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失败的一百种死法》照花影

38、作他怀中拨弄的竖琴

　　太宰治认为，织田作之助需要幼小、无害的孩子。
　　世初淳认为，织田作之助需要强大、厉害的孩子。

　　两名少男少女顾虑的相同之处，又区分着大的不同。

　　相同之处在于，他们对织田作之助都拥有着不可斗量的情感，也都没有过问过织田作之助本人的意愿，自顾自地决定了，并擅自插手安排好相关的事宜。

　　不同的是前者运筹帷幄，不惜酿造灾祸，后者心有人选，接近中原中也。

　　看最后是谁在引火烧身，或许烧的不止一个人的身。

　　早前，坂口安吾登门拜访。太宰治、芥川龙之介在玄关换拖鞋。

　　屋主人织田作之助在客厅沙发熟睡，他收养的女儿动手，拨开他额头分散的碎发。

　　世初淳以为，如若侥幸得天公开眼，能赐世人于无限绝境中，争得一线生机。

　　织田作之助在原作的基础上，可以多收养一个孩子，那，那个孩子应当是中原中也那样，进可拔山举鼎，退则跺跺脚，就能让地面陷落，而不是她这样，乏善可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同样的，能挽救大厦将倾的危难，让织田作之助和五个孩子的命运从此改变的人，合当是中原中也那种类型，一旦认定了，上刀山、下油锅，也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的人。

　　而非她这种怯懦无能之辈，受到伤害就忍不住要退缩。

　　世初淳抬手遮住红发青年的眼，弯下了腰肢。

　　透明的泪花直晃晃地坠落，似一颗燃烧着陨落的流星。
　　水珠子经过红发青年的下巴，滚到他突起的喉结处，顺着他敞开的领口滑下，落到了锁骨的位置。

　　门外要进门的坂口安吾眼疾手快，当即拉住了太宰治的绷带。
　　太宰治长臂一捞，拽住了目不斜视进屋的芥川龙之介的后领。
　　三个人连成一排,砰砰相撞，发出的声响让睡眠状态的男人清醒过来。

　　世初淳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一门心思尽数放在了眼前的人身上。
　　她撤回手，坐起身，以为是自己冒犯的举措，不小心惊扰到了织田作之助。

　　女生向织田作之助打过招呼，而后停了一停，到底是将心中盘旋已久，似饥饿的秃鹫一口一口啃噬着内心的疑惑，问出了口，“父亲，对我，你是怎么想的？”

　　织田作之助不明所以。
　　但这不妨碍他根据第一印象，坦率地回答。
　　“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诶。对女儿的看法什么的。”

　　父亲对女儿能有什么样的看法？

　　感谢女儿来到这个世界，与他因缘际会？
　　感谢女儿拉住了他，毫不犹豫地牵住他的手。接下来的路途会风雨无阻地陪着他，一同往下走？

　　织田作之助不擅长说漂亮话，做不了舌灿莲花的吟游诗人。因此，有时威力十足的直球才愈发地让人承接不住。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

　　在遇到世初淳之前，幸福对他来说，是个抽象化的概念。

　　织田作之助维持着躺着的姿势，两指搓了搓少女垂下来的，落到他脸颊的长发，随手拨到了她的耳后，“世初，幸福两个字，是与你一起生活，才转为具象化的词项。”

　　“看着你，我由衷地感到幸福。”

　　“那世初呢？”织田作之助撑起一只手，倚着靠背，半坐着，牵着孩子的手，“世初你是怎么想我的？”
　　“无时无刻。”世初淳轻声呢喃。

　　想要带你远走高飞，逃离这一切。
　　想要和你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也无所谓。
　　想要与你避开生死的判词，平安康健，岁岁长乐。

　　对旁人能正常地表述自己的在意、关切，能热情、大方地表达，甚至开玩笑的世初淳，对上异常珍视的人，却内敛得不行，谈何勇敢地吐露孺慕之情。

　　流浪异乡的过客摊开手，抱住收养自己的红发青年的头。
　　让织田作之助靠着她的胸口，倾听心脏雀跃的声音，温声问询：“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旋律。”

　　对女孩子的文艺、浪漫一窍不通的织田作之助，直言：“感觉有心跳声点弱。世初是不是身体不是太好，要不，我们明天去医院检查下吧。我现在就预约……”

　　“不是那个啦！我很好——”也不是太好。
　　纯属被郁闷的。

　　世初淳咬了咬牙，调整自己的气息。她深呼吸一口气，“织田你听不懂吗？用你那“聪明到好意思评价我不大聪明的大脑”，仔细地想一想啊。很难明白吗？”

　　钢铁直男织田作之助挠头，觉得他的女儿是不是有一丢丢的记仇。
　　好吧，不是一丢丢。是非常的记仇。
　　评价一次，记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记得。

　　玄关口，不愿意掺和进家庭会议的坂口安吾，扶正眼镜，“是在撒娇吧。”
　　想搅和父女情，但被同伴搅和了的太宰治，附和道:“是撒娇呢。”
　　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立志与太宰先生共进退的芥川龙之介，刚要点头，又意识到什么，憋屈得脸色发青。

　　“我再笨，还不是你养的好女儿！”义愤上头的世初淳，连自己都不放过。
　　“□□如你，怎么就读不出我的心思？”

　　旁敲侧击地追问织田作之助听不到吗，她每时每刻乱蹦乱跳到要跃出胸膛的心声。

　　它在说，于千万人中有幸相逢，幸运的同时，又何其的惶恐。
　　它在说，表白亿万次也不足够，奔赴千万次也不足惜。
　　它在说……

　　喜欢。
　　非常、非常地喜欢。
　　喜欢到快要不顾一切，妄图以屈屈蝼蚁之力，去搬动命运这只大象庞大的身躯。

　　世初淳喜欢窝在织田作之助舒适的怀抱里，挥去焦躁，拂开焦炙，让时刻担心受怕下一秒受挫的心灵，获得片刻的闲暇。
　　喜欢他宽厚结实的胸膛，光靠着，就有无限的安全感，会回以她大大的怀抱，倚靠着，就能无惧外头的风风雨雨。

　　喜欢织田作之助的眼睛，像是被整个世界拥抱容纳，携带着远眺着大海的宁静。
　　喜欢他没什么语调起伏的言语，却频频拨动人心弦。一个眼神，悄无声息地诉尽千言万语。

　　喜欢他略显沙哑、低沉的嗓音，和平时略显平淡，偶尔会显现深沉的神情。
　　喜欢他无论做什么都坦然自若的样子，似乎所有的事情由他做来都合情合理。

　　和织田作之助分床之后，世初淳就没办法安然地入睡。到饭点他还没有下班归来，她连吃饭也不知是何滋味。

　　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出事了呢？有没有受伤，被黑手党的战斗波及？
　　是在做危险的任务吗？还是只是单纯被路上的行人耽搁了而已？

　　织田作之助的强大毋庸置疑，她的担心亦是实实切切。
　　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牵动着她的心，把她变作他怀中拨弄的竖琴。

　　这些话语，她要如何诉之于口？
　　难不成用一个新型的差错，去覆盖旧有的谬误？

　　人有情，而分外的含蓄，感知清晰，而故作冷清。
　　世初淳想把自己的心，一声声翻译了，说与织田作之助听。

　　织田作之助身上散发的善意、对待她时的无限包容，堪比极力追逐着太阳的日晷。
　　叫她心甘情愿地沦陷，成为没有血缘关系联结的亲情俘虏。

　　情爱与生死是隔着地平线相交的天与海，是万里晴空漂浮的密卷云，海浪波涛冲刷沙滩的浮沫。

　　浮云易逝，泡沫破裂。那扎根在其上翻腾汹涌的，又是什么？

　　凡人追崇的清善情谊，却在落实享有之际，叫人察觉了就分外地伤怀……
　　喜爱这等曼妙的情意，怎么除了正向反馈之外，还暗自夹杂了忧虑、担心、不安等消极情绪？

　　而最后的最后，世初淳只是后退一步，退回到自己应该站的位置。

　　哪怕倾慕这头巨兽在心头打滚，搅得天翻地覆，即将冲出咽喉，不管不顾地发泄心意，她也得牢牢地锁住了，不叫他人看见的好。

　　由千千万万个轮回刻印进灵魂的强力认知，禁锢着世初淳的心，督促她不要再做出错误的决定。
　　尽管吃醉了，饮酒了，也切莫把虚妄缥缈的亲情线当成真。

　　是以，听到织田作之助诉说着自己的归属权，好似在说“我需要你”之类的恬言柔舌。世初淳转身，面向坂口安吾，单嗫嚅了一句，“骗子。”

　　罄竹难书的恶徒乾达多，生前给过一只蜘蛛生路。他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受苦受难，空中飘下一条蜘蛛丝。
　　他攀着蜘蛛丝往上爬，同在地狱沉沦的罪人们紧随其后。

　　纤细的蜘蛛丝怎能负荷得来众人的重量，万一折断了，企图逃过一劫的罪人就再无永无出头之日。
　　这么想的乾达多，抬脚决意踹开尾随的众生。

　　一念善，求其生，一念恶，尝遍苦。
　　当他的恶念付诸行动，悬下来的蜘蛛丝突然断裂，乾达多和地狱之众齐齐坠落，重新跌回无边的黑暗。

　　偶尔，世初淳思索，若非前世犯下诸多恶行，为何会在此生尝尽业报，生死全然不由自己，安危尽数系于他人。

　　“父亲是乾达多，我是蜘蛛丝吗？”

　　滋啦乱叫的电流闪过，明亮的炽光灯打在女生乌黑的鬓发。
　　她额头在坂口安吾的胸膛磕了一下，喝醉的人浑然不觉，被站在后方的织田作之助牵住手，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心虽匪石，不无一动。
　　感知着相连的大手传递的热度，世初淳思考不了这一切混沌的根源。只能凭借打心底的安心，由直觉替自己做主。

　　她回头，踮起脚尖，捧住织田作之助的脸。

　　已经习惯俯身迁就女儿身高的青年，侧耳倾听，专注的目光似是无声的鼓励。

　　少女见了，郑重的神情没有所缓解，反而增添了几分绝望。是凝视着一场注定会消逝的烟火——

　　开场轰轰烈烈，夺目绚烂，直至落幕了，抛给观众以绝对的孤寂与寒凉。

　　是何等美丽的……开始便注写了结局的悲剧故事。

　　“哈——原来我是乾达多，你才是蜘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