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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午后,今岁第一场雪悄然飘落,雪势不大,未及一个时辰便停歇。雪落无痕,并未积多厚,仅仅在地上铺就薄薄一层。

      几位花娘穿戴整齐,裹着披风在雪地里嬉戏玩耍,清脆的嬉笑声吸引尚未归去的客人凭阑眺望。

      北楼里生起炉火,暖意融融。

      花娘们得闲休憩,裹着被子挤在一处。她们素白的面颊被火光映得通红,此般模样,不同于脂粉敷面之艳丽,反倒有一派浑然天成。

      有位娘子将一块东西往火里一丢,嬉笑着靠回姊妹们身边。

      “放了什么东西进去?”“这个叫‘甘薯’。”“啊?鼠?”有位小花娘会错了意思,娘子们哄笑,有人解释:“不是,这就是地瓜嘛!”“吃这个干什么?味道冲,晚上不接客了?”“哎,这叫‘抚今追夕,重温旧梦’……”

      小厮帮忙拿火钳子把甘薯赶到木柴下边,在火堆上架起一炉水,水开了便可直接泡花茶来喝。

      娘子们有说有笑,话题自巍峨庄严之皇城悠悠飘落,流转至王公贵胄、官爵将相之间,在寻常百姓家的琐碎日常处潦草收笔。所闻所见,都源于孔雀洲由五湖四海前来的客人。

      孔雀洲的璀璨绚烂,为每一位到访的客人披上一层别致的华彩。而反之,来客亦将自身的斑斓色泽,渲染至困于洲中的花娘身上。

      滚滚红尘,迤逦传奇,在口口相传中无边延续。

      于是,花娘们的每一句话开头都是:“我听那个客人说……”结束都是:“……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娘子轻轻靠在身旁姊妹的肩头,眉眼弯弯,她说话缓而淡,带着淮陵曲调一般的悠扬,“昨儿个那个客人,可真是有趣。一进来就满脸堆笑,出手阔绰,又是珠花,又是银子的。说话也有趣,夸我貌若天仙,夸我风情万种,还说要给我赎身呐。”

      “啊?那你怎么说?”说话的花娘年纪尚小,眼眸黑亮,歪着脑袋好奇地望着她。

      她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这话怎么能信嘛?听过一遍还觉得是真的,听过百千来遍,耳朵都要生茧了。我当时就笑岔了气,跟他说,那郎君可得等着,要给奴赎身的人,已经排到东楼阶下了。”

      旁边的娘子们捂着嘴轻笑,有的打趣小花娘道:“哟?瞧你这样子,莫不是对哪位公子动了真心?”

      炉火的光热都挡不住小花娘烧红的脸颊,娘子们见状,笑着问:“真有啊?是哪位郎君?”

      小花娘耳侧的发丝都快被她饶得打结,说不出一个“是”字,亦说不出一个“不”字,等到大家急得推她的肩膀,她才咬唇,嗫嚅着小声说:“是……是溪月公子。”

      “哼,我就猜是他!”有位花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笑说:“每每经过溪月公子席前就走不动道,原来是有这层心思啊?”

      “要我说,溪月公子……”她的眼珠子滴溜转,给出评价,“的确是仪表堂堂,但我觉着他的模样太过正派,反倒让人生不出旖旎的心思,处事么,倒是比孔雀主还神秘些。”

      自然有人不服气,“他那分明是‘故弄玄虚’!怎可与主人相比?”

      小花娘一听当即不乐意,急忙想解释,却将话说得颠三倒四,“公子人很好的,我不过在厢房里坐着也能分得赏钱,还与我说话,问我吃不吃枣糕……”说着说着她的话音就低了下去。

      “领到溪月公子赏钱的花娘还少?我们之中有谁没领过?他同谁遇见都能说上两句话,与小厮说的话不要太多。枣糕么,我猜他不爱吃甜食,故而随意打发你的。”

      其他娘子们看她太过,出言制止,轻轻拍着小花娘的背,安慰道:“哎,溪月公子对谁不这样?贵人的好意,我们受着便好,何必太当真?”

      室内安静,炉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偶尔有火星溅出。

      忽而有娘子感慨:“真要说起来,这位溪月倒是跟南业世子殿下有几分相似。”

      “像?长得也不像啊?”

      “他说的自然不是这个像,就……‘坐怀不乱’?是这般用法么?”

      “什么‘坐怀不乱’?他又不是和尚,不用守戒律。能来孔雀洲的贵人,你当他是哪个清心寡欲的柳下惠啊?”因为这句话,屋里的氛围活络起来,娘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拥在一起。

      “要我说,男人就是‘花心’!”这倒是共识。

      有人提及:“哎,溪月公子日日住在西楼里,可你们可曾见过哪个娘子进他的厢房?”

      “不曾。”花娘们摇头。

      却有人指出:“我倒知道一个。”

      “谁啊?”

      “哼哼,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一枝梅花么?”

      大家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又有人问:“世子殿下与溪月公子关系不好吧?”

      “不好?我先前还看见两人同席共饮。”

      “哪里好?明明都快打起来了!”

      正欲再说,屋门被拉开,玉奴探进半边身子,轻蹙柳眉,警示她们说:“不可背后妄议贵人。”抿了一下唇,将语气放缓了,“再休憩一会儿,就该去梳妆了。”

      屋内众人噤声,待她离去后,又闲言碎语起来。

      水烧开了,先前放甘薯的那个娘子拿钳子将东西拨出来,放凉了些,便用帕子包裹着,轻轻扒开,丝丝软糯甘甜的香味充盈了整个房间。

      花娘们围坐在炉火边,倦意渐浓,有人卧着已然入睡,有位娘子哼起了曲子。小花娘耷拉着眼皮,问:“姊姊,这是在哼什么?”

      “不过是才子佳人,深闺怨偶……”她轻叹一声,清幽的淮陵调子再度悠扬响起,裹着一丝焦甜入梦。

      玉奴沿着回廊,快步走到西楼。

      她身姿轻盈,行走的时候下身裙摆翩飞,然而上身几乎稳稳不动。即便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笼,笼中盛着汤药,稳步迈到溪月公子的厢房时,汤药也没有洒出分毫。

      她在厢房门前站定,曲起食指,在木门上扣了两下。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传出来。玉奴凝眸,思索片刻,干脆地将门拉开。迅速环视一圈,没有人。

      玉奴又将目光投向屋外,见回廊上也没有任何人来往,将门合上。她把食笼放在桌案上,走到墙边。那里靠墙摆放着一方书柜,书柜顶上摆着一支烛台,她伸手转动烛台的底座。

      只听见两道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下一刻,书柜悄无声息地往一侧划过去,另一个封闭的房间赫然出现在眼前。

      玉奴见地上横着一个身影,轻呼一声,抢步上前,“主人!”

      晏临溪闻声转过头,浓墨一般的眸子望向来人。玉奴堪堪停在他身前,要是再晚一步,她就快扑到对方身上了。

      玉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主人,今日的药送来了。”

      晏临溪仰躺在地上没有动。此刻,他眼前视线模糊,刚刚看玉奴的那一眼,不过是出于防范的本能反应,而且也只能做到如此。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以至于现在完全不想动,甚至连呼吸都是浅的。

      晏临溪怔怔望着屋顶的横木,脑子里一片混乱。有时是巍峨殿宇,有时是孔雀洲的夜色生平,有时又是飘雪的边塞。每一张他曾见过的面孔,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最后,画面总是定格在楼悠舟身上,怎么也挥之不去。

      前世启南山围猎时,楼悠舟同他告别的场景再次重现,“请君勿念……请君勿念……请君勿念……”鬼咒一样不断在耳边回响。

      啊,也有可能是梦……是梦吧?

      前世今生,皆为虚妄,不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对吧?

      晏临溪的嘴角被缓缓牵起,笑得痴傻。

      玉奴见状,知道他这是郁症复发。

      她退出暗室,将汤药端了进去,轻声道一句:“得罪。”便伸手掐住晏临溪的下颚,将药灌进他口中。

      晏临溪虽然神志不清,但是潜意识里并不希望自己一直处于这种混沌状态,很配合地将药咽了下去,其间只呛了一次。

      大约一炷香过后,汤药起效。

      晏临溪侧身,慢慢将自己蜷起来,像一只幼弱的蛹,定了定神,这才起身。

      玉奴从怀中摸出一本账册,“这是折算四成流水后购置的军备数量,还有往来车队的用度,请主人过目。”

      晏临溪陷在座位的软垫里,接过账册,神色恹恹地看了起来,因为精神还不大好,所以看得格外慢。

      世人皆知孔雀洲旧主是西南哪位赫赫有名的富商,却不知孔雀洲新主乃是生在宫城中的六殿下、而今的“溪月”公子。

      在晏临溪愈加混乱的前世记忆里,隐约记得,孔雀洲在明安年间就已荒废、往昔荣华不再。究其缘由,便要追述到十多年以前。

      西南之地有金矿脉横穿而过,早年间的西南人因此发家,旧主便是其中之一。然而随着金矿开采,因坍塌掩埋发生的命案不断,十多年前,旧主所有的金矿洞也发生了坍塌,死了近百人,亡者家属中懂门道的一看,便知这是急于求成,矿洞都没有加固支撑就继续开采,人命官司自然落在了富商头上,可富商嗅到了事发的苗头,提早打点好地方官员。

      西南苦蛮之地,逾京城万万里,山高路远,几十条人命就这样被死死按在大山里。

      直到晏临溪登基。浦陵更换知府,重查旧案,才让这起沉淀了十几年的命案水落石出,让寒彻的尸骨重见天日。

      晏临溪借此威胁,让这位西南富商将孔雀洲转手给自己,跟他说自己都得知了此事,何况京都众人,劝他趁早跑路。但晏临溪何其阴险,也没给他留后路。

      孔雀洲得手后,派死侍抹除了旧主在京都生活的所有痕迹,佯从浦陵派来京都的官吏翌日便跪在了刑部大门的台阶前。算算日子,朝廷委派去地方调查的官员,应该已经在写结案文书,准备回京复命了。

      屋里很安静,玉奴静静地立在案边等候差遣,晏临溪终于看完,点点头,“就这么办。”遂让她离开。

      屋门被合上,晏临溪将账目随意扔在暗室角落堆叠的书册上。

      这半年里,他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也不算一事无成。

      前世今生颠倒虚幻让他近乎痴狂,尤其今岁夏初与父皇在寝殿的谈话,有一个瞬间,晏临溪觉得所有事情都脱离了掌控,只让他头晕目眩。

      每当他想在外人面前提及前世种种,一道黑色虚影就会浮现,落在每一个他珍视的人身后,作出嘘声的手势,隐隐威胁,“不可说……不可说……”

      他越来越分不清了。

      终于,在某个寒风吹彻的冬夜,积郁成疾。

      郁症来的时候气势汹汹,不知道在哪一刻,晏临溪只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山峦在崩塌,水流在倾覆,一个人或死或活还有什么所谓?

      可每当他要沉到谷底的前一瞬间,总有人在上头拉住他,那个人让他活下去,跟他说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死也得死得其所。

      晏临溪抬头看,那是他自己。

      既然晏临溪打定主意要留在京都,最让他不放心的当属边塞战情,如果真如前世所见,乙宛与大虞终有一战,他不在嘉陵,一定要有人能及时出兵援助边疆。

      孔雀洲每日流水的四成,都会被兑换成盔甲锐器,定时被运往边疆。即便乙宛再度来战,边塞亦有应对之力。前世,他为嘉陵王时,嘉陵知府俞程还算可托付之人,另外还有散落嘉陵的他的旧部,都被他暗中调遣着。

      在这半年时间里,一张横跨京都、嘉陵和边塞的巨网缓缓铺开,到如今初具雏形。

      晏临溪夺下孔雀主一位,本身就是在赌,他要赌那些他还抓得住的东西。

      孔雀洲经过整顿,培养起几个亲信,玉奴便是其中之一,还有一批还堪任用的暗从,他们混在往来的人之中,可以是来客,是撑篙人,是花娘,是小厮,他们是“眼睛”,侦察所有前来的客人,并且暗中护卫、护送银两……而由他亲自扮演神秘张扬的孔雀主,无非就是在吸引和试探,潜藏在大虞的那只“暗手”。

      这只由阴暗之地新生的“螳螂”,设法拦在“车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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