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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天象 ...

  •   奉命护卫的宦者将几人送出了园外,只是匆匆指点了一番返程的道路,随后便上车挥鞭,狂奔而去,丝毫不敢和这几个危险分子做过多的接触;哪怕表现得无礼粗糙,亦在所不惜——没办法,那姓穆的方士说出“肾虚”之后,躺在帷幔后的天子直接被.干沉默了;虽然至尊最后没有直接发怒(是的,至尊居然没有直接发怒!),但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已经压抑住了再明显不过的火气,足够让宦官瑟瑟发抖,几近昏厥的火气。

      ——妈呀,“肾虚”!

      看到軨猎车弯道加速,迅急消失,压抑许久的王姓商人终于爆发了尖利的怒吼: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穆祺道:“作息不调、饮食不节,确实对五脏六腑,乃至于性·功能都有极大影响。此事于《初中生物》亦有记载。”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被兔起鹘落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的冠军侯霍将军恰恰就站在后面,望见穆祺征询的眼神,居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没错呀,《初中生物》确实这么说过;每一个字都是有科学依据的。

      长平侯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去掐自己倒霉外甥的手臂,阻止这大逆不道的举止。但此时已经太晚了,看到心腹的默认之后,皇帝的脸变成了绿色:

      “那也没有让你说这样的疯话!”

      “但这也是陛下教我的。”穆祺淡定指出:“陛下先前说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旦能够见到另一个‘你’,就一定要想办法给他留下最深刻、最鲜明的印象,必须铭心刻骨,后面才好办事。”

      无论是按刘先生自己的交代,还是按太史公的明笔直书,大汉孝武皇帝都是一个相当喜欢热闹、喜欢奢华、痴迷各种新鲜事物的潮流角色。在这样的人物手下,你可以不活,但绝对不能没活。江充、主父偃、李少君、栾大,有资格被皇帝选中而一飞冲天的人物,都是非常之浮夸、非常之极端——也非常之能整活的猛人。前置刺激已经拉到那种地步,你要是不来点一鸣惊人的大事,皇帝怎么可能记住你?

      照此标准判断,那穆祺做得有什么问题?你别管他说的话疯不疯,你就说这句话给人的印象深刻不深刻吧!

      李少君整的那些活也就图一乐,只有穆祺说的这句话,只有穆祺说的这句话——但凡天子还没有痴呆,那恐怕到了七老八十,都要在午夜梦回时清晰的记得此时此刻!

      皇帝张口结舌,一时居然无言以对。他瞠目片刻,终于冷冷道:

      “要是‘他’心情差一点,今天你我都要被腰斩在上林苑里。”

      穆祺反问:“陛下原来这么残暴吗?”

      皇帝向他翻了个白眼。

      “……好吧,好吧,我敢说这种话,也不是全然冒险,还是有一定把握的。”穆祺道:“久病的人和健康的人心态其实不太一样。‘他’都病了大半个月了吧?恹恹沉沉始终不见好转,心情恐怕也很急躁。在这种时候,遇到一个手腕高明、疑似别有秘方的高明术士,那肯定是要宽容再三的。”

      皇帝哼了一声,对这个逻辑也挑不出毛病,但仍然阴阳怪气: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饶你一条性命,只要丢到诏狱中关上两年,也够你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我当然也有估计。”穆祺从容不迫:“我预计好了,就算天子真的狂怒失态,将我投入天牢。只要时间稍长,还是会老老实实把我放出来,待为上宾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说假话。我做的每一句警告,都是完全真实的。”

      ·

      是的,穆祺从来不说假话,他对天子提出的每一个警告,都完全真实,从无虚妄。不过,同样依据《初中生物》,作息不调所带来的肾虚是一个相当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天子很难在短时间内体会到逆耳忠言的正确性。所以,出于善意的提醒,穆祺提前做了一些调整——比如在药丸中加入了某些抑制交感神经的成分。

      当然,这些成分也是很正常的用药。有经验的儿科大夫常常会给活泼好动的患儿开同样的药物,在养病期间抑制抑制他们过于兴奋的机能,免得病情刚有好转就猴天猴地,整出个肺炎或者心肌炎来。类似的药物用在成人身上,效力必定大大衰减,但也足够压制某些过于旺盛的欲·望,营造出类似于……类似于“贤者时间”的状态。

      一旦出现这种状态,病人的心态当然就会改变了。

      ——说话难听其实不要紧。只要你真能把说过的话一一兑现,再难听也会变得动听起来。

      有这个底气在,穆祺才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应。当天下午,上林苑的宫人来送先前说好的“诊金”,但全程一言不发,甚至表情都相当冷淡;估计是觉得这疯批方士得罪了皇帝后下场难料,只希望此人爬远点别死自己眼前。可仅仅过了五六日,他们就不得不陪笑着上门,展示出前倨后恭的灵活性了。

      “我家主人吃了先生的灵药,现在病情是好得多了。”宦者亦步亦趋,笑意殷殷:“只是还有些小小的问题不能解决,要劳驾先生再看一看……”

      穆祺不动声色,知道此时优势反转,已经到了己方拿乔的时候了。他慢慢道:

      “这本来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最近我们商肆有些杂事,恐怕一时抽不开身。既然只是小问题,不如宽限几日,我配齐了药再去如何?”

      宦者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显然,他接到的指示中可绝没有“宽限几日”的权限——但现在想要强硬催促,又实在没有那个胆子,于是想来想去,只能软语哀求:

      “先生去过——去过园中一趟,想必也知道了我家主人的身份。上意断不可违背,先生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呢?”

      “贵主人的身份,我也差不多猜出来了。”穆祺平静道:“但正因为如此,才要郑重其事,断不容混淆——天子有天子的礼制;诸侯有诸侯的礼制;庶人有庶人的礼制。贵主人只派两个宦者和一辆轻便小车来,究竟是天子召见的规格,还是庶人召见的规格?天子诏令,臣下不敢有违;但如果只是庶人的召见,那再下还有的是杂务要忙呢!”

      宦者:…………

      宦者猝不及防,只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方士恐怕不只是法术玄妙、言语癫狂,其行为举动,怕也是条条有理,断难随意拿捏的!

      当你没有价值时,所有的棱角和锋芒都只是让人厌恶排斥的尖刺;可一旦你有了价值,那棱角锋芒就很值得别人再三考虑,乃至特意破例了。

      宦者站在原地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匆匆一揖,跳上马匹,折身向上林苑狂奔而去。

      ·

      事情的发展丝毫不出穆祺的预料,短短几天内天子的态度骤然改变,展现出了让近卫都惊骇的宽容。面对方士这几乎称得上无礼傲慢的言论,至尊居然并不生气,而是让郎官起草了召见的诏令,派出地位甚高的侍中宣召,又从上林苑里挑了两匹马拉的大车、白毛的旌旗,专程迎接几位方士——这样盛大隆重,几乎已经是正式召见九卿显官的规格;于是旨意一下,内外为之轰动。消息灵通的近臣纷纷传言,都以为昔日新垣平、邓通的显贵,怕不是要骤然现于今日了!

      正式入觐的流程走了大半个时辰,到巳时二刻,皇帝才在上林苑见到了几人。既然是以天子的身份召见,穆祺等当然也只有用谒见天子的礼仪拜谢。索性刘先生被先前的“肾虚”刺激过甚,根本不愿意再搅和进穆氏的疯批操作,干脆拉了冠军侯远远避开。于是也就只有卫大将军随行陪伴,时刻指点要害了。

      穆祺行礼谢恩已毕,坐在软榻上的天子低声开口;他的声音清朗明晰,再无喘息,看来是病情大有好转:

      “你的药很不错。”

      “臣昧死不敢承受。这都是陛下体质强壮,并非全是药石之功。”

      “你也不必过谦。”皇帝道:“宫里的太医不少,就没有几个有这个本事,朕吃了他们的药,总是时好时坏……”

      ——那是当然啦!一个感冒拖延这么久都不好,多半是作息不调后免疫系统虚弱,不知哪个器官发生了感染。要是没有抗生素解决感染源,一点草药又有什么用?

      “不过,朕现在还有些小病,也要托先生一并了了。”

      “我看陛下并没有什么病症。”

      天子沉默了片刻,没有开口。当然,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难道要他亲口向一个臣子承认,这几天虽然病势大为好转,但宴饮游猎时却总觉得兴致缺缺,意兴阑珊,俨然没有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于是想来想去,只能含糊承认:

      “先生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应该知道是什么缘由。”

      行吧,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含糊下去怕不是真要激起愤怒了。穆祺语气平淡,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仿佛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病根深种,并非一日;要缓缓去除,也不是一朝一夕。陛下还是要善自珍摄,克制欲·望,爱惜自己。只要能爱惜自己,那几副药后就能好转。”

      只要能爱惜自己,外加停药,当然立竿见影就能好转。至于到底是为什么好转的,那建议你别管。

      这样的话太医也不知说过千百遍,但人与人的段位毕竟不同,说出话的分量也全不一样。毫无疑问,在成功言中了天子的“难言之隐”之后,穆祺等人的分量大大提升,几乎可以与昔日谈论长生不死术的李少君相提并论了——天子对这样的人一向是尊礼有加,即使话再老套、再啰嗦,也总是愿意多听一听。

      毕竟,“肾虚”这个东西,总是相当之有威慑力的。

      听到满意的暗示(“可以好转”)之后,大概是觉得这种命题到底还是尴尬,天子迅速转移了话题:“先生还有什么别的方术,可以赐教寡人吗?”

      这个问题早就在四人组的预料之中——一旦确认了延请来的方士真有能耐,至尊就会迫不及待的话题拉到寻仙问药和玄奇秘术上,期待新的高人能给自己开开眼界;而皇帝亦对症下药,事先搜罗了不少方术秘闻和道家理论,让穆先生反复背诵,希望能在御前大展口才,舌绽莲花,一举令“自己”心神倾倒,从此获取近身的机会,借以谋划大事。

      这是自己对“自己”的背刺,两千年后的自我对两千年自我的暗算。如此阴险歹毒、恰中软肋的规划,谁又能够抵挡?

      ……可惜,皇帝很快发现,就好像他自己总是很难理解那些数字符号一样,在理工科上颇有造诣的穆先生也很难应付那些歪七扭八、诘屈聱牙的符谶和专业术语;他根本记不了皇帝精心撰写的说辞,就算好容易记住了,也要背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这不是让“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不对来么?

      这不就是个文盲吗?文盲怎么能当方士!

      事已至此,只有另想办法。所以穆祺根本不搞那套玄学言辞,直接了当的开口:

      “臣在占卜上颇有造诣。”

      “占卜什么?”

      “天象。”穆祺一指天空:“三日之后,将有天狗食月,还会有红光骤起,其长经天。”

      简洁、明了、丝毫没有花样,以至于天子都露出了震惊之色。这几年以来他不是没有见过号称“精擅卜算”的方士,但预言时总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究其实质,还是怕话说错了挨回旋镖,所以预言中总要留有挽回的余地。相反,这样斩钉截铁、毫无余地的保证,要么是失心疯了的妄人,要么就是有绝对信心的高人。所以天子沉默了片刻,都不得不稍作警告:

      “御前妄语欺君,是大不敬的重罪。”

      “臣当然不敢欺君。”

      “那好。”天子再不犹豫:“记录在案,既然是三天之后的天象,那三天后让太常入上林苑核对。”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

      “……此外,既然召见了太常,那几位高士入禁中也要有个身份;总不能以庶人的身份与九卿对质——就先安排个郎官做一做吧,后面的待遇再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孝武皇帝时代的政治跃升,就是这么的突如其来且猝不及防;而皇帝能在严刑酷法中保持对天下人才源源不断的吸引力,靠的多半也就是这一手不吝重赏的慷慨与豪爽。

      当然,对于此次觐见的两位高人而言,这种豪爽就远没有想象中的吸引力了。随行的长平侯早就体会过朝廷功名富贵的顶点,还不在乎这个小小的郎官;至于穆祺嘛……郎官的俸禄能有几个大子啊?不就三五百石粮食嘛,差不多也就得啦。

      不过,在天子及诸位宫人看来,这两位方士的淡定自若就很不一般了。三天后就要面对牵涉生死的判决,眼下又是寻常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擢升;两项事关荣辱存亡的大事扑面而来,居然还能从容处之,仅仅这一番气度做派,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那么,就送几位先生回去吧。”天子说了半日,已经又感到了某种熟悉的虚……倦怠,于是重新靠在了软垫上:“三日之后再行召见,看看结果如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天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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