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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8 ...

  •   2018年3月17日,我的挚友,陈小路同志,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寿终正寝,无病无灾,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无法得知他是否真的没有经历任何痛苦,灵魂的枯竭象征着命运的流转,我直面陈小路枯败的身体,眼眶发酸手脚冰冷,冰冷滑过我的神经,我的身边空无一人。
      太平间的灯晦暗不明,我不知道那天来来往往到底死了多少人,大概活着的人总是有点悲哀,我要等自己躺在这里的那一天。
      小梁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也会有这一天的。
      我大概是不怎么会安慰人,小梁更伤心了。
      头顶的灯忽闪两下,我缓慢抬头,眼底半点光彩也无,悲渺的身形像是在质问生命的无常。
      隔天睁眼,我的灵魂貌似出走已久,空洞洞地反应过来,小路已经不在了。
      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得不行,我是个相当没有意思的老头,放在哪里都是。
      -
      也不知道想到了点什么,我买了京师到佛萍的火车票,十个小时的时间,足够让我从自己的故乡来到小路的故乡。
      大洋彼岸的余老先生,我喜欢他笔下浓浓的乡愁,每每读时,总不禁潸然泪下。
      而小路总会说:他是个俗人,读不懂洋流河川,但有仲榆的地方,都不愁。
      所以,小路陪伴我的四十余年中,从未回过佛萍这个他的故乡。
      我还活着,我还可以去看一看。
      下了火车要再打辆车,我的目的地在佛萍的一个小山村。
      这片贫瘠的土地哺育了我的挚友。
      我白发苍苍,垂垂暮已,迈着不甚康健的步子,拐杖在我的手下瑟瑟发抖,汗如雨下,心脏鼓动如雷,浑身的血液都在喊叫,精神恍惚中看到小路在前面等。
      都说遗忘是死亡的尽头,这片山村自从遗忘陈小路的那个瞬间开始,小路便在我的身边获得了新生。
      所以,等在前面的小路,期待着从未原谅这里的自己能够回这片土地再看一看。
      我替心灰意冷的他乡游子回来了。
      没人带路,我循着自己不怎么清晰的记忆,终于爬上了这个荒凉的小山村。
      没什么年轻人再愿意待在这里了,跟这不知何年何岁的土山与土水相比,我倒也算年轻。
      长途的火车疲惫了我的肢体,我的四肢麻木不已,扛不住三岁顽童的轻轻一撞。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将脏兮兮的小孩子扶起来,他不说话,跑得老远。
      小路也是这样长大的吧。
      不,小路肯定要更开朗硬实一点,小路跟我说过,他的姐姐将他照顾得很好。
      接着往上走吧,小路住在最高的那处山洞洞里,我快要看到了,那片寸草不生的地方。
      草栅栏摇摇欲坠,小路走后也没人看得上这块地方,或许下雨天过路的农人是曾经这里唯一的访客。
      我其实是不知道要回来做些什么的。
      我推开年久失修的房门,扑面而来的尘土将我呛得面红耳赤。
      拖了把还算结实的板凳,我其实是想找个摇椅的,只是这里没有。
      穷山野水的风气不养人,只要人命。
      寒风吹送这些许年,某一年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讲,他想来找我。
      他在一个又一个天寒地冻里送走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亲人,送到最后就他一个了。
      还有我呢,也就只有我了。
      只是后来他陪着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我的亲朋,最后的最后,送走了他自己。
      我好像从来没问过小路后不后悔,漫长的人生,活到最后,连后悔些什么都不太知道,大概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坐在徒有破败的院子中间,远远的可以看见那边城镇的烟囱。
      工业化的气息未沾染这里分毫,见惯了城市的荒漠与孤烟,这里的清闲叫人沉醉又痛苦。
      小路曾经说,他对于机械工业的本能反应,是畏惧。
      机械化的庞然大物在现代化中侵蚀了我的生活,以至于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理所应当的接受了新生文明的到来。
      当然,我研究古文明的朋友会觉得,我们两个相当有病。
      在他的意识里,新生文明的出现不会抹杀掉已存在的古文明,他的存在,就是古文明的意义。
      文化传承在少数人手里,却在所有人的推动下发扬。
      我们是后来者,与其畏惧,不如承载,有容乃大。
      越过工业化城镇去看远处的山峰,黄白一片朦朦胧胧,混着余晖叫人看不清。
      我在这片土地上感受不到任何生机,包括我自己。
      天空黑压压的,大概是要下雨了。
      在那个还要靠天吃饭的时代里,小路早早便学会了如何去判断是否会下雨,我不行,全靠天气预报。
      雨点下坠的时候,我没打算躲。
      我身体的肢节在磨损生锈,锈蚀的腥味弥漫在鼻腔。
      我约莫是快死了吧。
      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只靠一口气活着,小路死了,那口气散了,我油尽灯枯。
      再看看吧,看看这片并不仁慈的土地,它带来了希望,也筑起了绝望。
      瞬时之间,暴雨倾盆,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无常,找不到缘由。
      天空怎么那么低,压的人喘不过气,小路大概也会这样觉得吧,这番天地,可真是糟糕透顶。
      -
      日子可真不好过,距离我上次去佛萍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坐在书桌前发呆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的白日时间,我的思想荒芜,已经半个月没有动过笔写东西了。
      我跟文字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实在是想不到自己还有与它见面不识的一天。
      这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是件相当可怕的事情,但我的内心没有丝毫波动,死水一般沉寂如灭。
      小路死后,再没什么能牵动我的思绪了。
      生命是用来浪费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可太他娘的有道理了。
      我的生命所剩无几,只值得浪费。
      我这是块无人造访的地方,收到最多的消息就是老友的讣告,原来他们也在渐渐告别这个世界,继而重新在另一个世界相聚。
      原本对生命流逝的麻木感在小路死后全然变成了一日重过一日的痛感,原来我远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样平静与甘心。
      我以为我可以平淡面对所有逝去的生命了,死亡是既定的事实,其本身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意义。
      我得收拾一下了,等下名人馆会来人收小路的手稿,那些我看也看不明白的建筑设计稿竟也构筑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原来我也曾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问东问西,陈老师从来没有拒绝过我这个门外汉天马行空的问题。
      半空中没有办法建起桥梁,我没有办法攀上它再去看一看陈小路。
      这真是这个时代最失败的想法,满足不了任何人的愿望。
      稿子都被收走了,几乎我的大半辈子也被收走了。
      我在提早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我也在准备和小路的重逢了。
      -
      五月份的人闲不住,我跑到了市里的福利院,我曾是这里的常客。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在看到小孩子的瞬间又有了些不一样的可能。
      世界是成年人的,老一辈的人在即将归零的生命中将自己的遗憾留给下一代,新一辈的孩子在牙牙学语中懵懂无知地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挑战。
      童话变得不再有很强的意义,人们所忽视的人文关怀在某一次人生的重大失误中猛然击中心头要害,年轻人把这个叫做延迟性,也叫做回旋镖。
      这些对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了,我的思绪不会再像年轻时一样围绕”回旋镖“转动,我的全部,都在围绕着死亡。
      眼下我心无旁骛,只想陪着这些孩子做完这场丢手绢的游戏。
      孩子的歌谣我唱不明白,最幼小的孩子趴在我的怀里呼呼大睡,好心的阿姨将他接走照顾我的不甚康健的身体,太阳就要落下去,我又要离开了。
      如果小路在,就好了。
      -
      从福利院离开后,我终究没想出个更合适的去处,恍恍惚惚又半年,我去了名人馆。
      讲解员绘声绘色的介绍入不了我的耳,静静远离人群是件很容易的事,没什么人会注意我这样一个存在感并不高的老年人。
      千转百回,陈小路的名字在我眼前了,密密麻麻的情感,堵在心口。
      隔着玻璃橱窗,周边静谧如斯,这些稿子远比在我手里过得要好,印象里杂乱带着油渍的手稿此时变得十分整洁,昏黄的光打下来还有点威严。
      陈小路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了,它已经变成了毫无生命力的纸质产品。
      唯一的联系大概只剩橱窗外烫金的陈小路三个字了。
      我这趟大概是白来了,这不是我要的东西,也不是小路要的东西。
      临走时我想办法找了工作人员,请求他帮忙在我死后将我的手稿也放进这里,变成和小路一样的格式化模样,供人参观。
      生前管不了太多的身后事,格式化或许是另一种存在的意义,至于这些,就都留给后世去思考吧。
      走出这里,我的身体轻了几分,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
      寒冬腊月,这一年就要过去了。
      跨海大桥,这是陈小路同志生前最令人称赞的作品,也是他最划时代的作品。
      世人的颂歌传不到我的耳朵里,我只知道,我正在通过这座桥去看另一片本该回归却远走多年的珍贵土地。
      不同的历史刻印下了完全不同的文化痕迹,浓厚的宗教风俗在本地风生水起,守卫员向我敬礼的瞬间,我见到了万万民众的呐喊与愤怒。
      寒窗苦读,车水马龙,朝九晚五,成家立业,儿孙满堂,生老病死,原来不管到哪里,大多数人都要遵循这样的人生公式。
      我跳出这种格式化人生,遇到了陈小路。
      可小路不是这样的,他过得不好,晚来的天赋叫他画出了这座大桥的初稿,叫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家喻户晓,叫我站在海边遥望另一边的他。
      余老先生不会再有那样的愁了,时代变了,这座桥是见证。
      骨血里面的东西炼化不去,此心安处也算是吾乡。
      我的故乡在小路身边。
      我顺着海风走,走入城市的中心腹地,我的呼吸越来越轻薄,无法融入这样快节奏的生活,我该回去了。
      我想我要见到你了。
      -
      一八年末,新年钟声敲响了,我在钟声中闭上了双眼,自此长眠不起。
      ……
      “本台记者报道,著名作家闻仲榆于2019年初被发现自然死亡于家中,神态安然……”
      “鉴于闻老先生尚无亲人在世,其后事将全权交给闻老先生所设立的公益基金会处理……”
      “闻老先生一生所创立最伟大的时代作品《远途》影响深刻久远,获得了……”
      惶惶而过,我的七十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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