次你跟臣妾提到,咱们老祖宗在关外就是用这个装打火石的。臣妾想着,我们也不能忘本,便依着书上记载的样式做了一个。”乾隆不由大加赞许道:“说得好!如今好多满人都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宫里做这些东西,绫罗绸缎的是不少,可愈是工细愈是靡费。”他抬头看看站在炕下的皇后,乌鸦鸦的两把头上,只用一支金镂空镶玉的扁方,发髻上簪饰的都是通草象生花儿,素净却不掩美丽优雅。

      乾隆看看服侍的人都离得远,笑道:“你不愧是大清国的贤后!”

      皇后抿嘴儿一笑道:“人家背后说笑的话,你也拿来取笑我!”乾隆拉皇后坐在自己身边,见她脸上居然透出微微的红晕来,不由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也只有你当得起……”皇后微微侧身,嗔道:“叫人家看见了!”“怕什么!都二十年的夫妻了罢!”

      皇后回眸浅浅一笑,说:“你要真瞧我贤,以后给我赐谥的时候,就把这个字赐给我好了。”

      “又在胡说!”乾隆皱了皱眉,转又笑道,“先头慧贤殁了的时候,你就羡慕她这个‘贤’字。你就是想得太多!朕和你白头到老,离谈谥号的时候还有六七十年呢!”

      皇后莞尔,伸手取过羔绒的燧囊,在乾隆天青色常服腰间比划着,大约配色得宜,贵气又不显浮华,皇后的唇边轻轻漾起个梨涡,旋即又消失了,若有若无,愈发叫人念想。乾隆定神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傅恒说,有个女孩子自称是我们的女儿。”

      皇后惊诧抬头,定定地望着乾隆:“可是真的?!”

      乾隆道:“朕叫傅恒和老五去查了。”见皇后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你放心,会水落石出的。”皇后轻叹了一声:“这会子让我瞧瞧她该多好!”

      乾隆道:“还怕没有时候?傅恒做事你是知道的,左不过三五天,这丫头是该送进宫来,还是该打该杀,自会有了断。”皇后却微微地撅起嘴,似是发了一会儿呆,回头问:“能不能明儿先带来我瞧瞧?”

      “万一要不是,岂不是闹出笑话?”

      皇后没有坚持,落寞地点点头。乾隆心有不忍,说道:“你放心。我叫傅恒明儿一定要审出个是非来。”

      傅恒果然第二天就和和亲王弘昼一起递了牌子。

      “问得怎么样?”

      弘昼此时大大咧咧道:“臣弟看就是公主没错。”

      乾隆点点头,还是把目光转向了傅恒。傅恒长跪奏报道:“奴才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说自己以前叫‘冰遗’,回宫那几个月,皇上皇后都唤她‘冰儿’。”他抬头见乾隆面无表情,仅只微微一颔首,于是又道:“奴才又问当年宫里住在哪里,侍养的嬷嬷姓什么,也都答得出来。问她原本身上有什么物件认祖归宗的,也拿得出一块龙纹玉佩。身上尚有一竿玉箫,说是她义父临刑前留给她的。”

      乾隆面露不怿之色,冷冷听傅恒说完,问道:“你有没有问她,当年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又不回来?如今为什么又回来了?”

      傅恒犹豫了一会儿,道:“奴才问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她说,当年亲见义父人头挂在杆子上,心里急痛,觉得宫里呆不下去了,就想着法儿走了——怎么走的,和当年推问李氏时说得也完全一样。没成想遇上拍花的,被掳到一个土班子里学把式,又是偷逃出来,流落在外。现在大了,就想着要回来。”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还以为朕的这座宫苑不过是荒村里打尖儿的野店么?”

      傅恒听乾隆这么说,也无法回话,低着头思忖怎么把话挽回来。没成想弘昼道:“皇上,侄女儿回来就好。您不知道,小丫头出落得真不赖!个子高,说话不卑不亢的,形容里还颇有些英气,您和皇后见了准保喜欢!”

      乾隆被这活宝一说,忍不住露了点笑出来:“那好吧,再让朕亲自问一问。你宗人府里也备间空房子,问明白了,朕总要关她一关,警戒后人。”

      弘昼皮了脸一笑:“皇上,上次臣弟在朝堂上一时没克制得住,打了讷亲俩嘴巴,您罚我一年的俸禄,后面那些个宗室们都知道皇上您铁面无私,绝不姑息养奸。”乾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是转弯抹角念叨自己缺钱花么?”弘昼忙道:“臣弟不敢!皇上当年赐的雍和宫,够臣吃几辈子了。少这点小钱,不敢劳动皇上垂问。”

      乾隆笑道:“你滚吧!去把朕的女儿带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皇弟笑语善解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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