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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元里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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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一号,元旦那天,宋凝声醒来时,发现窗上因寒冷而凝结的冰霜,在单薄如金的阳光下淡淡地闪烁。这时他做了决定,他将搬离三元里巷,以此作为新年的开始。
彼时他在南城一小就职,考虑的新居自然在一小附近。决定搬家的前夕,他开始在各大出租屋广告位、租房告示、破落白墙上题的黑色号码处忘情流连。精挑细选各大房间,最后为万圆小区5号楼的201房点灯翻牌。
看房当天恰逢好天气。大束阳光穿越冷空气,片片绸缎般柔软多情,映得房间皎洁胜月。窗外树影高耸,时而响动的潇潇叶声,也有不受拘束的洒脱之意。该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客厅、卧室、洗手间一呼百应,拥簇他统辖这块领地。
宋凝声摸摸这里,又敲敲那里,暗自思忖,转身,眉眼平淡地问房东:“一个月多少钱?”
“一千,”阿姨立马应道,“就一千。便宜吧?年轻人,这个价钱可租不到这种样式的好房子啊。”
“挺好的,”宋凝声说,唇边弯出一抹笑意,转瞬即逝,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珠细致地望过来,“为什么这么便宜呢?”
“这个嘛,”阿姨态度暧昧地笑笑,本想打个马虎眼,一瞥眼,望见年轻人柔和的面孔,忍不住卸下心防,和盘托出:“阿姨和你直说了吧,你楼上的那个房间啊,有人自杀了!就在前一个月!现在这片的房子都租不出去了,没办法啊!”她的脸皱了起来。
宋凝声若有所思:“自杀啊。”
“可不!”她努了努嘴,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脆弱了。吃一点苦就要死要活的。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啊,谁没吃过苦?太冲动了!”
宋凝声面上无辜地笑,应和道:“您说的对。”
阿姨严肃的神情和缓许些,紧接又皱起眉头,反复打量他:“你可别犯傻哈。阿姨和你说,没什么事解决不了的。遇到一个坎,那就跳过去;遇到一道墙,那就绕过去。人生啊,没什么过不去的!”
是么?但是,如果真的过不去,上下求索、左冲右突,使劲浑身解数却还是过不去,那该怎么办呢?宋凝声没问,只是说:“阿姨,看不出来,您还怪有哲理。”
阿姨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也是读过书的人啊。”她亲切地拍拍宋凝声的肩,“怎么样小伙子,你租吗?”
宋凝声点头,爽快道:“租。”
离开三元里巷那天,他像往常无数个平常的周末那样,给阳台上的一盆植物浇水。一抔水流就是一场局部降雨,淋下去,叶片上的细小灰尘顷刻而空,凸显出的叶脉山峦一样绵延起伏,水灵灵的一片鲜活。他把水杯放下,看见发财树无比荣滋的枝枝叶叶欢脱地响应冬季韵律,在风中懒懒摇曳。
宋凝声摸摸它的叶子,抱着它下了楼梯。并非出于不舍不愿坐电梯,而是因为三元里巷聚集的一堆老式建筑里根本没有配备电梯。
来到一楼的门卫室旁,透明的玻璃门内,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裹成粽子,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宋凝声放下发财树耐心等待,眼看十分钟都快过去了,忍不住伸手敲敲房门。男人头一点,惊醒了。
“啊?啊?”他还没清醒似的一脸迷蒙。
宋凝声冲他探了下头,不冷不热地问:“叔,我要搬走了。这树你拿着吧?你不是想要来着吗?”他记得男人曾经夸过这盆树,很多次。
“啊呀!”他彻底醒了,猛地拉开门,急急道,“对对!我就要这个。”
宋凝声冲他笑笑:“那我就放这了。你拿回家吧。”
“好啊,真是难为你还记得,那谁,那个……”大叔动了下嘴巴,似要喊出他的名字而想不出,一时卡住了。
“没事,”宋凝声笑道,“我先走了。”
“好好好,你慢走。”他如蒙大赦,松了口气。
宋凝声折返回去,回到家里,在洗手间接了一桶水,用抹布细细擦拭了房间地板铺设的瓷砖,直到桶里的水黑了又清。
接着开始收拾宋薇薇的房间。这个房间长年安静,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过,厚重的灰尘慢慢沉淀,死掉的时间在此冷却。
宋凝声对其他地方的打扫有规律,对这个卧室的打扫却看心情。心情很好的时候不能打扫,因为人生幸福的时候很少,没必要再驱逐幸福;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打扫,因为人生烦恼的事情很多,没必要再徒增烦恼。
因此他走进这个房间的时间实在稀少。
现在,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房间,他心有幻想,也许这次离开会是人生的真正翻篇。就像电影的悲苦主角,离开带来灾难的不幸之地,重振旗鼓,踩着过去的尸骨迎得新生,面对朝阳搭建未来的王国。
此时他弯着腰腹,低眉顺眼,伸手捻起一件长长的毛毯,抖动时,细小的微尘和轻风一起翻涌出来。呛鼻的不止尘埃还有回忆。宋凝声一边咳嗽,一边把它叠好,压平,放进垃圾袋。
接着把抽屉拉开。抽屉踉踉跄跄地抖动,像一个骨架松散腿脚无力的老人,“嘎吱嘎吱”地抱怨着,不情愿地跑开了。
里面有几瓶成分不一的护肤品和洗面奶。护肤品是已经打开用过的了,他把瓶口拧开,一股混着霉味的果香扑鼻而来。尘封的时间的味道,它已经过期了。
宋凝声把它抛到垃圾桶里,又看洗面奶。它还没有被使用过,连外层的塑料薄膜都没有拆开,上面印的时间是2017年5月18日,它被永远定格在了出厂那一天。宋凝声站起身,也把它扔掉。
看看这个,扔掉。看看那个,扔掉。他如法炮制处理了很多废物,直到手指触及粗糙的纸制封面时,他才停了下来。
原来你还在这里,没有被她带走啊。他想。
那是一本相册。表面已经灰败了,枯皱,发霉,满是灰尘。宋凝声就地坐下,无意识地抿紧嘴唇,伸手开始翻动相册。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是宋薇薇站在榕树下露齿展笑的身影。她留着披肩的长发,穿一身及膝的绿裙子。那抹绿色比头顶繁茂如发的榕树叶子更加明亮,更显春光。她的眉眼肆意舒展着,笑得很年轻。
下一张照片,宋薇薇坐在一方水潭边的石凳上,耳朵别一朵粉嫩的樱花,嘟起嘴巴,望向镜头,眼角的笑像花瓣下落,那么温柔。
下一张,再下一张,都是她的照片,明眸皓齿,笑容潋滟。宋凝声默默看着,心里很陌生,感觉像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路人。
相册翻到最后一面,宋凝声看见了最后一张照片,是他和宋薇薇的合照。宋凝声记得,那是五年级时老师布置的一次亲子作业:家长和孩子一起拍下一张照片。
“这很有意义的啊,等你们长大了,你和家长翻看那张合照,就能回想起当初的时光了。”老师说。
于是宋凝声鼓起勇气和宋薇薇说起这份作业,当然没提到什么意义、时光之类的虚词,只说学校要求完成。
宋薇薇瞥他一眼,不置一词。
他以为被拒绝了,沉默地走回房间,惴惴地想如何向老师交差,辗转反侧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早宋薇薇叫醒他,他头脑发胀地爬起来,跟着她出门,走一段路,又坐了两趟公交,居然来到照相馆的门口。
宋凝声清醒过来,随即心脏发跳,有只小鹿在那奔跃。
走进去,宋薇薇和老板开始交谈。
那个带着帽子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说:“要拍就拍一个系列,没有拍一张的。”
宋薇薇扭头就走:“那算了。”
事态急转而下,宋凝声呆在那里没有动弹。
宋薇薇迈出几步,转面不耐地问:“你就在那等着吗?”
宋凝声这才回过神来,迈开步子跟上去。
老板在后面叫唤:“行行,那就拍一张吧。”
宋凝声没有转身,看见宋薇薇回头才跟着她一起走。
老板一面领他们往里走一面嘟囔:“要不是看这孩子……”
走到房间里面,宋凝声看看身后的背景板,又看看前面的聚光灯。
老板低头问他:“你们要不要换下亲子装啊?”
宋凝声抬头观望宋薇薇,但她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想了想,宋凝声略微局促地拒绝了:“不了吧。”
老板说行,指导他们摆动作。按下相机快门的瞬间,在闪亮的咔嚓声中,宋凝声听见身旁的宋薇薇轻轻地、冷冷地嗤了一声。心中的小鹿猝然倒地,他也跟着屏住呼吸。
照片上,宋薇薇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皮微掀,眼角一挑,瞳孔里的光雪一般凛冽,带着近乎淡漠的泠泠笑意,像是雪国里飞驰而过的列车,有种不顾旁人的意味。宋凝声则身体僵直地站立,面上的笑苍白、为难,左脚往外伸出,似乎等到一声令下,就会不管不顾地逃出照片,流落天涯。
这张照片自拍成后宋凝声就再也没有见过它,更别提和宋薇薇坐在一起回忆当初。还以为早就被扔掉了啊。宋凝声抹去照片上的灰尘,就要阖上相册。下一秒,他发现一丝异样,轻轻把照片拉出塑料夹层,举在空中。
迎着窗外的光,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照片上有一条深深的折痕,像是一条笔直的河流,径直穿过那只落在肩上的手,分开了这对形同陌路的母子。他立马猜到有人想要撕掉这张照片,再细细看去,上面果然有一道细小的裂缝。
既然想要撕,那为什么不撕呢?宋凝声有些好笑,复又沉默了。也许把这张照片放在相册的末尾,已经是宋薇薇最大的让步和仅剩的温情。他没有再看,匆匆把照片塞回原位,关上了相册。
心里的那点幻想也随相册一起闭合了。宋凝声发觉根本不会有什么王国。当他踩着泣血的骨骸到达顶端,所望之处也只是无穷尽的尸骨,它们一路连绵到天际线,白花花地遮挡住人生的全部视线。
走了太远的路,所以他将疲惫,他将倦怠。他要坐在尸骨之上,看着天边残阳如梦消散。除此之外的任何挣扎,都只是多此一举。
他站起来,走到垃圾桶旁边,垂下眼睛的同时,握住相册的手指也放松了。
清理好宋薇薇的杂物,然后是收拾自己的物件。第一个要带走的便是床头那本厚实的卡册,宋凝声知道里面满满当当放着各式各样的奥特曼卡片,所以只是随意地翻了翻,权当检查。
检查不合格。
最后一面的最后一个卡槽是空的,他呆了一瞬,开始在床头翻找起来。床上没有。他又蹲下,点开手机的手电筒,爬进床底进行地毯式搜索,除了一手的灰尘和不知何时掉落的一本外国小说,他再无收获。
怎么办?他开始慌张,感到一阵阵冷风穿心而过。他强迫自己冷静,决定没找到的话就暂时不要搬家。毕竟这是比照片还要珍贵一百万倍的东西,这是很有意义的,当初的时光。
宋凝声突然拍下脑袋,懊丧地笑了。他把自己的手机壳打开,那张“遗失”的奥特曼卡片和一张折成三角形的黄符赫然掉在他的膝上。有人习惯在手机壳里放钱,宋凝声则习惯把那张印着赛罗的卡片和黄符放在手机壳里,它们的功能一致,发挥的都是心理上的保护作用。
收拾好卡册,他把书桌上的语文书本一扫而空,将它们和卡册一上一下放进行李箱,再仔细搜刮卧室,要带走的必要的物件竟然只装满了半个行李箱。
左顾右盼,他又跑到阳台的晾衣绳旁,把在风中如鸽子张扬的衣服收下来,这下行李箱勉强算是塞满了。
令他惊奇的是自己的东西非常少,宋凝声坐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发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内心也许早早期待起这场离别。
傍晚将至。夕阳余晖成画铺展。斜阳并不是苹果式红彤彤的热烈,而是橘子色酸津津的温暖。宋凝声独自品尝片刻,终究不能拖延了,于是站起来,拉起自己的行李箱,一鼓作气把人和箱推向门口。
打开门的那一刻,宋凝声心情平淡没有波动,他轻轻阖上门,看见刚刚擦洗干净的地砖洁白如初,反射的光一尘不染。他转过身,听见心脏正鼓鼓地跳动。
拖着行李箱行至一楼,今天门卫室的那位大叔没有打瞌睡,而是在低头刷手机,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肩膀也跟着小幅度抖动。宋凝声照常敲敲那扇门,把出租屋的钥匙递了过去。
房东是个阿姨,和这位叔叔是夫妻。宋凝声已经在手机上和她说好退租的事情,由于她今天不在,所以只得把钥匙交给大叔。
男人显然知道这事,接过钥匙,顺口问他:“要走啦?”
“对,”宋凝声笑笑,“房间已经打扫好了,给阿姨拍过视频了。”
“好啊,”男人说,“辛苦你了。”
“没有,”宋凝声说,沉默片刻,问,“这个房间还会租出去吗?”
“这……我不知道哇,这儿地段不好,人挺少的,可能租不出去吧?”男人倾吐苦水,唉唉叹气,抬眼瞧他,“怎么了?你还要回来吗?”
他边说话边把钥匙放在桌沿上,宋凝声望着那把因年岁微微锈蚀的钥匙,默默摇了摇头。
和大叔告别后,宋凝声沿着巷子砌的灰墙一路向北,路上只听见轮子来回滚动的轱辘声。迎面是五光十色的晚霞和认不清脸的陌生人。三元里巷的人来了走,走了又来新的人。宋凝声刚搬进来时谁也不认识,走的时候自然谁也不认识。
他开始走神,想到三元里巷的长度并不固定,它会随着他的年纪不断缩短。当他面庞稚嫩时,自以为巷子宽长没有尽头,世界狭小仅此一端。如今才恍然看清,三元里巷如此之小,小到只够装下一场童年。
马上就要走到巷尾,宋凝声在这时停下脚步,蹭着灰墙往后望去。久住多年的居民楼和他遥遥对望,只消一步宋凝声就能走出这个巷子,但他被这一眼定在原地,以至于完全无法动弹。他的心沉痛地跳起来,连带脊梁也哀伤地微微下弯。情感如野狗逃亡流窜,执拗地想把他咬回巷内。
有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物即将被尽数抛弃,而失去的后果太过沉重,宋凝声惴惴的,知道自己承担不起。
我没有准备好这场离别,我没有准备好任何离别,他醒悟过来,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只好不甘地唾弃自己的懦弱。尽管多年前他就已经失去,尽管现在他需要放弃的仅仅是所有不切实际,他也还是……懦弱。
宋凝声攥紧骨节,终于下定决心。算了吧,算了,他埋首于沉甸甸的现实里,无力到不想叹气。各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他不是一尘不染的白瓷砖,能够轻易抹去命运的批注。他是那桶乌黑发臭的污水,下水道里自有归处。
无需过多停留,只是顺着地板的痕迹自在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