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金钗》顾惜之

14、伤别

　　眼前的白裙逐渐清晰。希夷抱着无名，走下大石，悄然走近他。一曲刚罢。她的眼里有着言之不尽的哀愁。“你回来了？”他在迷糊中定过神来，抱膝问道。她没有回答。在这长久的岑寂中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庞。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女俏若新荷的脸，却有着与此不相称的镇静和悲悯，仿佛它的种子是已沉睡千年的古莲。那千年岁月的沉淀，令这种芬芳愈加甘冽醉人。
　　她轻云般走到他面前，放下琴，握住了他的双手。他的手冰凉如玉，她的手温软如绵。他眼前覆上了黑幕，无数的幻影带着不同的温度和气息向他涌来。焚香炉里燃着忘忧和百合香，甜郁的香气不绝如缕，在洞中穿梭优游，缠住了这两个血肉之躯。
　　“我们得走了。”她不容置疑地说。
　　宁阳惊惶地仰起头来，却看不透那重黑幕。影像盘旋交织，似是宿命的罗网，任是怎样努力，也无法挣得一点喘息的余地。
　　“不要。”他的回答虚弱而顽固，像是赖在家里不愿去集市的孩子，明知扳不过母亲或姊姊，还是认真地胡闹一阵。
　　“宁阳，”她的话声明显地温和了，“树挪死，人挪活。外人很快就要进谷了，清冷渊会永无宁日。还是飞出去吧，外面也有天，也有地。我在外面遇见过好人，也遇见过坏人。可那毕竟是能过日子的地方。会有人不喜欢你，也会有人爱你。不要把自己锁在皮囊里。”
　　他挣脱她温暖的双手：“我不是人，不是你们这样的人。我是一棵树，风吹种籽来，便长在这里，靠这里的天光地气而生。我的根深扎在岩缝里，裹了土，捆了石，缠住这里一草一木的根须。若要连根拔去是万万不能！挖伤了我命，流尽了我血，我才得去！“
　　他摇晃着站了起来，迷茫地四顾，似是看不到她在哪里。“清冷渊是我的，我的。谁，也夺不去。”
　　香氛浮在空气中，在凉薄的日色下完全散作微尘，云蒸霞蔚。希夷忽然微笑了。香气温存地抚上了那梨花般明亮的笑颜。孩子，无知的孩子。他竟还不明白，世事纷繁复杂，远非个人意念和武力所能解决。笔胜于刀。多么简单的真理。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若能掌握心计和谋略，他能杀的人远比绝世武功所能杀的更多。在他手下，别人蝼蚁般苟活，哭笑、挣扎、厮杀，他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畅笑着随手惩罚几个、捻死几个，末了还两手清白不沾血腥。
　　她笑着向他走去。云烟被流风吹向两边，清晰地分出道路。她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肩膀扳过来正对着自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属于清冷渊，跟它血脉相连。但它却不会永远属于你。世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永远地属于某个人。有一天你会死，它也会消亡。我也爱幽梦谷，爱清冷渊，可我也不得不离开。宁阳，你相信我，我们总还是有办法保有它的，在心里。”
　　宁阳在希夷的抱持中凝止不动。他眼底慢慢积起一汪晶泪，终于颤颤滑落。视野逐渐清明，现出了希夷的笑。他忆起希夷初来时在冷水尽头的那一笑，不娇不媚，狡黠而邪气，却是倾国倾城的奇美。她已经走进他的生命，成为不能割舍的一部分。清冷渊有了她，才是他的清冷渊。没有人能把清冷渊彻底夺走。这里的宁静与孤独已经根植于他们共同的记忆。他僵硬的身体不知不觉软倒了。女孩用力地扶住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她撑着他慢步挪到大石的草荐上，扶他平躺下来。他似乎没有知觉，双眼定定地望着一线天，眼神清冷而空洞，像冬日泉眼里的冰珠。
　　几丝微风，绕过深长的鬼道，呼啸着穿入风穴，吹起她的衣袂和裙裾，一根根拂过宁阳的眉毛，漫溢开淡淡的花香。
　　藕色菱纹缎鞋开始移动，静静地踏过生着石花的岩地，踏上凹凸不平的石级，步入饱浸着花草馨香的黑暗之中。宁阳微蹙起眉头，闭上了眼睛。他身边只余下她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出谷前的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短促的一个夜晚。似乎刚睡下去就天亮了，来不及再怀想什么。那天正是惊蛰，白天日色昏凉，云积了黑来，一声响雷，便下起了大雨。我静躺在烘干的花草铺就的岩地上，感到了风穴外的电闪雷鸣。风剥残红去，雨带新绿来。清溪涨了起来，浊流从中泛起，“咕咕”地冒着水泡。沉重的雨点在渊面上打起无数瞬间平复的疮疤。鬼道尽头的洞口，雨水顺着岩壁和草木大股地淌下，织成斑驳的水帘，不断嘈杂地喧响。

　　我和秋生好像隔着水帘。他墨黑的眼瞳在水帘后模糊而又清晰。
　　他说：“有些日子是必然会来的。”
　　我的心里沉着无色的伤感和对未知的恐惧。“秋生，我们不能选择么？无法避开，无法改变？”
　　我看到他浮起的清澈模糊的微笑。“很多事情就像死亡一样，永远在前路等着。我们注定有去无回。但是，希夷，我们是可以等的，就像它们在等我们一样。对于必然会降临的东西，不用太执着。我们满可以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所有的苦难和考验。”
　　我说：“秋生！”
　　他略略低头，扬眉一笑。那是一种温和而淡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