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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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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李白《三五七言》
是夜,大雪。
永延殿突然忙碌起来,有急匆匆请太医的,有低声呼着去唤长公主殿下的,还有藏在暗处看到这片慌乱景象偷偷离开报信的。
四处都是低低的说话声,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零落的灯火,砸在铺满雪花的地上。
裴清芜刚卸去一身钗环就收到了未来驸马遇刺的消息,来不及再仔细梳妆,只着了一件银狐轻裘披风,带着宫女和侍卫第一时间赶到了永延殿。
素手挑开门帘,一阵带着碎雪花的刺骨冷风趁着空隙钻了进来,将殿内门前之处挂上了冷意,这冷意还未向内延伸,便被重新垂下的门帘挡住,归于虚无。
裴清芜待看清殿内景象后,秀眉微蹙,眼风朝着站在床边的若菱轻轻扫去,后者忙不迭行了个礼,条理清晰地回答着事情的经过:“禀告殿下,守夜的宫女说今夜付大人忙着处理公务,歇的晚了些,大概亥时三刻熄了灯。过了一会便听见殿内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守夜宫女怕是出了什么事,匆匆推门进殿,就看见付大人倒在地上,肩膀上被血浸湿了。”
“谁是第一个发现的?”裴清芜听完若菱的禀告,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即出声询问道。
“禀告长……长公主殿下,是奴婢先发现的。”若菱身边站着的一个身形瘦弱的宫女立刻下跪,以额头叩地,手指微微颤抖。
裴清芜看她紧张害怕的样子,不由得放缓了声音,问道:“说,你进殿后看到了什么?”“奴,奴婢听到声响后急忙进殿查看,就,就看见大人倒在地上。殿内窗子都是关着的,除了,除了大人手边的灯,其他东西都在原位没有动过。”浅画磕磕绊绊地描述着自己看到的场景,又担心自己说的不好掉了脑袋。
这可是翰林学士,未来的驸马大人啊,即将要和长公主成婚,却在今天自己值守时遇刺受伤,她如何能交代呢?
小丫头瘦削的身影在回完话后抖的更加厉害了,裴清芜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让她退下。浅画顿时轻松不少,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大殿,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帘掖好。
一旁正在处理伤势的张院判此时起身,利落地向裴清芜行了个礼,开口道:“长公主殿下,付大人的伤势虽未即心口,却也深重,若是多偏一寸怕就无力回天了。今后付大人还需按臣之药方静养,切勿剧烈活动。”
裴清芜点点头,回道:“麻烦院判了,宛竹,送一下院判。”
站在裴清芜身后的宛竹依言向前迈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打着帘子将张院判请出去了。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殿内沉默了下来。付词生还未醒,裴清芜也再未出声。
鎏银八宝明灯把殿里映照成淡淡的黄色,打在裴清芜的脸上,一半光一半影,好似也把她的神情模糊了起来,让人看不清她所想为何。
若菱微微抬头,轻声问道:“殿下,您是否已有头绪?”听到若菱的询问,裴清芜“唔”了一声,才把目光重新放在付词生,更准确的来说,是他手边的灯上。
她朝着那个摔在地上的灯走去,微微弯腰,将它拿了起来。
一个普通油灯,这物件与整个大殿格格不入,却因为众人忙于救人而被忽视,没有发现这个不该属于这里的东西。而裴清芜在看清这个油灯的瞬间就笑了起来。
她那清亮的眸子弯了起来,细碎的光在她瞳孔中旋转着,本该透着媚意的眼睛却泛着深深地冷意,像是数九寒冬,冻得人直发抖。
“啊……还能是谁呢。把这么明显的东西留在这,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不,是警示我。”裴清芜的语气逐渐加重,后面几个字几乎是从一口银牙中蹦出来的。
几乎是一瞬间,在看到那个油灯,听到裴清芜的话语的那一瞬间,若菱就知道这场毫无征兆的刺杀是谁的手笔了。
还能是谁呢?有胆子且有能力在宫中刺杀朝廷命官、未来驸马却不留一点痕迹的人,也只有那人能做到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愿公主嫁给付大人。若菱默默地想着,只是这最后一句话她却不敢说出来。
裴清芜收回了打量这个油灯的目光,把它轻轻抛在了若菱怀里。
她确认了一下付词生呼吸平稳,暂时脱离了危险后,便慢悠悠得整理着有些弯折的衣袖,将裙摆扶正,迈步向着门外走去。
若菱小心翼翼地将油灯揣在怀里,多迈了两步走在裴清芜的前面,为她掀开了帘子。
雪有些小了,不似刚刚那样纷纷扬扬。世界仿佛播了慢速,将那小小的剔透的雪花多留在空中几刹,让它们肆意地飞着。
台阶下站着一堆人,为首那位头戴一帽,中凸,两边削肩,呈三山之势。一袭绯色官服,前胸后背正中绣五爪正蟒各一,左右肩绣斜向五爪行蟒各一,前襟左右绣斜向五爪行蟒各二,两袖端背面绣五爪行蟒各一,气势雄浑,不怒自威。
偏又加上他那缠着邪气与散漫的眸子,将他深邃的面容衬得更加艳丽,薄唇之下,更显几分若有似无的诱惑意味。可谓是这银装素裹中的一点亮色噫。
裴清芜刚迈出了殿门,目光就和台阶下站着的人撞上。
他的眸子极黑,紧紧地盯着她,像是一块磁石,就要把裴清芜吸进去,吸进他的血肉,融为一体,永不离分。裴清芜没有把目光移开,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刚在殿内失态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看过彼此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裴清芜的脑海中突然涌入了这个问题,她也记不清了,或许是几个月前,也或许是几年前,她记不清了。
在这素白的雪中,人也被播了慢速,若菱觉得好像肩膀受伤的是自己一般,这般低的气压几乎要将自己压碎。当她的理智撑到最后一刻快要断掉时,有人开口打破了这段对峙。
“督公怎么得闲深夜造访永延殿了?”裴清芜挑了挑眉,淡淡地开口道,仿佛真的被宋埃得空来访震惊到了一般。
“臣听闻付大人遇刺,事关宫中守卫问题,臣不得不来尽忠职守。”像是没有听到裴清芜话里的嘲讽,宋埃神色不变,倒真有些公事公办的味道,只不过那话尾微微上挑的语调暴露了他真实想法。
“劳烦督公费心了,驸马并无大碍,多加修养便能生龙活虎。”裴清芜把手里的汤婆子往上提了提,应道。
宋埃像是被这话中某个词刺激到了,眼神一瞬间锋利起来,嘴角却上扬着贺着:“那付大人可真是命大,下次他可就不一定这么走运了。”说罢,他微微扬起下颌,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意更深了。
走运?宋埃根本没想着杀他,他只不过是插一脚给自己提个醒罢了。
裴清芜冷笑一声,说出口的话成了刀子,直剜人心:“日后本宫和驸马同吃同住,自然会看顾好他。毕竟,驸马受伤痛在我心啊。”
宋埃的笑僵在了脸上,一点点地淡去,又恢复成了阴沉的样子,抿着嘴不说话。
沉默,再次的沉默。
这次打破沉默的是宋埃,他换了称谓,音调毫无起伏,带着些低沉的音色:“咱家以为公主明白我的意思,既然公主不懂,那咱家就和公主明说了,自今夜起,长公主和付大人的婚事便作罢了。”
“督公,长公主的婚嫁之事不是你分内所管吧。”裴清芜哂笑了一下,反击道。
宋埃突然弯了弯眼,那极黑的眸色在深夜里翻涌着,好像要将他和这夜色融为一体。裴清芜深觉不妙,下一刻他便回答道:“来一个咱家便杀一个,反正,咱家又不是没杀过,您说对吗,公主?”
一阵寒意自脚底下升起,钻进裴清芜的心里,几乎要将她冻碎。是啊,是啊,他又不是没杀过驸马,杀过一个,再杀几个又何妨?
她突然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好像飘在空中的游魂那般,记不清过往,看不到未来。可同时,她心底又冒出一团火,跳着,挣扎着,将她撕碎,将她的一切燃烧殆尽。
“砰”
只一声就让在场所有下人全部跪下,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下,颤着身子死命盯着被雪覆盖的大地。
裴清芜将将拿过若菱怀里的油灯,发了狠地掷向宋埃,砸在他的额头上,又顺势落在了雪地中。
血,那样的炽红,从宋埃的额头上缓缓地流下,划过他狭长的眸子,将他的瞳孔染成同样的红色。
他好像没有预料到裴清芜的举动,甚至连额头上流下的血都没有管,只是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个油灯。
裴清芜气极,压不住自己的喘息,好像溺水之人在拼命挣扎般。“本宫的事,用不着你这个奴才来管!滚!”
她真的气得狠了,甚至连“奴才”都叫了出来。不论是过去在公主府还是后来在宫里,她都没有这么叫过他。
宋埃这才像是缓过神来,扯了扯嘴角,蹲下身子把地上的油灯拾起来,抬起头看向裴清芜,语气是前所未有得冷:“咱家知道公主所计为何,可公主何须以自己为筹码?这般不爱惜自己,臣倒是心疼得很。”
他随手抹了下脸上的血,修长白皙的手衬着血色,持着那油灯,再无一言,转身离开。
雪纷扬,落在他的身后,将廊下的裴清芜和他隔开,他越走越远,没有回头。他的身后分明跟着一堆番子,却那样的孤独,好像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雪夜。
痛极恨极,她痛他踏入这深潭,以身饲虎,越陷越深;她恨他视人命如草芥,让小儿啼哭,让众臣痛斥。
《后周书》载:康平六年冬寅月,逢大雪,贼夜刺言昭,长公主怒,伤厂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