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嘉年》斫绿桂

34、红灯

　　第二天就是周五，午休后李嘉年接到了李成林打来的电话，走出去露台上接。
　　电话那边传来医院里特有的人声鼎沸，夹杂着医疗推车的滚轮声、电子提示音和幼儿的哭声。李成林的声音就从这些背景音中传来：“嘉嘉，你现在在上课吗？”
　　“怎么了？阿爷你直接说。”李嘉年觉后的惫懒一应消除，原本迟缓的大脑也变得警觉起来。
　　“没事，我就是来复查，之前体检报告出来了，说是心电图有点问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我刚刚已经排队查完了，在等结果，那医生又说我年纪比较大了，要有家属来一起等结果比较好，我想着，助理前段时间也离职了，你要是方便的话，三点半左右能不能来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受语音通话的电子音效影响，李嘉年觉得，李成林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苍老，而且平静得令人心忧，总觉得有些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阿爷，我等下请假过去，但是，您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传来嘈杂的环境音，“嘉嘉，你确实长大了，人也变聪明了。几个月前，我时不时会觉得胸口疼，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就在小区楼下的诊所问了问诊，拿了点药，后来疼得越来越频繁，助理就催着我来看医生，医生说存在诱发急性心梗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让我约个全面体检。哎，说到底是我老了，以前安排体检，我只觉得没太大必要，偶尔来，有时不来，这次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才发现有不少小毛病。其他的倒是不要紧，谨遵医嘱注意着就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心电图这一项，医生强调了要重视，所以就来了。”
　　李嘉年听着阿爷的话，眼睛盯着楼下的香樟树，心想真是奇怪啊，校园里的树似乎永远都是哪几种，常青树大多是樟树、榕树，落叶乔木有一半是银杏，年年如此，处处如此，让人觉得季节和时间的界限都变得模糊。
　　他还小的时候——也不是很小吧，大概也就是几年前，阿爷一直是精力充沛的，永远有威严，永远受人尊重，即使是岁月也要退让三分。
　　但是，这两年阿爷又似乎老得格外快。打电话时时不时能听到咳嗽声，行动也不像从前迅疾，力量感也减弱了很多，他还以为是因为阿爷变得更慈爱，性格更温和了，所以行为举止随之慢了下来。
　　原来是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只是他还沉溺在时间静止的幻境中。
　　“好，阿爷你在医院等等，我找老师请个假，等下骑车过去，”李嘉年强硬打断自己的伤春悲秋，回到现实中，“对了，要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不用，我坐在这休息一下，你慢慢来。”
　　“好，我先挂了。”
　　李嘉年回到十七班，找班长要了张请假条，填好之后给当堂课的老师签字。
　　那位老师平时签了太多请假条，十七班的同学为了请假写过五花八门的理由，大多是莫须有的由头，只是想溜出去玩。
　　这次，这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好，看到李嘉年写“家里有事”，虽然没问什么，却别有深意地扯了扯嘴角，又轻哼了一声，随意签了个字就递给了李嘉年，转身想继续讲课。
　　李嘉年本就心事重重，看到他这种似有若无的笑，火气也上来了。
　　“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很好笑吗？”
　　不问则已，这一问，让那老师也有些下不来台，他说：“没什么意思，李嘉年同学，你要出去就快点去吧，别耽误了家里的事。”
　　李嘉年把请假条放回讲台上，纸片轻飘飘的，歪躺在桌面中间，他瞪直了眼睛对那名老师说：“不用了，当我没请过假，我自己出去。”
　　教室里传来起哄的声音，咿咿呀呀，让人听了心烦。
　　那位老师也算有资历，被他这么一激，只觉得颜面尽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失了一位老师该有的庄重，又争辩道：“你们天天东编西造地想法子请假，而且是你自己写得模模糊糊，我笑一下怎么了，又没拆穿你，更何况，我这不是给你签了字，你还要怎么样？现在的学生，连一丁点合理怀疑都接受不了，真是……”
　　李嘉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两点半了，他不想浪费时间和这种做错了小事还要硬拉着脸争辩的老师多说什么，于是转身回到座位，拿了车钥匙和书包就走了。
　　李嘉年莫名其妙又绕着二楼走了一圈，七班正在上课，门也关着，他经过窗户的时候往里面瞟了一眼，林彦景在听课，状态似乎好了很多，他没停留，直接从旁边的楼梯口下去了。
　　没有请假条，从南门出去太费劲了，他不想和保安起冲突，只能翻墙。
　　李嘉年来到离南门有一段距离的墙角，踩着石头和树枝攀上墙沿，撑着墙砖看了看外面，地上没什么东西，使了点劲站上去，纵深一跃，跳出了墙外。
　　这一下稍微有点震膝盖，李嘉年在心里骂人，靠墙歇了几秒钟，随后拍了拍灰尘就起身，去停车区找自己的车了。
　　今天外面阴蒙蒙的，乌云不算厚重，但也不见太阳，李嘉年开到李成林所说的医院，在里面的停车区绕了一圈，都没找到位置停，两轮区都限停，还匀不出一个多的位置。
　　没办法，他只好开到医院外去停车，再走到门诊大楼。
　　从五楼电梯出来后，李嘉年转了转，就看到了李成林。他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旁边坐着一对夫妇，挨近了仿佛在嘱托什么，旁边还有来来往往的护士和病人，大家手上都拿着大包小包，或者托着小孩，或者搀着老人，有男人照顾女人，也有女人安慰男人，有老有少，形形色色。
　　只有李成林显得格格不入，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穿戴整齐，头发也打理过，庄重之余却有难以掩饰的憔悴，显得孤零零，腿上放着一本16K的体检报告，上面还散着一堆尺寸不一的单子和发票。
　　李嘉年站在中庭，远远看着李成林，忽然觉得阿爷真的老了，其实在他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他浑然不觉。
　　他还觉得，眼前的阿爷很陌生，从前他身边总是有很多人，只有在家里，才会有他和阿爷坐下来闲聊吃饭的短暂安静时光，他也才能见到阿爷独自一人的样子。
　　现在呢，他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身边坐满了人，却好似空无一人。
　　李嘉年想着想着又回过神来，他找护士询问了一下饮水机的位置，先过去接了杯温水，然后端着走过去李成林面前，站在长椅面前说，“阿爷，我来了。”
　　李成林原本似在出神思考着什么，这时回神，接过水，盯着他，脸上浮现笑容，“嘉嘉，这么快，还要等一会儿。”
　　“嗯嗯，我在边上站一会儿，阿爷你等会儿叫我。”李嘉年站在了长椅侧边，让出了中间的过道。
　　三点半，李成林起身，招呼李嘉年一起进诊室。
　　医生看过初检报告和复检报告之后，跟爷俩仔细分析了一下心电图的异常，并且叮嘱李成林以后要尽量避免劳心劳力，烟酒咖啡，要定时运动，规律作息。
　　李成林半辈子当领导当惯了，在医生面前却也显得乖顺，他疑惑地问：“医生，要说劳心劳力，我从年轻创业开始确实是拼命干过几年，后来基本上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不算过劳吧，烟我十六年前就戒了，酒吧，最近几年也少了很多，怎么还有这种心脏问题呢？”
　　“老人家，您说您最近时不时会觉得胸口疼痛，其实就是胸骨后区疼痛，也有人会伴随着心前区、肩部等地的痛感，而且，您之前没有心绞痛的症状，再加上，这心电图复查的结果和初检的结果基本一致，ST段都有些异常，所以不会错的，这是急性心梗症状的前兆，不是说一定会发生，但是很有可能诱发病症。有时候，人们总是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习惯还算正常，即使脱轨也不会偏离预期值太远，其实久而久之，身体已经过载了。何况，您戒烟十几年，也意味着你抽烟几十年了，时间也不短了啊，年轻积劳，年迈成疾，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只要您听进去我们医生说的话，注意饮食作息和运动，那影响就是可控的。最好呢，您身边也要有人照应着，身体一有异常变化，及时来就医，不会有大事情的，您放心。另外，还有些小问题，都是老年人群体常见的，不用太担心，体检报告上也写了注意事项，你们回去自己看看，然后照做就行。退一步说，您有钱有人，安心就好，只是一定要多多留心。”
　　李成林又想辩解，李嘉年先开了口，“医生，有哪些注意事项呢？麻烦您详细说说。”
　　“这个小伙子没见过，他是？”
　　“哦，忘了介绍了，小陈医生，他是我的孙子，今天本来在上课，请假陪我来的。”
　　“啊，年轻人长得挺帅气的，看上去也大胆，能顶住事的，要多说说你爷爷，以前约的体检，要么逾期，要么不来，今年说是退休了，才老实来完成任务。”
　　医生打趣似的告了一番状，才跟李嘉年说了些注意事项，饮食、运动、作息、情绪等等都讲到了，还说到了药品。
　　说实话李嘉年没有全部记下来，听到最后也是有点心虚，“医生，你说的话我能录音吗？”
　　“……不能，也没必要，我刚刚那番话是例行公事，也是在你面前提点一下你的爷爷，我会给你一本防护手册。现在呢，你先去一楼排队缴费拿药，回来再陪你爷爷一起回家。对了，你可以记一下药单，以后也可以自己去买药，我还是得叮嘱一句，要谨遵医嘱，定期用药，积极预防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疏忽大意，有可能会引发冠心病，照目前看来，你还没有，但一定要当心。”医生说到后面的时候语气都加重了，这一番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李嘉年下楼取完了药，又回五楼，拿上手册，放进那一袋子药里面之后，还嫌不够，“医生，你这一本不够吧，我能不能再拿一本？让我阿爷自己也多看看。”
　　“拿吧拿吧，反正都算在体检费用里面了，就当你阿爷初检复检都拿了一本，”医生挥挥手，“拿了药今晚就开始吃，回吧，我继续接诊。”
　　爷俩走出医院正门的时候也就四点多，李成林问李嘉年回不回学校，李嘉年摇头说不回去了。
　　“阿爷，我骑车过来的，你要坐这个车吗？还是我们打车，我明天再来骑走？”
　　“坐这个车吧，我也坐坐我孙子的车。”
　　“行。”
　　李嘉年掏出车肚子里的安全帽，把药分成两袋，一袋塞进车肚子，一袋塞进后备箱，把他的帽子递给阿爷，自己戴上林彦景的那一顶。
　　路上，李嘉年开得很慢，等红灯的时候，李嘉年看着闪烁的数字和指示灯，跟李成林说：“阿爷，以前您管我，以后我就要管你了。”
　　“嘉嘉……”
　　“我是说吃药啊，以后你少吃一次药，少运动一次，我都要说你。”
　　李成林原本伤怀的眉眼也弯了弯，笑着说，“呵呵呵，好，我们家的小后生翅膀硬了，要管大人了。”
　　周遭都是车水马龙的声音，李嘉年心里无比乱，但有个声音又无比清晰。
　　林彦景说得对，其实这是场开卷考试，他有没有想好其实根本不重要，生活中有很多推力，会逐一跳出来，一步一步推着他去翻开最终答案。
　　而答案只有一个，是他一直看不透。
　　红灯上面的指示数字越来越小，李嘉年在心里做了决定，不想再逃避任何问题了，忽然间觉得豁然开朗，心里的石头虽然没有被放下，但是生生被他砸碎了。
　　“时间还早，阿爷，我们去欣和吃顿饭吧，吃完再回家。”李嘉年向李成林提议。
　　“行啊，我带你去一家新店吃粤菜，之前工厂散伙饭在那里吃的，几个经理都说不错。”
　　“那等下我找个路口掉头。”
　　“行，不过你能不能开快点，这个速度没比人家骑单车的快多少……现在的年轻人是这样的吗？”
　　“……”李嘉年看着红灯倒数了几秒，活动了下手腕，指示灯转绿的时候，轻轻加速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成林苍老但洪亮的笑声，“这还差不多，像点样子。”
　　李嘉年没再加速，保持着30码左右的速度开着，心里默默无语——我还不是怕你吃不消，我载林彦景的时候都比这速度快。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开着，在车流中无声地穿梭，卷起一阵一阵短促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