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扶仙山》元江一

1、故人归来

　　“二公子回来了……”
　　管家慌慌张张来禀告时，楚珏刚刚写好回复北边分舵的信。
　　闻言一时懵了：“李叔，你说谁？谁回来了？”
　　李叔冷汗直下，颤颤巍巍指着门外的方向道：“堂主……不……不好了……二公子……二公子……真的回来了……”
　　他是知道当年的旧事的，现下只有满心的恐惧。
　　楚珏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府中被叫做“二公子”的，只有他死去多年的弟弟——楚遇。
　　虽然当年没找到尸骨，但这么多年，楚珏曾多次派人寻找，都没有找到幸存者生活的一点蛛丝马迹。
　　更何况那样高的山崖，掉下去必死无疑。
　　“堂主，真……真是二公子，他……他真的回来了……您快去瞧瞧吧！”
　　管家颤着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小声道：“这青天白日，难不成见鬼不成？”
　　楚珏一怔，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管家还在那里嘀嘀咕咕，楚珏听着越发心不在焉，就连信封的蜂蜡，戳了数次都未能戳好。
　　沉默片刻，楚珏终是放下手中的信，打算出去瞧瞧。他倒要看看，谁敢冒充他们扶仙堂的二公子。
　　等接近府门，楚珏便看到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仔细一听，人群内传了一声熟悉的声音：“遇儿，真的是我的遇儿！”
　　楚珏暗道不好，忙呵斥仆从散开，这才恭恭敬敬上前行礼：“母亲……”
　　他欲开口驳斥这一则闹剧，抬起头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只见母亲怀中的那少年虽然蓬头垢面，穿着一身乞丐服，但从清晰可见的面容来看，确实是当年死去的楚遇无疑。
　　面容倒是没怎么变，只是长开了些。
　　眼神确实复杂了许多，望着他的眼睛满是恶意。
　　楚珏一时失神，那句“他不是楚遇”怎么说不出口。
　　“哥哥似乎很惊讶呢？”
　　面前的少年微微笑：“哥哥是不是不想让我回来呢？”
　　楚珏回过神，只见面前的楚遇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满眼的不怀好意：“也是，毕竟当年哥哥毫不留情将我打落悬崖，应该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楚珏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不等楚珏说话，楚遇忽然哭泣起来，他瑟瑟发抖缩在母亲怀中：“娘，哥要杀我，哥要杀我……”
　　楚珏动了动嘴唇，一句的反驳的话都讲不出来。
　　因为，楚遇说的是事实。

　　——锲子

　　重峦的山峰层层叠叠，云雾飘渺，不似人间物。
　　此山明曰扶仙山。
　　山中有个扶仙堂，堂中有个楚珏。
　　楚珏从小就知道，他不得母亲喜欢。
　　寻常家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他已经拿起了剑，每日不知道要挥多少下，等再大些，识了字，每日不是在校场便是在练功房。
　　祖父常说，要当堂主的人，应该严以律己，勤修己身，一刻都不可懈怠。
　　为了这句话，楚珏每日仅睡两三个时辰，。
　　后来他才知道，祖父祖母养坏了儿子，才寄希望于孙子。
　　楚珏的父亲是一个标准的浪荡子，花心好色，身无所长，明明生在富绅之家，却连最基本的千字文都认不全。
　　祖母说，这是福气。
　　但对于楚珏来说，这是不幸。
　　楚家，原来是淮东的大户之家。由于先祖爱好收藏前朝古物，一次无意间得到了一本名为昆仑册的书籍，其中详细记载了一种名为“神仙术”的功法。
　　相传习得此功法，可保长生不老、永生不死。
　　也不知何人传出去的消息，各大江湖人接踵而至，或明抢或暗夺，争夺不朽。
　　而怀璧其罪，楚家因不肯交出秘籍，遭了灭门之祸。
　　这场祸事致使楚家几十人命丧黄泉，而幸存的一人，在追杀中被迫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又过了几十年，楚家有人成功修得神仙术，自此名震江湖。
　　这场诡谲的繁华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由于不知名的缘由，楚家又惨遭灭绝，就此消迹于江湖。
　　实际上，残存的楚家人栖身于这人迹罕至的扶仙山，建立了扶仙堂，神仙术也变成了逍遥术。
　　他们发展武库，建宗立派，大力发展门人，修炼秘法，后江湖人虽然觊觎此神仙术，但奈何此时的楚家已非彼时，无数人的铩羽而归让楚家获得喘息之机，借此在淮北大力发展，占得一席之地。
　　可惜到了楚珏父亲这一辈，楚家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后代。
　　这时候楚家已经成为了江湖的传说，或真或假的消息并没有让江湖人以身犯险的必要。。
　　或许是安逸了太久，楚珏的父亲从小便是在蜜罐中长大，他不知忧愁，不思进取，更不知居安思危的道理，每日闲散度日，不学武，不识字，甚至违背祖宗立法，多次下山游玩。
　　也在这时，他遇到了楚珏的母亲，一个空有美貌的村妇。
　　同外人相恋已是大忌，更何况这个外人还是山脚下一个普普通通的无知村妇，这场恋爱遭到了史无前例的反对。
　　可惜父母终是拗不过儿子，更何况他们只有这一颗独苗。
　　在绝食三日后，他成功获得了父母的同意，光明正大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而楚珏，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他是祖父和父母妥协的产物，是以一出生便被抱到了祖父的院中抚养，每月只得见父母一次。
　　后来楚珏也明白了，祖父祖母养费了儿子，自然不能让儿子再养费孙子。
　　对于楚珏父亲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乐得轻松。而楚珏，便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声中，被强行送到了祖父身边。
　　由于前车之鉴，祖父只允许楚珏每月初一向父母亲问安，随后便是看不到尽头的练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流光容易把人抛，这在一年一年中，再心爱的女子也会腻，青楼楚馆成为楚珏父亲的常驻之地，而母亲在一日日的失望中，渐渐由寄希望于夫君变成了寄希望于儿子。
　　而这个儿子，自然不是楚珏。
　　对于这个从小不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儿子，楚母亲除了陌生，便是疏远。
　　她不得公公婆婆喜欢，自然也不会喜欢他们养出来的孩子。
　　再说，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了第二个儿子，楚遇。
　　与楚珏不同，楚遇从小便伶俐听话，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粘着母亲，逗母亲高兴，讨母亲欢心。
　　他不必像楚珏一样远离父母，也不必勤修苦练，每日不过识识字、念念书，便是在父母膝下承欢。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楚母的心渐渐偏了。
　　楚珏还记得，楚遇还没有出生时，母亲也会日日盼着他，守在路口等他经过，好递上亲手做的新鲜糕点和舒适衣衫，每月一次的会面，是楚珏与母亲其乐融融的幸福时光。
　　有了楚遇之后，糕点和衣衫也还会有，但针脚细密，不是母亲做的，路口也还是会有等着他的人，但多是丫鬟小厮，偶尔一次母亲会来，但都抱着弟弟。
　　后来，随着楚遇渐渐长大，就连每月一次的见面，都只成为楚珏一个人的念念不忘。
　　但即使这样，楚珏并不恨弟弟。
　　相反，对于这个嘴甜的弟弟，虽然面上不显，但他心里喜欢地紧。
　　楚珏从小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人肯亲近他，而这个弟弟，虽然不常见面，但每次见到楚珏，弟弟总会笑嘻嘻凑到他面前，或撒娇或告状，一点不见外。
　　他是拿哥哥当成了父亲。
　　楚遇还未懂事时，他们的父亲便死在了青楼。
　　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葬礼自然也不会轰轰烈烈。
　　父亲死后，祖母悲痛之下也溘然长逝。
　　在撑了两年后，在楚珏十岁时，祖父也带着无限遗憾离世。
　　年仅十岁的楚珏便成了扶仙堂的堂主。
　　而当时的楚遇，不过才四岁有余。
　　楚珏还记得，当时年幼的小弟是非常粘着自己的，即使他很是严肃，经常训斥他，但楚遇总会日日摆着笑脸，笑嘻嘻地同他说着各种趣事，从不生他的气。
　　当上堂主并没有像母亲说得那样好。
　　楚珏需要处理堂内大大小小的内务外事，还要应对觊觎神仙术的各路魑魅魍魉，就连祖父留下的那些人，很多都看在楚珏年纪小的弱势下，轻视欺瞒。
　　好在楚珏聪慧，勉勉强强能震得住场子。
　　可偏偏他有一个见识短浅的母亲，还有一个渐渐长大，只知道闯祸的弟弟。
　　比如楚珏好不容易拉拢了一位位高权重的分舵主，转眼楚遇便与这位分舵主的孙子产生了口角，一怒之下居然拿起砖头将人砸得头破血流。
　　这场合作自然付之东流。
　　可楚珏刚刚想要教训这个闯了祸的弟弟，转眼母亲便哭天抹泪，对着他又打又骂。
　　这种事情数不胜数。
　　楚珏未尝不知道其中有有心人的手笔，但每一次……每一次，母亲都会让他失望，而从小可人的弟弟，也渐渐变得面目可憎。
　　大概是十八岁那年，楚珏打听到淮南的山上有株菩提花。
　　若是有了菩提花的助力，他成功突破逍遥术第八层便指日可待。
　　可惜菩提花一旦摘下，一个时辰内便会枯死。
　　事不宜迟，楚珏便带着人立刻出发，想要在菩提花败落之前服用此花。
　　出发后的第二日，楚珏发现了藏在马车暗室中的弟弟。
　　“我想和你一起去……”
　　在弟弟的撒娇痴缠下，楚珏只能同意。
　　可万万没想到，便是这一个决定，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不容易找到菩提花的所在，已是一个月后。菩提花花期将近，楚珏便在附近搭了几个帐篷，好等到菩提花花开之时，第一时间摘得此花。
　　楚遇自然也缠着同他一起。
　　第一次出远门的楚遇，完全没看到兄长脸上的凝重，也完全不知道，自来被视为天才的兄长，已经在逍遥术第七层困了太久太久。他只知道，外面的世界要比扶仙山大得多，有趣得多。
　　他带着自己的宠物小狸，漫山遍野地跑着闹着，整个山涧都能听到他的欢笑声。
　　楚珏虽然不想太过高调，但看着弟弟的笑颜，最终也没有出口阻止。
　　他自以为胜券在握……
　　直到小狸一口吞掉了那只楚珏等待了数日的菩提花。
　　或许是这么多年的怨恨积压在心中太久，也或许是事后被弟弟满不在乎态度激怒，楚珏脑子一空，伸手一挥。
　　等他回过神时，楚遇已经被他一掌打下了山崖。
　　在众目睽睽之下，楚珏辩无可辩。
　　在搜救两个月后，有人找到了一件带血的衣衫，是楚遇的。楚珏心痛难忍，但一日没找到尸骨，他便不肯相信楚遇已经离去，他一日一日找下去，直到堂内发生动乱。
　　为了保护母亲，楚珏只能先行离开。
　　这件事不是秘密，楚珏未回山，楚母便已经知晓此噩耗。
　　幼子离世，凶手又无法付出代价，楚母有些疯了，她先是想要一刀了解长子，未果后，便日日待在佛堂，十年如一日诅咒着长子不得好死。
　　因为愧疚，楚珏从来不敢阻止和辩驳。
　　他每日辰时在母亲院外磕头问安，然后听着院内的痛骂和诅咒自我折磨。
　　如今，楚遇就在他眼前，楚珏想要道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能清楚看到，如今的楚遇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恨意和玩味。
　　楚遇这次回来，一定不怀好意……
　　果然，随着楚遇若有若无的提示，楚珏刚刚回过神便挨了母亲劈头盖脸的几巴掌。
　　“滚，你这个杀人凶手，离我们遇儿远些！”
　　待看见楚珏灰头土脸被赶出数米外，楚遇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控制住笑容，挨着楚母撒娇：“娘，我好想你……娘~”
　　这一声“娘”拖得老长，让楚母的心再次化了，哪里还能看得出幼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得色。
　　而楚珏望着满眼提防的母亲，只感到心累。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母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日后二弟的事情，不必过问我的意见。”
　　这句话让楚遇眼中的泪花微微一顿。
　　他还以为这次回来，楚珏会一口否认他的身份，然后将他赶出府，没想到楚珏居然这么容易就放过了他。
　　不过没关系，好戏还没开场呢！
　　楚遇眨了眨眼，一脸天真。
　　楚珏看不得他装傻卖痴的样子，说罢转身便走。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今后的生活会有多么水深火热，也可以想象到，十年前的事情又会掀起怎么的血雨腥风。
　　他不敢想……
　　事情也果然如他猜测一般，不到两日，十年前弑弟之事已经传的满城风雨。
　　明明只有几步路，楚珏却能感受到堂内每一个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也能听到堂内弟子对他纷纷不绝的议论。
　　也许这样，楚遇会很开心吧。
　　这些楚珏通通不想理会。
　　做错了事情便要接受惩罚，他认。
　　十年前母亲捅了他一刀，没要了他的命，十年后，楚遇回来了，大概是来索命的吧！
　　楚珏已经不在乎了。
　　他唯一在乎的，便是逍遥术他迟迟没突破第九层。
　　楚家修炼到此级别的人凤毛麟角，楚珏很好奇，逍遥术九层究竟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