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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意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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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镇近日春光好,枝头红杏闹得明媚,便是这样时节,镇上多了一桩新鲜事。
镜明学堂新来一位女先生,教高年级的国文。女先生绾起发,净着脸,左右不过二十岁,穿一件月白色旗袍,襟前是山茶花刺绣。
女学生在底下悄声问:“先生是哪里人?”
她的同伴茫然:“城里人?”
这是什么答案?
女先生念讲义的声静下去,她投来清泠泠一眼,有些警示的意思。女学生感到羞,紧忙忙噤声。
这女学生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她姓沈,学名裴秀,沈与裴是长宁镇两大姓,世代累积的声望与家业。
她爹沈润礼是沈家长房出来的人,年青时好侠义,云游四方,往来都是朋友,结交都是豪士。几年后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回到镇上迎娶裴家闺秀,远近闻名的美人裴三小姐裴云织。
沈裴秀还有对龙凤胎哥哥姐姐,她在家中排行最小。山水生养人,她眉是山的俊,眼是水的媚,待人接物又一贯天真,谁都无法不爱她。
中午散学,她便呼朋引伴玩了去。
下午只一节课。
沈裴秀又见到上午那位女先生,她和校长谭琮明一起走进教室。
谭琮明人生得白俊,常穿一身西装,留过几年洋学,周身文人气度。三年前,他回到故乡变卖祖业,又说服父亲改造家中私塾,添置周围的房屋,在此基础上创办了如今的“镜明学堂”。课程一应按照他的标准来安排。
这节本是他任教的英文课。他站在女先生身边,向满脸好奇的学生解释:“以后你们的英文课也由宋先生上。”
原来女先生姓宋。
沈裴秀诧异:“那校长呢?”
谭琮明笑得斯文:“我去教进学班。宋先生英文学得比我好,你们听她话。”
英文是比几何代数更令学生们头疼的一门课,毕竟不是母语,又没有相应的语言环境,学了一个多月,不见长进。谭琮明的英文口音夹杂方音,之前他勉勉强强地教,学生稀里糊涂地学,现在换谁不是一样?
确实是不一样。
“我们重新开始学习,”宋慈写在黑板上的英文优美流畅,她拿着细竹条,挨个点过去,“China,I am Chinese.中国,我是中国人。”
女人咬字流利清晰,说不上来的好听。学生们开口跟读,一面为自己那古怪发音怯恼着,一面不自觉地入了神。
窗沿扑满春光,莺雀在梁下呢喃,轻轻应和。
“好,可以了,”宋慈放下竹条,眺向教室里某个位置,“她读得最好,你们可以学学她。”
四目相对,沈裴秀双颊绯红,用手掌遮住了含羞的眼。
水镇日子过得慢,半烟半雨柳窈窕。谁家娶了亲,哪户没了人,红白丧喜,一应都在几轮日月里传了又传。
“女人都能教书了吗?”
女人们坐在一处,借煤油灯的光亮绣花帕子,丫头们跟苦命的母亲一起过来,依偎在她们身边,同样早早学会这些工事添补家用。
李家嫂子莫名射出一声冷笑,嘴唇利索地上下翻飞:“我听周二麻子说,人家可是从城里来的凤凰,上过女子师范,喝过几年墨水呢!”
有人奚落她:“瞧你酸的那样。”
沈裴秀躺在里屋的床上,翻过一个身,支起耳朵偷听她们讲的话。
杨二婶搓搓粗笨的手指,那张风吹树皮似的老脸浮起更深的纹:“那她岂不是和谭三哥一样?都是外地学过几年书的人。”
王媳妇取笑她:“二婶,你还叫人谭三哥?该改口叫谭校长哩。”
杨二婶瞪圆眼珠子:“嘿!他小时候我给他把过尿,叫不得?”
王媳妇怕她这股泼辣劲,忙不迭赔笑:“叫的,叫的。”
裴云织挑拨一下灯芯,说了句公道话:“秀秀说那位女先生人很好,书也教得好。”
一个长着吊梢眼的婆娘刻薄道:“哪个正经女人成天在学堂和男娃娃男先生鬼混?”
“话不能这么说,”裴云织理了理耳边云鬓,言行大气婉约,“您瞧我们秀秀这也在学堂识字的,照您这骂法,我们秀秀算不算正经人家?”
裴云织连讽带刺,吊梢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没人敢接这话茬。沈裴秀爹娘乐善好施,平日里时常照拂贫苦人家,煤油灯说借就借,否则她们哪有机会在夜里揽活赚点零碎钱。这三姑娘更是一家宝贝,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得罪。
心知犯了冲,吊梢眼掴自己几个嘴巴子:“您瞧我这张嘴。”
裴云织一哂,便听沈裴秀喊她,“娘,你来一下。”裴云织放下针线走进去,坐在床边月光下:“她们吵着你了?”
“娘,她们说先生的不好,她们坏!”沈裴秀枕在她大腿上,年纪小藏不住心事,咕哝,“她们嫉妒先生。”
裴云织拍了拍她背脊:“知道娘和你爹为什么送你去学堂了吗?不求你做文章,有多大出息,只求你识多几个字,多读几些书,读书使人明理,才不会和她们一样无知,暗地里嚼人舌根。”
她拢起眉心,忧虑地叹口气:“可是你不要只怪她们,女子和男子到底是不同,她们没有多少机会像男子一样读书的,这不读书,脑子迂了,自然只能整天说些闲话过日子。”
沈裴秀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世故人情里,已经懂不少事了,她顺服地点头:“像我们学堂一样,女学生只有三十多个,谭校长求她们来,她们爹娘不准,说女孩子读书脑子要读坏的!”
她“骨碌”一下起来搂住裴云织的脖子,摇啊摇:“你和爹对我最好了,准我念书。”
裴云织哄她:“那你要多用功,不要我们失望。”
沈裴秀好得意,眼里显出几分神气来:“先生白天还夸我聪明,说我书读得多。”她上进好学,又是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宋慈关注她定然比其余人多些。
“一天到晚先生长先生短,怎么不把她当你娘?”裴云织把她按入被里,“快睡。”
月影摇摇上树梢。沈裴秀耷拉眼皮,心里惦记着,那些混账话,先生也知道吗?这样想着念着,她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