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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看他时他也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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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热衷于将玩具汽车拆卸,再重新组装。
尽管外形与最开始别无二致,也未曾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却总也无法再次驶行。
或许它的内里,某一处地方,零件松动,运转阻滞,变成美丽的废品。
而我是罪魁祸首。
江停泊躺在汽车底下的时候,我紧迫地想,江停泊会修好它,让它的车轮重新压过泥土,滚过四季,带着我自己无法察觉的期冀。
“宋又青。”江停泊喊我,“递一下扳手。”
我蹲下去,在低矮的车底空隙,同他对望。
“扳手在哪里?”我问。
“工具箱里。”
我将扳手给他,仍然蹲在那里看他。
江停泊神情认真,白色手套沾上油渍灰尘,在他拨开头发时,又蹭到额头。
此前,江停泊已经换掉湿透的衣服,穿上放在店里的背心和工装裤。
我没他湿得厉害,只是裤脚和半个肩膀被淋湿,但他也借给我一套。
于是我们穿着相同的衣服。
江停泊滑着躺板出来后,我问他:“修好了吗。”
“还没有,我只换好一颗螺丝。”江停泊答。
“换好螺丝也不行吗?”我问,“怎样才算修好呢?”
室内,雨声变得闷沉,乌云与高楼围住暗色,夏季的今时也变得溟泠。
江停泊好久未应,我看完雨,又去看他。
跌进一道静默的视线。
江停泊在看我,眼中框进门外的风雨、湿绿以及一个我,被撞破也不躲。
我身上的背心应是江停泊的,他比我高些,我穿不出他那种修身气质,挂在身上空荡荡,又被风吹得贴向一边。
我将背心扯正,风又吹来,我继续扯,如此往来,江停泊终于开口。
他略过我方才蠢笨的问题,问我:“宋又青,你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范畴太广,我思索着江停泊是否特指某个方面。
我有想共处的人,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那些未知且美好的事物,我都怀揣一份悸动与欢喜。
譬如高三学习压力愈发繁重时,我曾在一个寂静深夜打电话向位于另一个时区的父母哭诉,大致是模拟考结果不尽人意,似乎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高考。
我任性道:“我不想高考了,我想去找你们。”
父母十分担忧,轮番开导,告诉我结果不重要,尽力不留遗憾就好。不管怎样,他们会永远爱我。
最后我的情绪渐渐平复,要求他们高考那几日必须飞回来陪我。
爸爸妈妈立即答应。
又譬如初二的某个夜晚,家里空调发出钝涩的轰隆声,几声过后,彻底罢工。
待到房间冷气被暑热席卷直至消失殆尽,我将试卷翻折相同宽窄的痕迹,做成纸扇的模样,聊胜于无地扇动。
热空气缓缓流动,压着我,烤着我,灼烧我。
我给爸爸发消息,告知他家里空调坏了,快要热死。
妈妈很快拨来视频,接通后,我看到遥遥无边际的雪,遮盖一切芜秽。
妈妈的声音响在镜头外:“宝贝!我和爸爸正准备滑雪。”
我羡慕道:“我也想滑雪。”
爸爸拿过手机,温和看着一旁跃跃欲试的妈妈,安抚我:“下次放假带你来,明天我打电话让修理工来看看空调。”
之后很快挂掉电话,我完成作业,在一片热浪中睡去。
再譬如……更小的时候呢。
在初中以前,因为我年纪太小无法独居,爸爸妈妈还未开启他们的世界旅行。
有一天,我在书房寻到一件形态瑰异的饰品,大概是一种容器,瓶口极小,器身凹凸不平,颜色却又璀璨通透,歪七扭八地立在书架上。
我去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告诉我那是妈妈第一次手作陶瓷的成品。
我兴致骤起,让爸爸带我去做陶,我那时不讲道理,没吃午饭,便要立马前去。
爸爸劝说失败,只好立即驱车前往。
那天我掬一抔泥土,仔细揉捏塑型,最后进窑烧制,也成一个形状不明的物体,被放置于爸爸妈妈的床头柜。
回忆戛然而止。
比起那些尚未兑现的堆积到记忆角落的承诺,比起无人陪伴的高考日和始终没能体验的滑雪,那个下午的陶土似乎早已在层层叠叠不断舍去又不断新增的回忆里涂成鲜亮的色彩,不褪色,不模糊,不遗忘。
江停泊并不催促我,为我的犹豫沉默举例。
“我喜欢修车,高二跟着舅舅以后就开始学习修车,无事可做时就会来这里。”他平静地看着我,“你呢,宋又青,你喜欢什么呢?”
“江停泊。”我的灵魂好像在变小,回到游荡在山野高坡之上充满泥土芬芳的童年,我回答他,“我喜欢玩泥巴。”
“好,我们去玩泥巴。”我听到江停泊的回答。
我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江停泊,他总是沉默不语独来独往。
班上的女生私下评价他为女娲绝世佳作,我曾悄悄用视线临摹他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薄唇与喉结。
我一次又一次画下他,成像是沉默的,清冽的,冷白的。
人会为一副好看的画驻足,耽于其线条、笔锋、上色、流动,就像耽于一汪地下的泉水,映照投射一层薄薄的月光,流光溢彩,静静地淌。
投入一颗碎石,便泛起细细涟漪,一圈又一圈,汩没来往视线,于是那些细枝末节便被遗忘。
我忘记那些余光里他是否有所察觉,心中对我的悄然追逐烦不甚烦;也忘记他是否曾了当看过来,笑我怔然搁置于他身上的目光。
只记得不知哪个考试周,我为躲暖气围裹神经困乏而站在图书馆外背书。
树木落黄,冷风钻入枝干间隙,卷走一片片叶,飘落铺满小径,踩上去发出枯萎回响。
书本上的文字也镌刻秋意,斑驳的树影与颤动的光晕交织,一垂眸,便看到秋天。
而江停泊便站在一望无际的深秋里。
我看到他捡起一片树叶,然后在不断绵长的距离里,远去。
而此时,大雨倾泻而来滚滚不停,野草、飞鸟、高墙,一切都瑟缩,除一个人。
那人一手撑伞,一手拎着塑料桶,装一半的泥,一半的断枝残骸。
我看不清他,可那些遗落的旁枝细节却又变得醒目且分明。
原来,我看他时他也看我,目光是潮湿的,眉梢是温润的。
大树下,一个土坑,被大雨冲刷,作落叶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