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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生路 ...

  •   赵志刚的解放牌货车驶进江西境内的服务区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车轮碾过被夜雨泡软的水泥地,震动顺着方向盘的裂缝传到掌心——这方向盘他用了八年,橡胶外皮磨出了毛边,指节常年按压的地方凹下去一块,嵌着洗不掉的柴油味、机油味,还有去年冬天在东北冻裂的血痂。
      他熄了火,推开车门的瞬间,腰杆像被灌了铅似的顿了顿,右手下意识按在腰后那片贴满膏药的地方。去年腊月,他从哈尔滨拉冷链到沈阳,凌晨三点在京哈高速上抛锚,零下二十七度的风像刀子似的割脸,他蹲在雪地里修车,冻得手指蜷不起来,只能用嘴哈着气搓一搓再继续。后来腰就落了病根,阴雨天疼得直不起身,夜里翻身都得咬着牙哼唧。
      这会儿服务区的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气,裹着远处稻田的青草味吹过来,他缩了缩脖子,把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又拉紧了些。副驾座位上放着个掉了漆的保温桶,是老伴在世时给他买的,桶盖边缘缠着一圈胶布,防止漏汤。他拎着桶走到服务区大厅靠角落的一张桌子,打开——里面是昨天早上从家里带的馒头,硬得能硌出牙,还有半罐萝卜咸菜,油星子都没几滴。
      咬到第三口馒头时,手机在裤兜里震了起来。屏幕上跳着“珊珊”两个字,他原本皱着的眉头瞬间就松了,指尖在满是裂纹的屏幕上顿了顿,才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还特意放软了语调:“珊珊,咋醒这么早?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爸,你到哪儿了?”赵珊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没睡醒的娇憨,还有一丝藏不住的不耐烦,“我跟阿坤刚才刷代购朋友圈,看到一款爱马仕的菜篮子包,奶油白的,专柜要等三个月,代购这儿有现货,三万二,你给我转点钱呗?”
      赵志刚咬馒头的动作猛地停了,喉结滚了滚,把嘴里的干馒头咽下去——差点呛着。他这趟从山东临沂拉板材到广东佛山,全程两千三百公里,运费一共八千二,除去油钱三千八、过路费一千五,再扣掉货车保养的钱,净落还不到三千。三万二,得跑十一趟这样的长途才能攒下来,还得保证路上不堵车、不违章、货不损坏。
      “三万二?”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为难,“你上回买的那个LV的邮差包,不是才背了俩月吗?我看你朋友圈里上周还背着去喝咖啡呢。”
      “那能一样吗!”赵珊的声音瞬间拔高,在空旷的服务区里都能听到回音,“那个是去年的旧款了!阿坤说我背着新包显气质,再说我闺蜜杨娜上周刚买了个香奈儿,我要是没有,跟她们出去吃饭多丢人啊!爸,你是不是舍不得给我花钱?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姑娘,就不用疼了?”
      赵志刚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他四十岁才得了这个独女,老伴生珊珊时大出血,没撑过三天就走了。他又当爹又当妈,把珊珊捧在手心里疼:珊珊上幼儿园时想要芭比娃娃,他攥着皱巴巴的零钱跑遍了镇上的小卖部;上初中时要学钢琴,他咬牙把家里唯一的口粮地卖了,凑钱买了架二手钢琴;后来珊珊考上上海的大学,说宿舍条件差,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套两居室,自己却在货车驾驶室里蜷了大半年——白天跑短途拉货,晚上就裹着被子睡在副驾,连个热水澡都没法洗。
      “爸不是舍不得,”他叹了口气,手指在膝盖上蹭了蹭,那里沾着点馒头渣,“这趟货还没卸,运费得等卸完货才能结。你再等等,明天上午我卸了货就给你转,行不行?”
      “那你可别忘啊!”赵珊的声音立刻软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代购说就剩最后一个了,要是被别人抢了,我跟你没完!”没等赵志刚再说句说,电话就被匆匆挂了,听筒里只剩“嘟嘟”的忙音。
      赵志刚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发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是三年前在劳保店花五十八块买的帆布鞋,鞋头磨得发白,鞋底的纹路都快平了,下雨天能渗进水。他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抖了半天,才倒出最后一根烟。打火机打了三下才着,烟雾缭绕里,他想起昨天出发前,老战友张山来家里找他的场景。
      张山现在是县城里小有名气的律师,退休后开了家律所,俩人有阵子没见了。张山坐在他家客厅那张掉了皮的旧沙发上,看着满墙珊珊的照片——从满月照到大学毕业照,几乎占满了整面墙,皱着眉抽了口烟说:“志刚,你对珊珊也太惯着了。我前几天听我家那小崽子说,她跟一个叫阿坤的小子处对象,那小子我让小崽子打听了,无业游民一个,以前还骗过高三女生的钱,你可得当心点,别让珊珊被他骗了。”
      赵志刚当时正蹲在地上擦货车钥匙,闻言抬头笑了笑,手里的抹布还在钥匙链上蹭着——那钥匙链是珊珊小学时用尼龙绳编的,早就裂了缝,他用胶水粘了又粘,舍不得扔。“年轻人嘛,玩两年就收心了。珊珊跟我说,阿坤想跟她一起开个服装店,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说投资两百万就能开起来,保准能赚大钱。我想着,要是店开起来了,珊珊就能稳定下来,不用再飘着了。”
      “开服装店?”张山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语气里满是不赞同,“她连进货渠道都不知道,跟谁开?跟那个连工作都没有的阿坤?志刚,你可别犯糊涂!你那两百万是啥钱?是你跑了三十年长途,把腰跑坏了、把胃跑垮了攒下的养老钱!万一这钱打了水漂,你以后动不了了,靠谁?”
      “万一啥?”赵志刚打断他,手里的抹布停了下来,“珊珊是我闺女,我不帮她帮谁?再说我这身体还能跑个五六年,等她店开起来,我就把货车卖了,去□□她看店,也享享清福。”
      张山看着他固执的样子,叹了口气:“要是你真要给她钱,记得提前跟我说,我帮你拟个协议,注明这钱是用于开店的启动资金,不是赠予。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赵志刚心里却没当回事——他的珊珊,从小就懂事(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怎么会骗他的养老钱呢?
      吃完馒头,他把保温桶盖好,就走出大厅向货车走去。刚拉开车门,腰突然一阵剧痛,像有根针在扎脊椎,他“哎哟”一声蹲在地上,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他用拳头顶着腰眼揉了半天,才慢慢撑着车门站起来,心里想着:等这趟货结了运费,就去县城医院做个CT,可别真垮了——珊珊还等着他的钱开服装店呢。
      他钻进驾驶室,放好保温桶,重新发动货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里,他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放着刀郎的《父亲》:“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山高水远他乡留;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他跟着哼了两句,眼眶突然就热了。后视镜里,服务区的灯光越来越远,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又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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