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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花 ...

  •   楔子

      这是新皇信帝改元的第一日,年号永定。

      夜,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腋裘,仍然是冷,直沁到骨髓里的冷。

      重重帘幕也挡不住那阵阵的欢呼,绚丽的烟花映上窗棂,在他脸上变幻着奇怪的色彩。今年是湖广总督觅巧手烟花匠制作进上的,一共二十五出,别出机杼,各有名目,因此宫里的人有的没有都到前头看烟花去,这交泰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翻过怀中的玉玺,一个字一个字抚过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洛阳,康,宣,宁,他们中任谁看到这样的字迹,恐怕都有点飘飘然,以为自己是受命于天的吧?——可是谁又能真正想管陕西的旱灾河北的蝗虫边塞的烽火江南的流寇?

      殿门处吱的一声轻响,狸猫也似的一条身影闪进来,这里也有贼么?他一个念头未绝,那条黑影反应极快,在他胸膛点了两下,一把抓起不知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嘴。

      “我是来偷东西的,你能不能就当没看到?”声音清脆,竟然是个女子。

      他嗯了一声,原本应该愤怒或者害怕的,可是都没有,只是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其实,就算是死也没什么的吧?至少,这些恼人的事,一概不必再想了。

      “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原以来宝物很好找的——唉,看来做贼也是很要下功夫的。

      “有啊。”他低声道。我。

      “是什么?”看来是个不会武的,不足为惧,她随手拍开他穴道。

      他看着她庄重的五翟凤冠,咦,一品诰命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唉呀同是天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现在不就见了?。”

      “你是谁的夫人?”

      “呸呸呸呸,不是啦,你见过贼有做一品夫人的命么?快点告诉我有什么好东西?”

      他忽然想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于是他将那传国玉玺,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笑吟吟的递了出去,还怕她不收,解释道:“最宝贝的当然是这个……这是传国玉玺。”

      她摇摇头,若不是这金碧辉煌的凤冠太沉以致压的人头昏眼花,便是她神智错乱了……玉玺耶,难不成天要成就她,做一个举世无双流芳百世的贼?

      “不敢要?”

      那一刹那间闪过七八个念头,她一把拢过来,“那有不要的道理,谢谢你,再见。”再见的意思,当然是最好永远别见。

      “喂,我还有话说。”

      她凑过来,眉目干净而漂亮,借着一重重烟花的微光,他看见指上赭红的印迹,那是方才抚摸玺文时沾上的。毫无预兆,他伸出食指,在她额上轻轻按了一下。绯红的印子,象一朵软软的桃花,开在她的眉心。

      她摸着额头,神情惊骇而迷离,一直退退退退退,直退到门口那儿,给门槛绊着了,腰身一折,华丽的宫装在暗夜中一闪即没。

      落荒而逃么?一朵清亮的微笑在他唇边绽开。

      一
      开封城里的樊楼别号称做“天下第一楼”,又一个名字叫做“丰乐楼”,到如今据说已经开张近百年了。这日正是正月十五的晌午,官府每年今夜都要燃放烟花,以示与民同乐,这里是看烟花最好的去处。这往年这时候,非但座无虚席,连站着等座位的地方都没有,那知自打半个时辰前来了一位客,起先的客都一个个脚底抹了油似的,一个比一个溜的快。
      那位客倒也不是忒吓人的主儿,乍一进来,看着倒象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斯文秀气,只是要了酒菜,便倚着栏杆,把脚高高搁起。瞧他模样,不过二十岁上下,眉清目秀,一领蓝衫下纤腰如折,竟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似的。

      她自绰了支竹筷在手,敲着手边那只瓷杯,曼声而歌:“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声音倒也还罢了,只是荒腔走板,全是性之所至,根本不在调上。

      店伙正急的满身是汗,这位姑娘大爷自上了楼就是这么一副架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从西江月菩萨蛮到贺新郎扬州慢,无论小令长调,婉约豪放诸派名家的传世之作,一概给她唱的乱七八糟,这二楼上竟没一位客人敢上来的。可她一进门就甩了锭二十两重的赤金官宝在柜上,要赶也无从赶起,明知今儿个来的是尊恶菩萨,掌柜在楼下急的团团转,看那位客是身怀武功,想也知今日绝对没甚好下场,说不定大开杀戒,倒霉的还是这些店伙,前几日长庆楼头有几个人说翻了动手,直打到快拆了楼方罢,店里的一死三伤,要赔么?一个铜子儿也没有,那些江湖大爷打完便走,谁不要命了敢拦着?今日这场面,可如何是好?

      这楼上唯一猜拳输了方留着的店小二叫小虎子,他正想着家中老母,流水价的祷告含佛间,只听楼梯上“托,托”连响,上来一位扶着拐杖,走动一摇三晃的老头儿,头发胡子眉毛都是雪亮的白,不由得心生悯老之心——也不好劝他老人家不要上来的,只陪笑道:“老人家,我扶您一把……您请这边慢坐,这茶是才冲上,极干净的,您漱一漱,您老来点儿什么?”

      那老头儿将拐杖靠在右手边,正待开口,猛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咳,听得人直揪心,倚着桌子喘了老半天方道:“拣烂的,容易克化的来几样也还罢了,酒要你们老掌柜最拿手的红螺酒,别给爷爷掺过水的,记好了,一点别错,爷爷一会赏你。”

      小虎子巴不得一声,答应着下去了,留在这楼上凶多吉少,能下去喘口气也是好的。这时那女子正唱到易安居士的《醉花荫》,“……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调走的不成样子,不大有销魂之意,倒是叫听的人三魂七魄走了一多半。她唱罢一曲,自斟一杯酒,一气饮了,换过一首辛弃疾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小虎子下得楼来,交待了厨房,磨蹭着等菜齐了,取了一坛红螺酒——那酒自来便是使小坛封贮的,一坛只得二斤,价钱却是普通好酒的五十倍,另取了一副杯筷,战战兢兢的送到那老头儿的桌上,打过转身来,只见楼梯口上来一位蓝衫文士,他一见那老头儿,微一愣神,便一揖到底,也不说话,解下身上负的包袱,恭恭敬敬的搁到那唱曲儿不休的女子身旁,转身下楼。

      接二连三的便有人上来,既有神情豪阔的江湖客,也有举止斯文的读书人,也有规规矩矩莲步珊珊象是好人家的小媳妇,后来竟也有和尚道士之流上得楼来,看见那老头儿都是一楞,一施礼,将带来的包袱匣子等物堆在那女子身畔的桌上,转身便走,竟无一个说话的。

      那包袱有大有小,堆了有十几二十个,一个个神色郑重,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物事。那老头儿象是根本没看见这些人来,有人行礼也不答话,老半晌才倒了一杯酒,抿一口便要咳上几声,饶是如此,依旧喝个不休。那女子又唱罢一曲一气喝了三四杯,方长笑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好酒哇好酒……对酒当歌……。”

      楼梯口俏生生的立着位白衣女子,令人眼前一亮,“才听说樊楼上有人耍酒疯,不想果然是三公子。”

      “什么酒疯,呸,难听的紧,我这才开始喝呢。”那三公子头也不回道:“好姐姐,你既带了小舞小绿来,还不快帮我收拾那堆东西,看你家三公子樊楼卖唱,缠头几何?”

      白衣女子笑不能抑,还得敛衽行礼:“是——姐姐不敢当,求三公子直唤红萼名字罢。”她身后跟着两名青衣小婢,竟然抬了只板箱来,那唤作红萼的女子将桌上的包袱一个个解开来,一包包竟然都是珠宝古玩,小虎儿一生哪里见过如此多的金珠?眼也看直了。

      那两名青衣小婢将各种说不清名堂的古玩字画细细点了数收起,红萼便拣了两个式样奇巧的翡翠盘子,将珍贵首饰盛起,点算良久,方笑道:“回三公子话,一共是古玩字画快一箱,珠宝两盘。”

      三公子正喝酒,闻听此言,一口酒“噗”的喷了出来,又呛又咳,好不狼狈。红萼强忍着笑替她收拾衣裳,又唤小二再整治酒菜,她言语斯文,声音清脆,竟有如沐春风之意,小虎子答应了下去,心里暗道:这主子这般行止荒唐,奴仆又这般斯文,两人该掉换过来才是。

      “似你这般算帐法,不知要糊涂成什么样子,这会酒也有了钱也有了,正好等着那位京城名捕来给咱醒醒酒。”三公子呵呵轻笑着坐正了,接过红萼递上来的折扇,刷的一展,这寒冬腊月,如何用得着扇子,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

      红萼乌溜溜的眼珠儿一转,笑道:“您说的这位京城名捕,可是匪号唤作‘例不空回’的,六扇门里尊为十年来第一圣手,姓秋,名弘,字月白的那位?”

      三公子格格轻笑,玩着眼前的酒杯,颇有小儿女微醺的娇态,“正是此君,那‘例不空回’,说的便是他虚伪自私无耻,办案之际不管好人坏蛋,先抓了来抵数——怕还不能屈打成招?至于捏造状纸,伪造花押,更是此君的拿手好戏。”

      红萼笑着斟酒,“好痛快,可为冤魂倒尽苦水了——更听说前一阵子,有个大盗叫梁不偷的……”她话未说完,三公子已经笑着打断:“既是大盗,怎么会名曰不偷?”

      红萼道:“他自称从来不做小偷小摸之事,每做一票生意,都是十万两以上的买卖,所以名曰‘不偷’是也。这位梁不偷先生给这位圣手神捕秋月白逮到了,这官兵捉强盗吗原也寻常,只可惜狱内屈打不招,竟然自尽身亡,他死了可不打紧,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可他历年所积的财富,自此便没了着落,秋捕头如何甘心?一路穷追不舍,这才到了咱们开封。”

      她二人言笑晏晏,那知那厢的老头儿竟然抽抽搭搭的哭将起来,越哭越是伤心,只听他哭的是:“可怜我那打小没娘疼的孙儿哇……你死的好惨哇……”

      三公子与红萼换一个会心的笑容,她二人这般问答,便是要那老儿开口。红萼扬声笑道:“想是咱们扰了老人家的清静,所以恼咱们来着,老人家万福,小女子多有冒犯,您老人家原恕则个。”她话音未落,只听得楼下蹄声雷动,凭栏下望,竟是一队队官兵奔驰而来,刀出鞘,箭上弦,四周屋脊上亦隐身有官兵,弓满如月,霜刃胜雪,齐齐发一声喊:“开封府在地此公干,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掌柜直躲在柜台里,菩萨佛祖不知念了几万声。这樊楼由他经手做大掌柜已四十余年,头一次遇见大中午仅有一名客人的冷清生意,眼见开封府里飞虎队气势汹汹,此事不知如何了局?

      楼上三公子笑道:“这喽罗们都已经出来清场了,怎么不见个正经人物出来?”红萼笑道:“不急,这看戏的若没个耐心,岂不成了来抢戏的,您看这支步摇,琢的真是精致。”她自那盘中翻拣精巧的钗环珠宝,一件件与三公子赏玩。

      两人正说笑间,街角已转过来一骑,黄金连环锁子甲,黄金宝珠凤翅盔,浑身上下金光灿灿,一部络腮胡倒遮了半边脸,提着一柄大刀,便如叱咤疆场的大将军一般。红萼笑道:“可是大将军要出征么?这般……咦?那是什么?”原来来者身旁略有两三丈远的路旁,竟有一条狗驮着一只猴子,便如杂耍一般。近了,方看清楚那条狗颈中缚着一面小旗,上歪歪扭扭写的竟是“开封府尹高德”,小猴儿手中扬着的小旗上却是“名捕秋月白”。

      两人相顾愕然,连那两名小婢小舞小绿也掌不住笑了。

      那位全身甲胄的将军,原没留意有这等胡闹玩笑,见此情形,恼羞成怒之下,掌中七七四十九斤的大刀忽的一舞,直抡了下来,眼见那一猴一狗便要丧生于这势如雷霆的刀下!

      蓦地自樊楼上跃下一个青衣女子,翠袖轻卷,勾着那刀背,身形轻如飞絮般随风卷起,双脚连环,也不知那一踢是实,那一脚是虚?金甲将军大惊失色,双手撒刀,一式怀中抱月还未使出,对手已经在他左肩右臂轻点一下,借力在空中转身,轻轻巧巧便落在地上,顺手“呛”的一声,将大刀插入地上。那条狗受此一惊,将背上的小猴儿摔下来,落荒而逃,那猴儿偏抓着狗脖子上的项圈不放,口中咻咻连声,拖泥带水的沿着街跑下去了。

      那刀本是用于战阵之上两军对敌,他少时得遇名师,更是将这长大兵刃使出轻灵纤巧的招数,恃之纵横沙场十余年,怎么今日对敌,只一招便已兵器易手?他一时间回过神来,只见那青衣女子头也不回,施施然进了丰乐楼。

      小舞上得楼来,三公子笑嘻嘻的拍手叫好:“好一招‘舞低杨柳楼心月’,只是好生屈才。”

      “小舞不忍见生灵遭劫,胡乱出手,公子莫怪。”说罢敛衽一福,退到旁边,她一招之内拾夺下对手的兵器,竟没半点得意之色。

      “屈才何解?”红萼笑问。

      “这一招明艳泼辣,翠袖缠绵处,连天上的月亮也可扫将下来,象楼下那呆子,看也看得傻眼了,如何能解此中滋味?”三公子凭栏下眺,那金甲将军一招便丢了兵刃,好生没脸。可是周围兵士除了呼吸,竟连半点议论嘲笑也无,弓弦拉的满满的,着实是训练有素的大敌——今日这场面,如何了局?那厢的老头儿早已不哭,望着远处出神,一双老眼中满是悲怆之色。

      红萼笑道:“只是那猴儿小狗不知是谁家手笔?也太顽皮了些。”

      两人说笑间,只听得楼梯声响,呼啦啦上来一大堆张牙舞爪的捕快,店小二小虎子逃之不及,唬得连滚带爬躲到最角落处。最后停了良久,才上来一个中年人,方脸长眼,甚是威严,一双手笼在袍袖中,站定了,放开嗓门道:“奉开封府高大人谕,缉拿钦犯,闲杂人等速速回避,若有拒捕者,格杀勿论。”楼上捕快,楼下官兵齐声答应,声势倒也惊人。

      三公子只管瞧那老头儿,笑道:“老人家,您原不必来趟这浑水的,此刻要走,也还来得及。”

      “公子盛情,小老儿心领,只是那秋某人与咱有杀孙之仇,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岂能轻易饶过他?”

      那厢一班捕快那管得了那么多?那三名女子姿容绝佳,也还罢了。地下一只大板箱,桌上两只盘子里珠光宝气,眼见今日又有一注大财可发,只待捕头一声令下,便可动手。

      那中年人面上神情冷若冰霜:“这是缉拿钦犯,老大爷还是回避的好。”

      老头儿斜睨了他一眼,道:“我老头儿当年头一次出红差时,怕连你爹也还没出世呢,用得着你教?”

      这一句话听着好不刺耳,一挥手道:“既如此,统统拿下。”

      这班捕快等的就是这句话,一抖手中的锁链,如狼似虎,便要上前锁拿这几人。

      三公子笑道:“这会子倒悔没有跟那茅山道士学几招。”`

      “怎样?”红萼信手拈起一支金牡丹花簪赏玩,意态闲雅。

      “也好学学他撒豆成兵的本事,招一班天兵天将来,你看看这些只有几斤蛮力的粗人——难不成还要小舞小绿跟他们动手?”她言下之意,自是根本不把那几个捕快放在眼里。

      只是那几名捕快脚步粗重,武功低微,可是若真个动上手,便是公然拒捕,楼外无数弓箭正对准这里,万箭齐发,纵是达摩老祖复生,又能挡得了多久?说话间那几名捕快已经到得跟前,小绿手一伸,已经拦在头里:“三公子,您下回可千万记得学那茅山道法,今儿个还是由婢子收拾吧。”

      那几名捕快听他主仆大言不惭,又见那小绿俏生生,娇怯怯的模样,都狂笑不已,小绿也不拿正眼看他们,勾了勾手,道:“动手罢。”

      内中一名捕快嘿嘿笑道:“似小娘子这般模样,风吹吹也就倒了,咱们怎么忍心……”他话未说完,小绿顺手抄起身旁桌上的一把竹筷,信手一撒,他几人站姿或正或侧,有穿鞋着靴之别,偏偏不论远近,好巧不巧,那筷子每人一双,正正钉在诸人脚尖之前,那分明是教他们知难而退之意。想不到她小小年纪,暗器手法如此高明。一怔之下,捕头严令在先,铁链琅当,刀光闪闪,众人发一声喊,直杀向那瘦小女子。小绿格格轻笑,指东打西,如虎入羊群一般,好不痛快淋漓。那几名捕快素来横行开封,那里吃过这种亏,已满口不清不楚的骂起来。

      中年人喝止手下,冷笑道:“满天花雨杜秋娘门下,也有为奴做婢的?可笑。”

      红萼拈着那支金簪,冷笑道:“邢捕头,你也是开封城里一号人物,明知我家公子是要跟秋月白算一算总帐,你又充什么先锋官来纠缠不休?”

      中年人正是开封府人称“白面阎罗”的总捕头邢庆威,他傲然道:“邢某职责所在,岂敢有亏?”

      三公子打个呵欠道:“那请你传个话给那个秋月白,要他提自己人头来换那样东西——我倦了,不耐烦再跟他胡闹。”

      邢捕头道:“秋大人来不来,允不允,是他自己的事,在下的职责,便是要将这些贼赃起出,交给钦差。”

      三公子笑道:“这算什么贼赃?明明是区区在下樊楼卖唱所得。”她说起那樊楼卖唱四字,好不得意。

      邢捕头冷道:“那公子眼前的舞鸾妆镜,映月珠环可是宣王爷打赏?避寒金钿,瑟瑟明珠可是李相爷的恩赐?至于那箱里的那对联珠九莲献瑞蝉翼瓶,徽宗的《听琴图》,黄庭坚松风阁诗卷,展子虔的《游春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以至于《伯远帖》、《中秋帖》、《五牛图》都是大内颁赐了?”

      三公子笑道:“这有什么,还有辟邪明钏,骊龙串,对了,这一对翡翠卷边荷叶盘真是神品,可不知出自何处。”那辟邪明钏一共两只,纯用金丝扭成连绵不断的折枝海棠花样,花蕊俱是金刚钻镶成,手艺之精倒也罢了,只是海棠回环拼接处各镶着一颗传说中能解天下诸般奇毒,称之为“辟邪”的明珠。那骊龙串是用三百六十颗东珠串成的项圈,那东珠产自松花江,除了皇族,私藏者被处以重刑,终身带枷。这一串东珠浑圆晶润,最大那一颗足有龙眼大小,端的是稀世珍宝。

      邢捕头一张脸黑如锅底,“那是开封梁王爷的家藏珍品。”这一对翡翠荷叶盘乃是用一整块的翡翠镌成风卷荷叶式,妙在通体碧绿,是翡翠中的极品,即所谓的“通翠”,两年前被盗至今,为这件事他被梁王爷叫到府中训斥了无数次,更挨了几十板,教训深刻,岂能不知?至于舞鸾妆镜,避寒金钿以及诸般书画,都是大内及京中豪富之家历年来失窃的珍宝,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如今随随便便堆在桌上,叫他如何不恼?

      三公子格格轻笑,理也不理,与红萼讲究起这一串珠如何珍贵,那一支步摇似乎就是明皇当年取镇库紫磨金为杨贵妃琢成的步摇。邢庆威官居四品,提调开封总捕头已有二十年,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可是莫说自己手下这一堆饭桶,就是自己修练四十余年的“大力鹰爪功”,既便能胜过那娇怯怯的小侍女,又有何光彩可言?他的职责倒是缉拿钦犯,起出赃物,可是拿不住钦犯是渎职,拿钦犯会不会先人头落地?想起江湖上关于魔教三公主的传说,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魔教是武林中第一大邪派,自满朝文武乃至贩夫走卒,都潜伏有魔教教众,世所皆知。这三公主便是教主幼女,向来喜作男子打扮,暴戾骄横,武林中多的是传说她如何心狠手辣如何胡作非为。细想若非魔教三公主,天下又有谁有如此大的面子,一句话便叫□□上的朋友将历年来所盗的奇珍异宝拱手奉上?

      他正暗自计较间,忽然有一员兵丁噔噔噔跑上楼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

      他冷笑道:“罢咧,他既有这等好计,我们岂敢拦着?”一挥手,领着一干衙役撤的干干净净。

      三公子俯身向楼下的金甲将军招招手:“将军莫不是要咱们乱箭穿身么?”

      金甲将军带着飞虎队在楼下等待良久,早已经不耐烦之极,哈哈大笑道:“邢小子有耐性跟你耗着,咱却不耐烦,孩儿们,放箭!”他话音方落,咻咻连声,飞矢如蝗般射向三公子。

      这二楼临街一半全是雕花栏杆,为酒客看景所设,如今毫无屏障,楼上的人倒成了现成的箭靶子。红萼身形最快,一把拢过两盘珠宝,接连踢倒数张桌子,将那白胡子老头儿推到桌后,又拎过那吓的浑身筛糠也似的店伙计。见有几支箭更钉穿寸许厚的白杨木板桌面,不由得苦笑。那厢三公子便与小舞小绿站在那一箱古玩字画前,看她二人卖弄身手。

      “六百三十四张弓,一人一半如何?”小舞娇笑着与小绿商量,边躲避箭矢,她举手投足皆如舞蹈一般,长袖飞卷,衣袂纷扬,便是活生生的一张天女散花图。小绿连答话的余裕也没有,她徒手接箭,信手便做暗器甩出,但是有一处弓箭手倒下,便有人立补上来。

      忽听楼下一声大喝,夹杂着无数声惊呼。三公子心念一动,踢飞一张桌子,那桌子飞出之时挡掉些许箭矢,她便借这一隙向楼下望去,那知楼下正飞上一只石狮子,与那桌子相撞,直撞得桌子四分五裂。

      便是活生生的狮子,也飞不上二楼来的,更何况是只石头的?

      “三姑娘,你传令咱们,将不得脱手的东西都带来,这个是咱的。”人未到,声先至,那狮子盘踞的前腿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勾着那栏杆一借力,连人带狮子就那么拖泥带水的往楼板上一放,“嗵”的一声大响,楼板格格几声,象要立刻断开似的。

      楼下的金甲将军哇哇大叫,也不知说些什么,方才那人拎着头石狮子在官兵中横冲直撞,望风披靡,直杀的人心惊胆寒。这下箭矢倒停了多半,零零星星几支长箭飞来,挥手振衣便拂下,倒也轻松不少。那石狮子足有一人多高,怕不有五六百斤?那人瘦瘦小小,声若洪钟,乱发,二分是人模样,倒有八分象狮子。

      三公子哇的一声怪叫,象是要哭,她确实传令附近各路□□弟兄,若有实在不能脱手的东西,今日中午送来樊楼,一起销帐。眼前这头外号“铁狮”的家伙也不知是跟自己为难呢还是当真听话,连如此狼狼坑坑的东西也搬了来?他天生神力,这只狮子给他毫不费力的拎来拎去,难道当天下人也如他一般?

      “臭狮子,欺负我么?我回家告诉哥哥,叫他……哼。”三公子嗔道。一时也想不起叫他什么,只得哼了一声,以示威胁之意。

      那人原名师子烈,只是道上的朋友都叫的顺口,把烈字省去,直唤狮子。家传一套“缚鹿手”刚猛无匹,脾气又暴躁,一言不合,不论好友宿敌,动手便打。道上人提起铁狮子,没有不怕的。他站在那石狮背后,那些箭矢倒也射他不着,笑道:“三姑娘,你可别小看了这个,这可是洛阳王的镇宅之宝,驱鬼避邪极灵验的。单从云南运到洛阳,就花了七万多两银子。因上个月我家里人口不宁,才去借了来镇邪的。”

      三公子哭笑不得道:“怎么说也应该是一对的吧?既是镇宅之宝,洛阳王怎么肯借你?”有两支箭疾若流星直指她后脑,她回手接箭,掷箭,下面惨呼声起,便如背心长了眼睛一般。

      师子烈笑道:“嘿嘿……他不借也没法子啊。大少爷常教导我做人要给人留有三分余地,所以那一只还在他家门口蹲着呢。”

      小绿一把推开师子烈,将那只箱子拖到石狮前以避流矢,幸喜那师子烈带着石狮子落下之际稍远,不然这一箱字画古玩,立时成了尘土了——虽说千金如粪土,可这一箱又何止千金万金?以百万计的尘土,不也太嫌昂贵了么?因笑道:“师大爷您且让让,这箱宝贝到底要紧。”

      师子烈哈哈大笑道:“我来的时候,听说那个什么中州大侠陪着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带了一干白道英雄正往这里赶呢。”

      三公子忙道:“什么什么?中州大侠?缪千帆么?”

      师子烈道:“就是使奸计叫咱们魔教泰山一役大挫的那个家伙。”

      “很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如今真个是一并开销了。”三公子蓦地想起一事,问道:“听说洛阳王以传国玉玺失窃为名要废了皇帝,可是真的?”

      师子烈道:“怎么不真,已经乱了好一阵子了。陕西的什么将军带秦凤路三万人马正围攻洛阳王的老巢呢。康王宁王宣王各有所图,都打着回京勤王的旗号调动兵马,洛阳王久有反心,这一次仓促起兵,号称三十万大军讨伐京师,怕不好收场呢。”

      三公子抿着唇笑,好不得意道:“原来他早有算计,要除掉洛阳王,我还当他真想撒手不干了呢。”

      “什么什么?谁要除掉洛阳王?”那白胡子老头儿慌忙自桌子后探出个头来问,一支零星的飞箭咻的掠过他的耳朵,钉在后面墙上,他一哆嗦,软瘫在地上。

      三公子目光闪动,笑道:“没什么啊,洛阳王拥兵自重,谁敢除他?”

      她话音未落,有一个倨傲的男子声音道:“谁在这里大放厥词?”跟着衣袂带风,掠上来一位中年男子,绯色官服,腰里挂着一只银鱼袋,瞧他服色,俨然朝廷命官,身手之佳,又可称得上一流高手。跟着接二连三有人掠上来,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有脚步轻柔,若秋叶之坠,有下盘扎实,咚咚有声,显见来的都是大敌。

      三公子心中暗数,邢庆威、“铁面无私”周正廉、“高山流水”高笥,水柔、“竹林秀士”皇甫筠、武林盟主上官步荣的长子上官长庆、中州大侠缪千帆——最后看到缪千帆那身青布长袍和身后弟子所抱的紫金刀,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叫苦,面上仍是巧笑倩兮,“河南地面上能赶得来的‘正派’人士,一个不少,很好很好!”

      上官长庆道:“除魔卫道,我辈义不容辞!”他父亲此次因故不能前来,他一向骄横惯了,连中州大侠也不放在眼里。

      红萼恰从藏身之处出来,拖过一张桌子,将方才拢在衣襟里的珠宝搁上去,那珠玉之声叮当作响,好听煞人,众人何时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一时都看呆了。

      “师子烈,王爷原念你是个浑人放你一马,你竟然把镇邪至宝也拎过来,真个是自投罗网。”

      邢庆威正拎着捆铁链往地上一掷,当啷之声与那人的话正是若合符节,衬得甚是好听。小舞搬过一张椅子,三公子一笑而坐,问道:“不知这位怎么称呼?”

      邢庆威道:“这是洛阳王府长史官范大人,名讳上太下清——仁心圣手,名满……。”

      那长史官道:“邢捕头,不必多说,拿下了便是——开封地面不靖,您也很有不是之处。”

      邢庆威答应一声,五指箕张,如苍鹰搏兔直扑向三公子。那五根指头黑黝黝地便如铁铸一般,他情知洛阳王于河南一地势力极广,他府上长史官在此,后半生这捕头之位保不保得住实在难说,这一招便拼尽平生所学,力求一举奏功,那知蓦地旁里缓缓伸过一拳,正是那白胡子老头儿。这一抓是抓正了那拳头,只见那老头儿手背满是老人斑,皮肉松驰,可是连催三道劲都如石沉大海,怎么也捏不碎,僵在当地。那老头儿另一只手扶着杖,连连咳嗽。小舞忍不住斟了杯茶要给那老人,那知红萼轻轻摆了摆手,她心下疑惑,便不敢递过去。

      那老头儿咳嗽半晌,方道:“你退下罢。”

      邢庆威趁他说话内息浮动之际变抓为掌,斜斜一引,要甩开那老人的拳头,那知连变三招,竟然甩之不掉。

      三公子半侧过脸,与红萼交换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红萼会意,接过小舞斟的茶,向前两步,笑吟吟的递向那老人,道:“老人家,您……”她这般巧笑嫣然,都以为她是劝那老人饮茶,那知说话间手腕一振,杯中的茶水化作满天花雨,直击那老人面门。

      这一切下变起仓促,那老人不及细想,挥掌拍出,身前便如多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水珠碰上便轻轻滑落,滴在楼板上,片刻间一道青烟飘过,楼板上已经悄没声息的多了一道裂缝,原来是给水珠蚀出的无数细孔。他以无形真气格挡有形之物,偏又丝毫不带霸气,实是世所罕见,而水滴落下瞬间便蚀穿三寸来厚的楼板,其毒性之剧可想而知,偏那女子又如此貌美温柔,尽皆骇然。那老人同时左拳变掌,斜拍邢庆威肩头,右手抄起拐杖轻挥横击,格开红萼,他分击二人,竟然招数精妙,丝毫不乱,只是身手之敏捷,浑不似方才那般老态龙钟。三人动作好快,眨眼之间已换过四五招,倒成了邢庆威与红萼二人同夹攻那老人。

      长史官哈哈大笑道:“好一招‘梁父吟成恨有余’!原来是秋大人驾到,邢捕头眼拙了罢。”

      邢庆威大惊罢手退下,红萼浅浅一笑,敛手退开,她自知与那人武功相差太远,捡捡便宜也还罢了,当真动手,怕多半要吃亏。

      那老头儿长吁一声,伸直了腰,向脸上一抹,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剑眉朗目,正是当世六扇门里第一圣手秋月白。他现出本来面目,衣衫发色并未换过,连拐杖也拎在手里,模样本来古怪,却无一人敢取笑于他。

      秋月白眼神锐利如剑,自三公子,红萼诸人身上一一扫过,三公子微微打个寒战,夸张道:“好冷好冷。”秋月白也不理她,转过身来,淡淡看了长史官一眼,冷道:“缉拿钦犯,原是我辈的本份,倒劳动各位大侠了,秋某在此谢过。”

      他看也不看那几名大侠,口中称谢,原是不悦已极。那“铁面无私”周正廉名满江湖,何时受过这等冷遇,冷哼一声,便要拂袖而去,偏上官长庆错会了意,陪笑道:“秋大人威名远播,在下久仰大名,佩服佩服。”上官长庆他老子千叮万嘱要他好好管教这独生儿子,这一下负气而去,怕上官长庆又惹什么祸事来,只能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秋月白也不理他,抱拳笑道:“下官秋月白,拜见范大人。”

      长史官叉手笑道:“好说好说,今日之事,秋大人有何高见?”

      秋月白道:“全凭范大人做主。”一旁“高山流水”中的水柔拉着夫君高笥的衣袖低笑:“怎么名满天下的秋月白如此窝……”她一句话未说完,便给夫君掩住了檀口。以楼上诸人的修为,都听的明明白白,那“窝”字下面,老实不客气,当然是“囊”了,秋月白倒不理会。

      那长史官冷笑道:“尔等孽贼,若识相的,交出赃物,本官可以考虑给你们留个全尸。”

      这话若是讲给普通人,倒也有那么三五分威慑之力,可是偏偏是说给脾气古怪天下第一的魔教三公主,惹的小舞小绿都忍不住格格轻笑,师子烈更是狂笑不已道:“若是识相的人,那还有今天这场面?”

      三公子抿着唇笑道:“……小女子不才,大人这法子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不过今日之事总要有个了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按江湖的规矩呢?还是朝廷的法令?”

      长史官冷道:“怎么说?”

      “要是江湖规矩呢,胜者为王,若打赢了咱们,东西连同人命都是你们的。若是朝廷法令呢,咱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左右是一死,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三公子拨弄着翡翠盘中的珠宝,浅笑道。

      长史官不过虚言威吓,冷笑道:“既这么着,就照着你们的江湖规矩来,三阵定输赢。”他武功既高,见识又广,那四女一男武功不弱,但是跟已方比起来,相差极远。其实在场众人中秋月白邢庆威的官阶都较他为高,但是他是洛阳王的亲信,威势自又不同,因此一口便答应。

      三公子笑道:“我们若赢,便请诸位听我们讲一个故事,可好?”

      长史官万没想到她竟然出这样一个要求,望了她半晌,方恨道:“好。”

      三公子但笑不语,招手命红萼低头,叽叽咕咕的说了老半天,红萼便一直笑,两人笑了好半天,才问道:“那第一阵,你们是谁出战呢?”

      长史官略一沉吟,回头向众人笑道:“不知那位大侠愿战这第一局?”

      众人各有心思,上官长庆虽骄横,并不傻,遇上这些难缠人物,那除魔卫道四字,说说也就罢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较真。周正廉是看洛阳王的面子,再者受上官长庆之父所托,皇甫筠号称竹林逸士,若非洛阳王见召,才懒得趟这浑水。高山流水更是置身事外,邢庆威既有这些人出头,乐得不管。

      “我兄弟二人武艺低微,只是久闻红萼姑娘的淑女剑法大名,但求一睹芳姿,别无他意。”说话之人正是孙光宗孙耀祖兄弟,他二人一样的服色容貌,富富泰泰的,若不是眼神精光四射,倒似富商大贾一般。

      长史官笑道:“最好不过,二位是郑州的名门望族,若胜了这一局,本官定上禀王爷,为二位求一个功名。”

      孙光宗躬身笑道:“多谢范大人。”与孙耀祖一同站定了,道:“红萼姑娘,请。”

      红萼浅笑出剑,那是果然女子所用的剑法,每一剑使出,都清丽如花插云鬓,水映华容。没有筋折骨断的惨烈,也没有血肉模糊的残忍,一剑中的,那伤痕也娇艳的仿佛白雪世界里一朵红梅,比胭脂更妩媚,却无胭脂的怯弱。连剑,也是以一支金牡丹花簪代之。

      水柔低呼:“好美的剑法!”又斜睨了夫君一眼,嗔道:“你看我做什么?”高笥笑道:“我才知你擅说实话。”

      孙氏兄弟单凭一双肉掌,着着抢攻,使的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一套掌法,没丝毫出奇之处。片刻间两人身中数剑,却勇悍不退,鲜血飞溅出来,在红萼的白衣上开满了点点梅花。楼上诸人都有些疑心,这孙氏兄弟江湖上名声颇著,武功招数怎会如此普通?堪堪打到百招开外,长史官笑道:“是时候了。”两人一声清啸,掌势忽尔一变,大开大阖,竟有风雨欲来之意。三公子啪的一合折扇:“翻云覆雨手!”师子烈道:“我看也平常,只怕咱们楚姑娘要恼。”

      说话间孙光宗扬掌劈她面门,一阵劲风迫去,直逼得她满面苍白,孙耀祖便斜斫她腰肋。红萼正折身欲跃之际,横剑停在眉心,那是淑女剑法中的一招“寿阳梅妆”,左掌划个半弧,反手拍向孙耀祖。

      三人出招虽快,却看的明明白白,那红萼虽能迫退孙光宗劈她面门的一掌,左掌反手无力,不免要吃亏。岂知红萼衣袂一展,如舞如飞,竟然退出七八步去。本来在两大高手的掌风笼罩之下,她的守势已成定局,闪身退出之时破绽百出,必死无疑,不知怎地,那红萼身形之美,便如偶谪凡尘的仙子一般,教他二人的攻势忍不住略略一顿,她借机脱身而出,局面便成了孙氏兄弟自相残杀。

      孙氏兄弟是何等样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孙光宗手掌略斜,自弟弟的耳畔滑过,掌风震的五六尺外的一张桌子四分五裂,孙耀祖手臂一歪,一掌拍在地上,震的楼板格格乱响,兄弟二人掌风虽偏足下却收势不住,结结实实的抱在一起。

      红萼兀自正色道:“承让了。”说罢敛手退下。

      孙光宗缓过一口气来,道:“姑娘手下留情,我们兄弟在此谢过。”退下之时对弟弟低声道:“不是她,那人没她这样的身手。”

      孙耀祖迟疑道:“那轻功身法……”兄弟两人心中疑团仍旧不解,这厢中州大侠缪千帆已经冷道:“妖孽如此狡猾,看来还是咱这把老骨头硬扛吧。”

      长史官道:“缪大侠费心。”

      三公子笑道:“你这么一把年纪,我怎么好跟您动手?”

      中州大侠缪千帆道:“少废话,亮兵刃吧。”

      三公子眼珠儿一转,将手中折扇搁下,盈盈站起,着小舞开了那只大板箱,信手拿了一只高约尺半的九莲献瑞蝉翼瓶出来,拎起来摆个样子,浅笑道:“如此,小女子便以这瓶子为兵器,领教领教中州大侠誉满江湖的‘雷霆刀’”

      她此言一出,缪千帆恼得哇哇大叫道:“便是魔教教主亲至,也未必能在我的刀下讨了好去,你敢如此轻视,不怕死么?”那瓷瓶胎骨极薄,望之晶莹如玉,名曰蝉翼,便是极言其薄——分明是一碰即碎之物,用来与缪千帆刚猛绝伦的紫金刀过招,只怕用不了一个照面,便成齑粉。

      邢庆威一见开箱拿东西,便叫苦不迭:“三十万两,三十万两啊!”

      缪千帆斜睨了他一眼,道:“什么三十万两?”

      长史官恨恨道:“她提着的那只瓶子,便是北宋年间官窑的珍品联珠九莲献瑞蝉翼瓶中的一只,二十年前转卖到王爷手里时,这一对瓶子已值三十万两。”“”

      缪千帆心下暗惊,那一对瓶子就得三十万两——自己家中薄有田产,近来十余年侠名渐著,花钱与来钱的门路都广,一年也不过万把两银子的出入,这纤薄的仿佛一敲便碎的瓶子竟够他一家十余口人生活并招待江湖同道二三十年。若冒冒失失的一刀砍下去,叫他拿什么赔还?

      三公子笑道:“叫我举着这么一件东西也怪手酸的,您老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让小女子三招罢。”

      “你你……这怎么拿它能做兵器?”缪千帆沉声道。

      “缪大侠,要打便打,不打就换个题目,我们其实还有正事。”

      长史官眼见她又使诡计僵住了缪千帆,冷冷一笑,右掌一起,向空虚劈一掌,他与三公子距离本有二三丈之远,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三公子并没在意。倒是一旁的师子烈大惊失色,闪身接下这一掌,身子一晃,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三公子一怔,坐回椅子上,道:“好劈空掌力,既这么着,大可以谈谈条件了。”

      长史官道:“什么条件?”

      三公子回手将那瓶子丢给小绿收拾起,抄起一串明珠,在腕间溜溜的转动,“说到底,咱们只想请各位听一个故事,若不然,再打一百年也是没结果。”

      长史官道:“是么?”扬手又是一掌,他这劈空掌力无声无息,并不是真正动手,只求立威,三公子一掌平平推出,掌风相撞,竟然震得她腕上的珍珠散如齑粉,轻扬如雾,这般掌力,委实可惊可怖,只是一近一远,又被人震碎了腕上的饰物,可算是输了一着。那知三公子端坐在粉雾后,低咳数声,扬着袖子乱挥,浅笑道:“可惜了这串珠子——珍珠粉是养颜美容的绝好东西,不知范大人拿回去是否交得了差?”

      长史官见这女子年纪小小居然接得下自己三成掌力,微愕之下,倒也收起了小觑对方之心。只是她笑容恁般得意,不知为何?一转念间,“啊呀”一声,惊呼出口。

      以仁心圣手范太清七字岂是浪得虚名,就算是面前天崩地裂也不至于如此惊惶,众人均面面相觑,秋月白问道:“大人可是着了这妖女的道儿……啊?”他话音最后一字大变,亦有惊骇之意。

      长史官大惊之下,口齿不清道:“你……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原来两人掌力相拼,震碎了她腕上的那串明珠,便是洛阳王宠妃武夫人珍之如命的一串骊龙珠,他也曾在王府岁末大宴上见武夫人戴过,明珠美人,艳极无双,临行时武夫人隔着帘子谆谆告诫,定要将这串珠子完璧找回,怎地这会便忘记了?那武夫人向来恃宠而骄横蛮无理也还罢了,那串珠子当世无双,便是皇宫大内也找不出同样的,这便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三公子素性抓起一只翡翠盘将盘中之物全倾到另一只盘中,笑道:“听说翡翠是玉石中极硬之物,不知是否能挡得了范大人的劈空掌力?来来来……大人不必客气,再来一掌。”

      这一下诸人也都明白,对方竟以稀世奇珍做护身符,长史官武功再高也是无用。

      长史官长啸一声,震耳欲聋,“这妖女也忒可恶。”

      三公子眨眨眼,模样好生无辜,“你恼什么恼,你有从人侍卫,我便没有?告诉你,别想用什么歪招带走这些东西——若论旁门左道,不信天下还有强得过魔教的?”

      秋月白低叹一声,他从京中带来的高手原也不少,着人分两路掩袭,一从屋顶,一自楼下,可自他上楼以至现在全无动静,自是被魔教中人暗暗料理了。

      三公子笑道:“诸位大人及诸位大侠,难道当真不想问问我魔教大动干戈,从皇宫大内……”她说到这里,秋月白与长史官不由得心中一凛,转头看对方一眼,心道:说到正题上了。“……各王府及诸豪富之家借出这许多东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史官道:“魔教妖邪作孽,还要甚原因?”

      三公子道:“不错,我们便是妖邪,妖邪作孽,天经地义。但是若是自称侠义之人作坏事,自称代表王法的人为恶,又当如何?缪大侠,你素来一言九鼎,你说说。”

      缪千帆恼道:“妖孽也配问侠义王法?可笑。”

      “咦?诸位不是便要以侠义定咱们是妖孽,以王法判咱们这些东西是赃物么?如何就问不得了?周大侠,您老素称铁面无私,不会如此糊涂吧?”

      周正廉正色道:“若就事论事,依侠义之名为恶,确是该死。至于王法,有几位大人在,周某不能多言。”

      长史官道:“恃王法横行者,自有王法惩治。”

      三公子正色道:“好,既然有两位的话在,想必那冤死泉下的孤魂,今日可以得一个公道了。小绿,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诸位大人、大侠客,请大家论一个公道是非。”她原本嘻嘻哈哈没甚正经,这会子端容对答,极有冷厉之色。

      小绿凄然答应,上前两步,敛衽福了一福道:“小女子师出昆仑,行六,同门姐妹十余人……”

      长官长庆冷笑道:“都是魔教门下走狗,人尽皆知,那也不用多说。”

      小绿也不理他,径自道:“……俱从师姓萧。大师姐闺名一个蝶,容色绝艳,轻功之佳,当世无双无对……可叹红颜薄命,在她十九岁上,偏遇着了一个负心薄幸的无耻之徒。”她一双眼睛直盯着秋月白,倒似要在他身上钉出两个窟窿似的。

      秋月白长叹道:“那就是我,嘿嘿,负心薄幸,无耻之徒……你们如此大动干戈,便是为此么?”

      众人皆惊,秋月白号称近十年来六扇门内第一圣手,近来连破无数奇案也还罢了,难得的是公正廉明,不畏强权,举凡诸豪门富户甚或亲友故旧,若有不法之徒,绝无宽贷,六扇门里俱尊他一声“秋爷”。让他自责负心薄幸,无耻之徒,那是大大的意外了。

      三公子道:“怎么?这八字考语可有错了?”

      秋月白望定了三公子道:“不是我抵赖不认,到如今我还是那一句话,我从未喜欢过萧蝶。”

      三公子冷笑道:“你倒想想,是模样儿配不上,还是武功性情配不上你?那般沉静如水的人物,你有什么脸来说你不喜欢她?”

      秋月白低低道:“不是她不好,只是……我不喜欢。”众人见他们当面争论起儿女私情,不由得又是骇然,又是好笑。

      小绿道:“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劝她退出魔教受天火噬身之刑?为什么又要她为你去丞相府中窃取丞相勾结外番的罪证?为什么丞相逼你缉拿私闯丞相府的凶犯时你便将她骗入天牢?结果害她在那肮脏龌龊的地方受尽凌辱而死!!!”她越说越恨,声音中已有哽咽之意。

      小舞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秋月白道:“我没有!是她自己要退出魔教,是她要窃丞相府……算了,左右是我错了,那有什么可说的。”

      三公子淡淡道:“她为了你,死都可以,你呢?”

      秋月白道:“我早已寄言昆仑山上,秋某项上人头在此,随人取去。”

      三公子盈盈起立,道:“何苦这般假模假样?请各位做证,魔教今日是为故友萧蝶复仇,受死吧!”话音未落,她已出手,右腕不知怎地一转,掌中已经多了一柄澄如秋水的短刀,那一刀斜斜划出,静如松生空谷,冷如月射寒江,缠绵凄艳中带着冷厉的绝决,那是哀艳至极的缠绵!是妩媚至极的绝决!

      旁边有人惊呼出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那十四个字说的极快,她也袭来的快绝,短刀横掠斜劈,眨眼间已经斫出十七刀,绵绵密密的便似一张情网,一缕情丝,凡夫俗子谁有大智慧大定力能破这人心底最温柔处的纠缠?她的对手大惊之下,失了先机,拼尽全力横掌一封,退!只是那决定生死的退路上却有一掌在等着他,那是“善哉行”!冷极天下,哀绝江湖的“善哉行”!

      “这是……”

      “第四解‘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长史官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原来三公子那一刀,竟是袭向毫无防备的长史官。秋月白同时出手,以掌法奇诡独步天下的“善哉行”封了他后路,两个片刻前的仇敌,竟似早有默契一般,全力合击之下,终于令长史官束手就擒。

      三公子望着自己横在长史官咽喉间的刀,只觉一阵阵寒粟,心知若非攻其不备,再有十个自己也不够对方杀的,这一着实在行险,大声道:“带人潜入天牢,虐杀萧蝶的首恶,便是阁下,你只道我不知么?”

      长史官蓦地一惊,“胡说!根本没人知道!”

      三公子道:“被你打死的九名狱卒中,有一个当时未死,你信也不信?”

      “什么?”长史官与秋月白同时惊呼,秋月白更是疑惑,他查案之时,多次勘查,当值的九名狱卒皆被武功绝高之人以重手法震死,伤痕毫不出奇,没一点线索留下,如何会有一个人当时未死?

      “那一个是我魔教的人……当时我也以为让她自已在天牢反省反省也好,便只派一个人照料她,没想到这帮丧心病狂之徒来的如此之快,那人明知自己伤重不敌,便以龟息大法闭气装死……当年黑白两道人士三万余人血染太湖之时,那人便是我父亲的近身侍从,不然,凭他一个小小的狱卒,怎么会认得出行凶的歹徒,今日洛阳王的长史官,便是当年的血煞范暝离!”

      长史官哈哈大笑:“三十多年了,都道我是范太清,他怎会知我是范暝离?”

      三公子道:“他说……范太清仁心圣手,该是莲花化身才对,你身上却有陈年血腥味,闻之欲呕。”

      他两人对答,皆是三十余年前旧事,昔日血煞范暝离,太湖一役中,挑唆黑白两道血拼,三万余人葬身湖中,天地为之齐暗。他当时竟在百余位正邪高手的围剿之下脱身,都以为他早已死去,没想到竟然冒仁心圣手的范太清之名,投身洛阳王府中。

      “范前辈也是给你害死了?”周正廉怒道。

      “他不死,不成了有两个范太清了。”长史官哈哈大笑。

      秋月白想起萧蝶被害的现场,不由得一阵怒气上涌,恨恨道:“想是萧蝶在丞相府看到了洛阳王与丞相勾结谋反的证据,所以你要杀她灭口,只是手段也太残忍。”

      长史官道:“只是我倒有一事不明白,三公主,你是如何盗得那东西的?”

      三公子笑道:“大年初一夜,大内赐宴,文武百官四品以上诰命都许参加,扫北大将军的妻子路上马车受惊,不及回宫禀告,扫北将军其时已经在颐乐殿与宴,我便趁这个空子溜进宫去,误打误撞到交泰殿,才盗出那东西来着——起先倒是真没料着会有如此容易。”

      长史官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天大内高手都在景仁宫外与我的人缠斗,你自然容易得手。”

      三公子稍一用力,掌中的短刀已经在长史官咽喉中划出一道血痕。“还笑,笑这么夸张做什么?你安排的五毒娘子跟金蛊郎君早已经死了——这刀上的药便是五毒娘子的红酥手,倾刻间废人武功,神酥骨软——你知道的。”

      长史官大惊失色,片刻间发色由黑而白灰尘,由灰至白,面上皱纹越积越多,越积越多,他原本驻颜有术,不到盏茶时分,便已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其老态龙钟之相比秋月白起先的易容,倒不相上下。

      秋月白唿哨一声,召来属下抬走长史官,抱拳道:“多谢三公主。”

      三公子拎着刀,退后几步,笑道:“不敢,可以让我们走人么?”

      秋月白还未答话,邢庆威忽道:“秋爷,这些贼子罪大恶极,不可轻纵!”

      三公子悠悠道:“我们这些人倒是贼,只是听说广德皇帝临终之际,当今圣上带刀入宫……刀光烛影,血溅画屏——广德皇帝龙驾宾天,圣上废原太子而自立为君……这等窃取天下的大贼,你又不管,只跟我们混什么?”

      邢庆威忍无可忍道:“住口!朝廷大事,是你这等小女子可以妄加诽谤的么?”

      三公子道:“天下人论天下事,有何不可?”

      “三公主,你交出那样东西,我放你们走。”秋月白静静的站在檐下的阴影里,眉宇间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

      三公子来来去去走了半天,方问道:“你不追究了?”

      “不追究了。”

      “这些,还有那些人,统统不追究了?”三公子指指身后的人,又指指地上的箱子,神情着实茫然。

      “是,统统不追究了。”

      三公子站在他面前,神情满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这个人素来坚持所谓的原则,对于各种形式的罪犯都绝不轻贷。而刑法之所以是刑法,便是有错必究。私纵钦犯,罪名不轻——所谓刑法,所谓官府都还是小事,他又怎可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此刻三千铁卫业已成合围之势,更有弓箭手不下千余人。如此僵持下去,你纵能脱身,那些信任你拥护你的人,不免死伤殆尽。你一个人跟朝廷作对,到底能有什么好处?你毕竟还是一个人。”

      是了,他是“朝廷”的代表。三公子偏着头,忽而笑了,那一笑,照亮了整个大堂,“好,反正来日方长,我答应你。……他们安全退走之后,我便把东西交给你——今儿大节下,你总不能不叫大家都看不上烟花。”

      华灯初上,魔教与官府均已撤去,空荡荡的大堂里只余了他与她。

      她不停的走来走去,一柄折扇刷的展开又收拢,在她指间变幻着各种花样,不复午间的闲情逸致,她也是怕的吗?

      他一张刚毅的脸上沉静如水,这样的对峙,其实也是好笑的吧?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你出个题目,猜猜我是怎么找到那东西的?”这个忠君之徒,怕是到死也想不到的吧?

      “自然是宫中有内应,魔教流毒天下,还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漠然道。

      蓦地——

      天光敛尽处,有一朵绚丽的烟花开在半空。

      三公子站定了,一张俏脸上满是欢喜。

      “魔教暗号,他们已经脱身。”

      “——拿来。”秋月白冷冷道。

      三公子格格轻笑,向上瞄了一眼,折身一跃,伸手抓向顶棚,嗤的一声,灰尘飞扬,顶棚上糊着的白纸破裂,落下来时,她手中却多了一只六寸见方的盒子。她给灰尘呛着了,咳嗽几声,掀开盒盖,递到他手里。

      那盒中是一方玉玺,玉质晶润如凝脂,盘龙钮刀工朴拙,玺身损了一角,以赤金镶补之——正是闹得四部九卿人仰马翻满朝大乱惹的洛阳王自立为帝,皇城正月所失之物。他接连三天在开封城天翻地覆的大搜,却没想到她竟然将玉玺藏在一座酒楼的顶棚上。所幸完好无损,完好无损!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合上盖子,抱了盒子便走。那女子居然还笑嘻嘻的在后面说风凉话:“秋大人慢走,后会有期。”

      她们抓不抓得到都没有关系,只要玉玺追回,便是天下所有人的幸事了。秋月白回到开封府衙,抚了抚那盒上的龙纹,便转呈闷笑不已浑无官威的开封府尹高德,唇角也抑不住的笑意——实在不能不笑,有听说过丢了印的官,却还没听说过丢了传国玉玺的皇帝——那丫头,真正胆大。

      高德笑了半晌,方缓过来,道:“洛阳王之乱,虽有诸亲王将军及时平叛,洛阳王的左膀右臂又给你斩了一只,想是未必成气候。不过究竟人心浮动,你便真忍心就此罢手?”

      秋月白浅笑道:“那有要罢手——便是我肯,有些人也不肯的。”

      要到好几天以后,玉玺送回了紫禁城交泰殿里安贮,暂寄首级于颈上半个月的三百多名侍卫宦官,才终于算是把脑袋在肩膀上搁稳了。至于四部九卿,虽不免有政务荒怠之饬斥,也算捡回一条命来。一时间京城内各名寺川流不息,颇多烧香还愿的高官名宦,以致神州各地佛教昌盛,不能多记。

      不过玉玺还是那玉玺,只有不知有什么不同了?

      皇城里那个笑容清亮绝俗的男子移过一张白纸,抱着那玉玺慢慢按了一下,原来那八个篆字已经被人磨去,重又刻了新的,那是:天哭地笑,惟我魔教!

      余韵
      他蓦然回首,那女子却在人群中,青裙素面,若不是太过“铭心刻骨”,着实认不出她来。

      “喂,看烟花去……我一个人怕挤。”她霍然间回头,看也不看他置在她腰间的利刃,毫无心机展开一张笑脸,明媚鲜艳。

      他错愕,这还是那个权倾当世的小魔女?

      “帮帮忙,从年初一到今日,都已经耗了半个月了你还凶不够?”其实,就算下一刹那她翻脸动手,他也不会太诧异,毕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才是他们真正的人生。可是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要打架翻脸,明天再说啦,多谢多谢。”象是看出他心思似的,她回头,微笑。前面人群里一阵欢呼,该是今年灯市烟花的重头戏“火线珠帘”吧?她顾不得许多,拉着他的衣袖便往人群中挤。

      “看到看不到有什么要紧。”潜台词却是,三公主尊贵,现叫人弄十七八个一模一样的烟花来放也不算难,何苦跟这些粗人挤?

      “傻子,今年没看到,就永远没有今年了。”那烟花在空中开的最灿烂绚丽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一个平凡女子吧?蹦蹦跳跳的欢呼,毫无防备的笑靥。

      如果她只是她,他也只是他,那该多好?

      明天,他会不会狠下心来带她的人头回去交帐?她会不会继续胡作非为?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且留着微笑,看尽今夜烟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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