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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日·夜:一宵锦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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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是夜,僭灵城北因得碧寒木灵注于阵眼,转换为微薄的水灵之力后,房屋得以重建,街道焕然一新,现已亮起了万家灯火,处处温馨如旧,不似曾历大变。
临岚梳妆已毕,自洛府向南一路走去。
这幻术之城真如传闻那般建设精巧、美轮美奂,街角巷内的客舍民楼虽已无人居住,仍被幻术细致入微地复原,相比白日所见古朴幽雅之貌,别有一番风情。
晚间熏风扑面,柔暖中夹带微凉。满街花树随风而摇,香瓣如雨,纷纷扬扬……这红消香断之景,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相映,有一种既繁华又落寞、既温暖又悲凉的奇特意境。
“洛城主求美之心,可见一斑……”
临岚踏月而来,瞧着夜幕中凄美异常的僭灵城,不免慨叹。
此前,她有意改叫洛永离为“公子”,实是因为他枉顾其他生灵之举令人愤懑,道不同不相为谋,由此心生疏远之意。而今……了解了其中内情,不禁也为他的际遇唏嘘长叹。
若换作自己,师父现下亦处在命悬一线之际,她虽不至为求长生而去迫害他人,也应难以抉择——同情之余,又对他改叫回了“城主”。
要知道,她并非发自内心地谅解他,而是为那位故去的洛夫人,同时感到了大悲与大幸……这般沉重而自以为是的爱,任谁也承受不住吧。
她心中早有预感,此去绝非单纯赴宴,而必会与洛永离、陆无鉴二人……就僭灵城违背天理、囚禁生魂一事上,做出该有的决断。
愈向城中行去,各门各户燃起的烛火也愈渐阑珊。远远望见只有闻弦居内外灯光暖融,衬映着凉薄夜色,倒像是深海中独占一方的龙宫。虽自飘零,却因遗世独立,反而凝结了这片孤凉之地的所有温情。
临岚初至此地,未曾见过那位兼管洛府与闻弦居的洛文笙先生,然因城主早有交代,她这一进门,便受到了对方极为郑重的礼遇。洛文笙本就生得一副慈善面孔,这番又对她如此尊敬,让临岚有点受宠若惊。
大概听了些有关茶楼的简介,便由洛文笙继续引她前去二楼主室,会见洛永离与陆无鉴二人。至此,临岚才算真正赴上初来僭灵城那日,与城主定下之约。
“云……呃,岚姑娘来了,请入座吧。”
刚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她便听到一个比主人态度还要客气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颇为诚恳。临岚抬首一看,却是陆无鉴局促不安地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与她四目交接后,只做出个“请”的手势,便仓皇回到自己的小方桌前。
临岚心知他仍在为先前骗她来此而感到对不起她,也不多言,默默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待她向洛永离看去时,只见对方温和一笑,神情并无任何不自然。
此时此夜,闻弦居二楼更无他人相扰,只余红烛遍地,幽然摇曳,室内一片明黄。这四面摆设的家什,从三年前开始就已变得单调精简,不复旧日的富丽雅致,却在此间无比暖柔的烛光下,越发显出了烟火气。
小酌几杯后,临岚才注意到,洛永离之所以向南而坐,原是因为他不知何时将那存放于挽音别院客房的沉香古琴给取了来,似乎是想弹奏一曲,为今日的私人晚宴作个正式开场。
“在下即兴弹奏一曲,还请岚姑娘莫要嫌弃。”言罢,他又向她望了一眼,眼中蕴满笑意。
这笑让临岚浑身不适,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而他对自己的称谓也已改变。
不及细想,下一刻,未见洛永离之手放上那二十五柱琴弦,但闻室内如有一阵轻凉舒缓的南风悠悠荡开,随后灵音迸现,似流水浸月,似高岗凤吟,空明悠远,宛转连绵。忽而音调渐高,曲声凄切,如一段清绝的悲颂,为弹奏者诉尽幽情,泣尽悲怨。
陆无鉴盘坐一旁,虽为曲声之凄绝感染,也因不曾亲尝世间男女深情的曲折缠绵,而听得默然无语,独自连饮闷酒。
但临岚已从画中古树那里知晓洛永离的诸多过往,如今当面听来,更是心知肚明。这首长乐虽不是洛永离的亲口叙述,却让他的一腔真情溢于言表。那种痛失所爱后的悲愤与不甘,是多么令人心惊……
一曲终了,临岚端起案上的一只素纹茶盏,敬洛永离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古人诗句可真是应景。这不是古琴,是瑟吧?”
席间这壶茶,是以血糯米和榛仁烹制的,浓香润口,十分精细,也是洛永离特地为临岚准备的。她在吴州生活的那几年,口味已被甜品驯化,稍烈些的酒就喝不惯,更不用说僭灵城当地的特产“龙雪”酒了。洛永离看在眼里,因此留心准备了她喜欢的滋味。
“说得没错,这就是瑟。”他以指尖温柔地抚过每一根细弦,最终落在瑟面尾端镂刻的一行娟秀小字上,思忖片刻,反问临岚道,“你以前……没见过?”
临岚点头道:“我只在诗文里听说过,觉得它与诗人描述的‘瑟’很像。”
“岚姑娘也喜读诗文吗?”洛永离陡然来了兴致,竟放下令他恋恋不舍的古瑟,起身走至席间,温颜相问,“那么依你之见,适才我所奏那曲无名之乐,该取个什么名字为好?”
临岚直视着他款款向自己走来,一身玄色未改,但见那外衣却被明亮的烛光照出了一针一线、精心织绣的锦纹——她不禁讶异,这是他为了这次晚宴而新换的衣裳!不过也就一瞬,她便认真思考起洛永离诚心提出的那个问题来。
陆无鉴本是武者,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便也缄口不言,与城主一起凝神期待她将要给出的答案。
临岚回想方才那段空灵如梦的瑟声,沉思少时,本无头绪的脑海里忽地迸现一词,令她蓦然自信地答道:“那就叫,《忆仙姿》吧。”
“《忆仙姿》……”
原本面色沉静的洛永离一听此言,竟是神情呆滞,口中不断念着这一曲名,心中逐渐溢出无限的宽慰与狂喜——
“好,好……就叫《忆仙姿》!再无更合适之语。”
谁也没想到,一天之中,洛永离两次落泪,都是因为临岚——不,或许该说,因为临岚每一次言行,都令人意外,但又恰如其分地撞进了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旁人再如何与他提及旧事,抑或扮起故人模样,都不足以唤起他内心最深刻动情的回忆。但临岚不同。她从一开始出现,就将他生命中的各种巧合联结而成一条命运的轨迹,促使他踏入其中。
从某种意义上讲,最初若没有她,南疆此处,也就不会有这样一座维持了百年的幻术之城。
晚宴进行到此,在场三人无不缄默。
洛永离本想调和临岚与陆无鉴之间略微紧张的关系,可是自己却先失态了。遂轻叹一口气,拂袖返回席间。后来,这三人都只顾默默饮酒、喝茶、吃菜,再未有人引起话端。
一个是心有所念,再难放下。一个是束手无措,烦闷不已。另一个则是心绪空宁,渺然世外,不思凡尘。三人的沉默看似相类,但因各自心性,不尽相同。
地间一层,芷梦中央大道上。
寒月与雪衣共同包裹了一段少女的灵媚身影。她是再次分魂而来的雪奴,现下,正悄然立在芷梦“黑面”附近的暗影处。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清媚的声音环绕廊间,雪奴情不自禁地吟出古句。停顿稍许,她两弯如水的眼光微微转动,又道: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咦……”她的眼神持续扫过对面墙上隐约凿刻的一些浅浅字迹,似探究,似钦羡,但始终难掩惊奇,“方才写的是相遇,那么这句的意思是……新婚?”
像是读到一篇悱恻动人的故事开头,虽然尽数引用了古诗原句,依旧让人深感凄美——这毕竟是她一个百年雪精灵所未见识与经历过的人世浪漫。
雪奴好奇心起,便接着墙上所刻吟诵下去: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这一句竟已是悼亡之意。雪奴怔了怔,双目久久没有移开。
细想也对,人类寿命大都不如仙妖之久,多离散,少聚合,总是好景未长,便毫无预兆地迎来诀别。短短三行如歌如叹的诗句,竟囊括了某对爱侣匆匆一生的喜悲。
再回神,触到那面坚如金铁的漆黑墙壁,除了那几道笔力不均的浅浅字印,整个墙面几乎没有一丝特殊的纹理,看上去十分朴拙。雪奴四处审视一番,确信这地间一层找不到通往二层的明法,只好先放弃。
当她转向过道另一边的“白面”时——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那面如水镜般通明透亮的薄墙,反而不如这面严严实实如黑铁般的墙壁容易使人看透。
若说“黑面”就像一只全然封闭的黑匣,无法一眼望穿,那“白面”则是自内而外蒙了一层淡淡雾气的玻璃匣子,呈现给人一副澄净透彻的假象,实际更令她心生惶恐。
正如大盈若冲,大巧若拙。越是外表简明易解之物,其内蕴深远,也越令人难以捉摸。
但凭雪奴百年修为,就算看不穿其中景象,至少也有一点可以确定——芷梦“白面”之中蕴含了一片似灵力而非灵力的活跃力量,远比“黑面”之内隐隐游走而丝毫可辨的土系灵力要繁盛得多。
“唔……来不及再仔细探查了。”
雪奴刚要凑近那玻璃水镜般的“白面”,蓦然间身子一凛,情急之下伸手扶住“黑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之感,将自己渺小的身躯完全颠覆。
“不过两日,我已分魂数次……但愿能够帮到月琢公子和临岚姑娘吧。”
而她自身的元气和精魄,都已损耗太多了。
洛永离瑟声起时,她其实已然感觉不适。殊不知在这地下一层待得越久,她本不富足的灵力也愈变淡薄。
想来“芷梦”所具有的法术效应,不单能将外界之人定向传送至地间一层或二层,必要时,如有外来灵力的结合(洛永离的曲声),也会对进入其内部的人或物产生压制,并强行驱散,以防误入者有所作为。
雪奴的体质,恰好为阵眼所克,故其灵力的流逝也比常人更快——思及这一点时,她心知,已经晚了。
“我虽不明白,阵眼是如何让地间两层相通的……但这个地方,一定是僭灵城中所有力量汇聚之地。”
“岚姑娘……你若能找到阵眼地下灵力运转的关窍,说不定……便可从中阻断整个法阵的灵力传输。”
“但是,我必须得走了……”
雪奴痛苦呢喃了几句,身体由实质转为虚空,再也扶不住身后铁墙。她明知自己这一缕仙魂将散,仍然苦苦支撑到此,只盼能在消散前等来一丝渺茫之机,将自己探得的消息传给上方茶楼中的临岚。
阵眼本是通灵。那“黑面”之中存在的些微土灵,即是洛永离放入的,作为指引法阵内灵力游走的魂识。否则她闯进来这么久,洛永离岂会不觉?
当是时,但见这条通道两端皆是死路的乌岩铁壁倏地震动了两下,便有一面石墙如卷帘般轰然向上撤去。一道灰白狭长的月光旋即投落,斜斜照出了身处角落却无处可逃的少女之影。
芷梦内部的光线,原就与兰室一般晦暗至极。而当那本不明朗的月光照拂下来时,却好像有了些温柔的亮色。
一个身穿锦纹玄衫的男子,款款踏着过道那端的石阶走下。他身姿俊逸,神情薄凉,恍惚间让雪奴觉得,他与那深居云月的仙人,甚至与月琢相比,也在伯仲之间。
直到他开口——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僭灵城最为隐秘之地?!”他的语调甚是平稳,语声却是空洞冷漠,令人生畏。
洛永离不等她回答,倏而抬起长臂,手间一团苍灰灵气便如疾风狂卷,近乎将他全身的力道凝结于这一掌之上,化臂为斧,望空劈来——正是他在洛府后院旋音湖边击碎临岚的鸢瞑锁时所用的一招。
“洛永离,住手!!”
一声清喝在耳边呼啸而过。雪奴仰起螓首,已是十分虚弱的魂影瞬间被他的当头一击撕成碎屑,化为飘忽在过道里的灵风,闪烁着点点冰晶。
她没有怨言,因为知道自己的仙魂就算不被他打散,也该就此消弭了。
一个冰雪仙子的灵体,全然不顾天性之相克,要在这充满土灵之地存活……已是不自量力。所以,她亦只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凝望着过道尽头出现的女子,浮出浅浅一笑。
岚姑娘……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对面女子俊丽的脸上,倏忽好似划过了惊诧、痛惜、悔懊等诸般情绪,终以无比的愤怒作结。水、火、木三种属性的灵力在她的经脉间不断行走,互制互利,形成一个稳定强大的灵力环流,正欲为其提供无限磅礴的力量。一旦使出,便是一般拥有百年修为的仙妖,都难抵御的巨大威力。
不要……不要为了我,妄动灵力。雪奴感应到她的情绪,用自己破碎的心不情愿地想道。
她不愿临岚因她区区一缕魂魄之死,而与洛永离闹到决裂的地步,更不愿她因此折损了好不容易重获的力量——是的,在雪奴前后两次变为灵体之时,就已分明感受到从临岚身上散发开来的强盛灵气。
而她的这一缕仙魂,注定要散成星星点点的雪花,随着长风绕梁,杳然而逝。就连多维持一刻自己的形象,再冲临岚轻轻地摇一摇头,也无法做到,无法传达出想要阻止临岚为了自己与洛永离一战的意念。
残月如刀,沉凉透心。临岚背光而立,纤长的手指已握紧了那一弯旋冰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愈来愈快——这,就是兴奋的感觉吗?
夜幕令人惶惶。
戌时末,僭灵城外,青绮林中。
月琢独自从雪山下来,飘然而归,未走那路况不明的飞雪道,仅是随心择路而行。
夜幕中,他已解下掩盖双目的薄绢,借着矇眬目光,找见了那座曾护他一夜周全的玄妙藤屋。
此时临岚不在,藤屋亦不为藏身而用,他便擅作主张在屋内开了一扇朝北的小窗,自己静坐于内,透过藤窗看向北方山林,默默思索。
淅沥沥,淅沥沥……
窗外逐渐响起细微的雨声,缱绻缠绵,挠得他心湖微痒。
月琢半睁着眼,只因对视野里的漆黑夜景并不能完全辨识,所以起初也未留心观察窗外的事物。而当雨声雨幕接连闯入他的视听之中,他才后知后觉地观察到对面小窗上,山林如巨影投落了一角,其间暗藏一条不宽不窄的银色长带,被轻快的雨滴拍打出圆柔的光晕,而不像是湿润的泥土直接吞噬了雨的痕迹。
那应该,是一条山川。
可看它的位置与流向,也不是僭灵城门外的那一条。毕竟临岚把藤屋选址于此,就已考虑到,这里与他初次撞破结界逃离僭灵城之处,一定相去甚远。
如此推算,他现今见到的这段山川,应当位于僭灵城外偏西北处。
它也许流经城北……难道是在入城后,就转为地下隐流,从而汇入洛府后院的旋音湖中?
极有可能。月琢一边想着,一边飞身掠出了藤屋。
他还未去过洛府后院以外的地方,并不知道沐月楼的内在蹊跷。但结合临岚灵力流失的情况,几乎可以断定,由于旋音湖本身是个力量集中之地,那外界应该存在助其引导灵力的自然条件——果然,这条山川所处地势有些西高东低,无疑是雪山融化之水的常年流径之一。
视野仍是迷蒙。月琢追着河流,向东行去几里,发现那落在银色长河里的细密雨滴,居然没有就此被阻挡在僭灵城与生俱来的防护结界之上。而是一直,一直蔓延到了城里。
第四日就要到来……城内的气候,也开始与外界相通了。
不知这座法阵,还能兀自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