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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汉地胡庭三秋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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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庭早在二人一入内殿时便已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优雅地放下茶盏,转眸一笑,敏锐的目光滑过百里濯缨苍白的脸颊,随后落在凰千寻纯粹的笑脸上,不由也挑高了唇角,笑道:“千寻不怪为师占了你宝贝师哥的亭子吧?”
凰千寻鼻尖一酸,视线移到他掩在黑袍里的双腿上。她摇摇头,放低身段,钻入了聂庭怀中,轻声道:“师父,随我回主城住吧,我想好好照顾你,而且来往客商中不乏能人异士,总能医好你的腿。”
聂庭习惯性地抬手理顺她耳侧的碎发,另一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千寻,为师的腿疾是年少时落下的痼疾,已难以治愈了。而且为师向来恣意安静惯了,不喜欢那熙熙攘攘的地方。”他顿了一顿,又傲然一笑。“为师如今虽残了双腿,但能伤害为师的那个人……也已不在人世。”
他说完,拍拍凰千寻的手,催动起木轮椅离开凉亭,路过百里濯缨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濯缨,你随为师入内室,陪为师摆一局棋……”
百里濯缨躬身应了一声,推着聂庭的轮椅走入内室。凰千寻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轻轻抚摸着悬瀑凉亭的漆金亭柱。
这凉亭的样式仿照江南的沧浪亭,构作精巧、飞檐凌空,顶上满是清光浮水般的黄色琉璃瓦。亭内四根支柱,内部有机关连接水面,将水引至高处,潜流于亭顶,又从琉璃瓦的镂空中尽数泄出,仿佛水帘雾幕、悬波如瀑,激起无限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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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她们师徒三人初到西域时,便是住在神殿内殿中。百里濯缨身中剧毒,畏严寒酷热,于是凰千寻便召集三十六属国内的所有能工巧匠,为他修建了这座悬瀑凉亭。随后又将他住的房间改建成温室,在墙壁中埋入可以传热的铜管,四周墙壁覆上厚重的西域毛毯,甚至用一整块价比黄金的昆仑暖玉为他特制了暖榻。
后来百里濯缨以护卫的身份随她回主城,她虽有意重建悬瀑凉亭和温室,却恐有人暗中诋毁,坏了百里濯缨的名声,便寻个借口,将原本为她准备的、风水极好且冬暖夏凉的屋子让给了他。
即便如此,凰千寻对百里濯缨的讨好迁就仍是成了凤凰氏人尽皆知的事,于是她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冬天的银霜炭、夏天的冰块毫不犹豫地全送去给他,之后又将暖玉榻从神殿运来,光明正大地抬进了他房内。
女帝曾让凰千寻收了百里濯缨为侍,但她对他的好,他虽不抗拒,却也从不回应。他性子太静、心思太淡,以致于那些表白的话每每涌到嘴边,又在他宠辱不惊的笑容里铩羽而归,从此只敢一点点幼稚的试探……
十年前初相见,那时的他仰面躺在枯草堆中,一脸淡淡的书卷气,秀气的唇线微抿着,析白的皮肤带着些病态,仿佛一道莹白色的月光。身穿厚厚的月白色云纹镶银襟锦袍,头顶一盏虎皮耳帽,腰上宫绦上拴了块翠绿色的精雕玉牌,那双略显倦容的眼睛略略扫过她,眸中璀璨的光亮似两点寒星,荧荧生辉。
再后来,她又长大一些,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百里濯缨本是□□首富的嫡长子,若非身中剧毒,又怎会追随师父远赴西域?
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离开西域,离开他们一起走过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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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庭与百里濯缨不知在内室中说了些什么,一直到金乌西坠,又到旭日东升……始终没有踏出过房间。
凰千寻睡得极不安稳,天还没亮便醒了过来,裹了毡毯在神殿外的沙丘上看日出,赤着的双足仿佛金沙上的白玉。
初生朝霞吞吐着万千气象,将雪一般纯净的浮云晕染得时而火红,时而灿金。沙鹰盘旋于高空中,偶尔发出几声凌厉的鸣叫,展示矫健的身姿。干枯的胡杨树牢牢依附于黄沙之上,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凰千寻深吸几口气,习惯性地自怀中掏出样什么东西,放在手心里仔细研磨,神情专注得似乎浑然未觉身后某人正缓缓靠近。
直到沙鹰高鸣一声,张开巨大的羽翼席地飞过,随后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声打碎了清晨的宁静,她才皱皱眉,不情愿地转过身来,看着那抱头滚落沙丘的男子甜甜一笑,道:“楚公子,西域万物皆有灵性,你若心思不正,它们便不会容你靠近我。”
“它们太不讲道理……想亲近亲近你也算是坏心思么?”楚三鼓鼓腮,赌气般地坐在沙地上不肯起来,明明已过了爱撒娇的年纪,却偏偏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万丈阳光映着他的侧脸,眉目俊秀如镜湖春雪、天山皓月。
凰千寻看得呆了一呆,将手心里的东西放入怀中重新收好,提步走下沙丘,向楚三伸出手去,纤细嫩白的脚踝上套着一轮细细的金铃,随着脚步发出声响。
楚三眼睫一弯,笑眯眯地扶着她手臂起身,一双不安分的爪子把玩着她青缎般柔顺的长发:“小千,你可是愿意同我亲近了?”
“你乱叫什么?”凰千寻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怒而转身欲走,然而最终还是停下,弯腰拂去了楚三衣袍上沾裹的一层黄沙。“楚公子,下月初是凤凰氏的痋神祭,我会很忙,没什么时间招呼你。你可以暂时留在我府中,断不会有人来寻你的麻烦。”
“痋神?”楚三低声重复了一遍,眼里划过些许迷茫之意。
“痋神是我西域的守护神,上身为女子,下身为千足虫。”凰千寻好心解释了一句,又道:“楚公子,待我忙过痋神祭,便想办法送你回中原。你若担心你的兄弟再对你不利,我也可以多给你些银子,你做生意也好、考功名也罢,总胜过流落异乡。”
“我不回去,我要留在小千身边,除非小千随我回中原。”楚三毫不理会凰千寻额角青筋暴跳,柔柔挽住她的手臂,看向日光下的荒漠枯藤与河泽绿洲。
“我跟你没那么熟,别乱叫别人名字!再说你跟着我做什么?”凰千寻怒了怒,一时竟忘了要抽回手来。她眼神流转之间,惊见百里濯缨一袭白衣,正在沙丘另一端直直看向此处,目光中包含着太多陌生的、让她无端恐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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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濯缨略显清瘦的身上穿了一件月白长袍,袍上用不张扬的银线绣着忍冬花纹,墨色长发以一条深蓝缎带系于脑后,在风中肆意张扬。俊美而优雅的脸颊上挂着似真似幻的笑容,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眸仿佛模糊成一团氤氲的雾气,又仿佛落了两颗熠熠发光的星辰。
“师哥……”凰千寻不等楚三回话,已硬甩开他的手,快速跑向百里濯缨。“师父跟你说了什么,怎的说了这么久?解药吃了么?累不累?我扶你回屋休息可好?”
百里濯缨淡淡一笑,看她来不及理顺气息,便一心一意地扑在自己身上,心底不由一动,如小石子投入湖面,水波般蔓延开来……她的呼吸带着几分凉意,激起的涟漪却温暖无比。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百里濯缨手臂抬了抬,随后微微一滞。他垂眉寻思了片刻,最后终是一闭眼,捧起凰千寻微凉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反复揉搓。
凰千寻早在他抓住她的手的一瞬间便已丢了所有神志,呆滞地站在那里,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感觉到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中变得滚烫。她屏住呼吸,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生怕打碎这一场绮丽的梦境……
直到一声挑衅意味十足的哂笑声破空而来,百里濯缨才如梦初醒般地迅速松开了手。凰千寻心里一空,转头怒道:“楚三,你阴阳怪气地笑什……”
她话没说完,却被那双冷若冰霜、深如寒潭的眸子骇住了。楚三的眼睛里仿佛有着邪魅的咒语,要将她从内而外地冻结成冰。凰千寻打了个寒战,不动声色地与百里濯缨对视一眼。
百里濯缨唇角含笑,低声叹了口气,道:“楚公子莫不是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怎会?百里公子多虑了。”楚三摇摇头,方才那股冰冷的气息竟在转瞬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祥和淡定,仿佛之前一切只是凰千寻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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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没有问过那一日百里濯缨与楚三的对话,因为凡百里濯缨说的话必定都是正确的,凡百里濯缨做的事她都无条件支持。只是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一颗沉睡了许久的种子在春日悄然萌芽。
三人在神殿停留了四日便打马回城,临别前,凰千寻枕在聂庭腿上说了整整一夜的话。夜空中星辰稀稀落落,她侧躺着,脸颊埋在聂庭温热的怀中,锲而不舍地央他回主城,直到翌日清晨,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被聂庭直接抱上了马车。
两日后,马车驶入凤凰氏主城。女官陆燕夏候在门口,伺候着三人下车,岂料才一入府,便从斜下里蹿出一道人影,抱住凰千寻的腰,嘟起嘴唇亲了上去。
凰千寻一手挡在嘴前,另一手抓着那人的衣领子,二话不说甩了出去,紧接着,满意地听见身后一声闷响……凰冬涯摔得四仰八叉,身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救驾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