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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姜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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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姜虞出生的是一个战乱的年代,她的母亲好像是曾经燕国某个闲散王爷的小妾,燕国被魏国灭了之后,很多漂亮的女人都被如狼似虎的魏国匪兵抓过去当了军妓,姜虞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后来,魏国又被另一个国家灭了,姜虞的母亲又辗转了一折,还是军妓。但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幸运,惨死在一个小兵的军帐里。
然后,又打仗了,兵荒马乱的,东南西北的各个豪杰枭雄走马观花的打来打去,姜虞就从军队里被弄丢了,那时候她整个身子又瘦又干,躲在一个死了的大兵尸体下,丝毫没有被人看见。
可是她还是被来死人堆里捡漏的吴老五给揪了出来,并辗转卖给了邵阳的府守殷家做粗使丫鬟。
那时候,她还不叫姜虞,吴老五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九儿,只不过是因为她是吴老五在战场上捡的第九个孩子。
1.
“娘娘,小心脚下。”
姜虞抬了抬腿,旁边有宫女帮她掂了掂绣了百花锦簇的精美华衣。
天牢里又黑又暗,迎面扑来一股潮湿中带着腥臭的味道,熏得连一旁的小宫女都不由的皱了眉。
大将军的牢房自然放在了最里面,牢房小吏在前面弓着身引路,四面的墙上只有通气的小孔,有时候投出来一束阳光,明明灭灭的照在姜虞那张脸上。
那张脸很是精致漂亮,但因为没有表情而不鲜活,有种不真切的美感。
牢房里的陆凡远远地就看见她了,他站起来,借着墙上飘忽的烛光,丝毫没有身为囚犯的卑微感,像是在欣赏一幅会动的画一样看着姜虞走过来。
姜虞朝他笑了笑:“我来送你,够分量吧。”
陆凡点了点头:“不错,除了你,还真没有合适的人来。”
姜虞又笑了一下,牢房的门就被打开了。身后走出来一个小太监,低着头把捧在手里的酒盘子放在了唯一干净的歪桌子上。姜虞挥了挥手,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远在三尺之外静静的垂首站着。
陆凡还是看着她,很仔细从发饰到额头到眼睛、鼻尖......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最后微微叹道:“你比上一次见更好看了。”
姜虞笑出声来:“你上一次只顾着杀人放火了,还能有心思看我?”
上次见,就是他发兵逼宫,崇化宫下他都杀红了眼,连她住的倚月宫都烧了,怎么可能注意到自己?
陆凡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又说:“裳儿呢?她还在你宫里吗?”
姜虞斜睨着他:“这会儿惦记你女儿了,当日烧倚月宫的时候,你可不是不知道她在里头。”
“你还气我,我就要死了,你还拿话刺激我。”陆凡瞪着她,有点无理取闹的感觉。
姜虞哼了一声,转身让后面的小宫女搬个好凳子过来,等那小丫头擦了两擦,她才坐上去。
他狠,她不是第一天知道,当年送自己进宫的时候,她就已经领略到了。
陆凡拿了酒盘上的青玉杯子把玩,上面刻了曲曲折折的花纹,晶莹剔透的精致。他指腹轻轻滑着杯沿,脸色有些不好,但也只是微微苍白,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姜虞,好像只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才能弥补缺憾一样。
“九儿。”陆凡轻轻喊着,喊完又笑了:“我几乎忘记你原来叫九儿了,可是这些天,又突然都记起来了,还记起来你小时候的样子,没有现在好看,但很灵动鲜活。”
2.
小时候,好像全世界天天都在打仗,邵阳也总是满大街跑来跑去的行军。
只有殷家好像安静些,九儿那时候是殷家的粗使丫头,后来慢慢长开了,殷府的管事夫人就让她去后府做了跳舞歌伎,就是蒙了面纱在宴会上跳舞、不小心被哪个糟老头子看上就塞进房子里的那种。
可是没等到九儿上台,她就被殷家的大公子殷用看上了,殷用长得又奇又丑,还是一个走两步就会喘气的大胖子,大饼一样的圆脸永远像抹了油似的,眯缝着色眼盯着人傻看。
那一年九儿还不到十五岁,自然不愿意跟着他,细胳膊细腿的被两个婆子拿着长竹追着打,她从后花园深处的花圃里跑出去,就看到了陆凡。
他骑了一匹通身白的高马,穿了纯银的盔甲,猩红的大氅披在身后,左手揽着马缰绳,右手横着一把长枪,红缨上沾着一些模糊的血肉,滴滴塔塔的淌着血。
后来她才知道是祁国横扫了江之以南,陆凡率下的大军攻进了邵阳,外面都闹翻了,邵阳府守殷家的大公子竟然还在想法设法的要把九儿弄到床上。
可是那时候的九儿并不知道这些,她仰着头看着陆凡骑着马立在她面前,阳光从他后面照过来,就像是天神下凡来拯救她的一样,即神武又英勇。
她抓了他氅披的一角,赤裸裸的白俏小脚一蹬地,身体轻盈的像一只小蝴蝶一样飞上了陆凡的马,两个小胳膊一下搂着他的腰,傻愣愣的娇喝一声:“带我走!”
陆凡被人上了马,回头就要用长枪挑她,却看她正转过头去瞧那两个婆子,大概觉得她们吓的尖叫的样子有趣,抿嘴笑起来,眼睛弯弯。
陆凡一呆,突然大笑一声,当真拍马踏了那两个婆子而去。
这时,府里面才大乱起来,几个巡逻的仆役呼喝着跑过来要掀陆凡下马,他一划拉枪杆,就指了好几个人的脖颈,哗啦啦的鲜血射了九儿一脚。
她一点也不怕,又兴奋又好奇,抓着陆凡的氅披,开心的笑出声。
陆凡骑着马,带了九儿,从花园杀过去,一直冲到后院府洞,那里往常是校尉召集练兵的校场,今天大军虽然出去了,可还有零散的近百卫兵在操练。
陆凡进到门口拿着长枪点了点府洞大门,九儿从他胳膊下探出头来,又惊羡又得意的往里面乱看。
上百兵卫立马把他团团围住,长戈林立的像秋天的野草一样,陆凡一杆铁枪使得出神入化,也不管遇到什么,通通给挑起削平,一转眼就又杀了十几个人。
九儿坐在他身后,几次就要被甩下来,被他猿臂一伸搂在了怀里。
九儿仰着脸看陆凡,他脸上溅的都是血,下巴上、嘴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胡子,鼻子又高又挺,一双深邃的眼像鹰一样锐利。
九儿爱上这样的他,就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3.
陆凡一只大手搂着九儿的腰,她还穿着舞衣,全身都是飘飘忽忽的舞穗,只有白白的腰肢露出来,又细又软。陆凡指着那些瘫跪在地上的一堆人问她:“哪个是殷用?”
九儿在马上坐直了身子任他搂抱,一眼就看见那个软在地上的大胖子,用小指头往那点了点,像小孩儿一样带了点兴奋:“就是那个胖子,穿蓝衣服的。”
陆凡往下扫了眼,又说:“你下去把他杀了。”
九儿一愣,侧过头看他,她脸上还画着跳舞用的妆,眼角上一点淡青的眼影,显得眼睛又魅惑又灵俏。
“你杀了他我就带你走。”陆凡一边说着,一边张手一松,九儿就被他推下来了,落地时一个跄踉,差点没摔倒。
身边的小兵扔过来一把刀,刀刃有点卷,刀身上血迹斑斑还有很多铁锈。九儿低着头从地上拿起来掂了掂,比想象中的要沉。
九儿有些吃力地拿着那把比她身高短不了多少的大刀,看了看陆凡,他只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好以整暇的看着自己。
她又看看那个经常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大胖子殷用,他几乎缩成了一个大圆球躲在在人堆里,全身哆嗦着,脸上一片苍白,汗珠子在肥胖的脸上滚来滚去,恶心极了。
她并没有怎么犹豫,目光也不闪躲,拖着刀过去,刀锋与青石板接触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九,九儿,你,你别杀我,我给你钱,我放你走......”殷用哆哆嗦嗦的哭叫着,两只绿豆一样的眼睛惊恐的看着九儿走过来。
她穿着金色的舞衣,周身的舞穗随着走动一颠一颠的,好看极了。
殷用第一次在舞房里看见就迷上了这个小丫头。
九儿费力的举着刀,朝着殷用左心口捅过去,她自小见多了那些兵匪杀人,都是这样朝着胸口,一刀就能了结。
可她身体纤弱,力气也小,抓着刀只进了半寸,但还是出了血,有几滴溅在她柔白娇嫩的脸上。
周围静极了,只能听见殷用杀猪般的叫喊。
九儿抿了嘴看着刀,好像不大满意似的,又把它抽出来,借着胳膊甩出去的力道随便乱砍了几下,直到殷用再喊不出来,她才停手。
她把刀往地上一扔,完全不顾周围一群人看她惊悚的眼神,朝着马上的陆凡嘻嘻一笑:“这样行了吧?”
陆凡掩了眼中的惊讶,审视的看了她良久,她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依然端着满脸的血,笑吟吟的。
“走吧。”
陆凡最后伸出手,九儿的小胳膊攀上去,一下子就跳上了马背,整个人倚在了他怀里。
4.
九儿如愿以偿的跟着陆凡回了祁国。陆凡却并没有碰她,而是把她扔到了后营,跟着几个婆子做军队勤务。
他忙得很,作为一军统帅,他不仅要管理大军,还要毁了邵阳的郡城,坑杀邵阳近万人的俘虏,哪有闲情逸致跟一个小丫头卿卿我我。
所以再见到时已经过了一月,大军回了祁国的皇都安阳,九儿也被编排到陆凡的府上做侍女。
九儿在陆府里第一次看见陆凡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来,他穿着修青的衣裳,脸上胡子都刮了,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收拾的整整齐齐,显得玉树临风,一点也没有那个杀气腾腾的大将军样,却也没有特别的温柔儒雅,倒像一把敛收锋芒的剑,清清朗朗。
九儿规规矩矩的行礼:“奴婢九儿见过陆将军。”
她嘴里轻声细语的说着,眼睛却盯着陆凡眨啊眨的,古灵精怪的很。
陆凡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来,突地笑了:“你穿这一身衣裳,我都认不出来了。”
当日那个一身妖娆舞衣的小精灵跟眼前这个包裹了一层层浅色稠衣的仕装女孩当然是天差地别。
九儿闻言笑了笑,只不过是眉角弯弯,便眼波流转、水光潋滟,就又变成了那天的样子,娇俏娇俏的看的让人心头发痒。
陆凡像是了然她的心思,低笑着赞道:“你倒是聪明。”
九儿大着胆子问:“将军要去哪?”
陆凡也不生气,倒像她是个小妹妹,一边走一边答:“去城外校场,你去不去?”
“将军让我去我就去。”九儿笑嘻嘻的,可步子早已经跟了上去。
马车过街的时候,九儿扒着窗帘子的小缝往外看,她童年的时候总是在战场上颠沛流离,后来又一直被困在殷府,从邵阳回祁国的时候也只是走马观花的遛了一下,此时面对强国富饶繁华的皇都便好奇地很。
她自然知道陆凡在看她,却一点也不畏怯,有稀奇的东西过去还会折着头看,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眉眼灵动,讨喜的很。
陆凡果然不会怪她,端着杯茶,觉得她脸上变换的表情比窗外那些景致还吸引人。
校场一路走到城外,九儿才回过头坐稳。
小桌子上有些零食松子,她拿过来细细的剥,剥好了却不吃,放在一块堆起来。
等过了一会儿,抬头看见陆凡盯着她,突然拢过来,护食道:“不是给你吃的......”
像个小孩一样让人失笑。
5.
陆凡确实很宠她,这事府里好多其他的侍女奴才们都知道,看着她的目光都带了些艳羡和妒忌。
九儿自然不在乎,每日拿着陆凡赏她的文房四宝看到两眼昏花。
陆凡生日的那天,府里来了很多人,大白天的就挤得待客厅人满为患,书房里更是坐了一堆皇城里的青年才俊,大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插科打诨的好不热闹。又不知是谁提议去校场赛马玩,一群人率领着侍女、侍卫浩浩荡荡的往城外跑。
九儿自然也跟上了,她特别喜欢看陆凡骑马,英姿勃发的,总让她想起来他们第一天见到的样子。
赛完马又要去比射箭,这些都是陆凡拿手的项目,几番下来自然把一大群城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公子、贵书生压的死死的。
不过,这既然是陆凡开起的聚宴,他又是今天的主角,本不该有什么不合。可偏偏朝堂上有卫姓丞相跟陆凡过不去,连带的那家的大公子也看不惯陆凡意气风发的样子,阴阳怪气的要拿人当靶子射。
不过是场游戏,谁能想玩那么大,要是平日里找些奴隶囚犯练练也不为过,今日出来玩,带的大多都是世家里经年培养的贴身士卒,谁能随随便便拎出去射。可这两位主也算安阳城公子哥里首屈一指的,一时也没人有资格上去劝,倒是有些冷场。
陆凡站在这群人前,却是玩味一笑,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随手往身后一指:“你,过去。”
他指的就是九儿。
九儿看着他,这样攸关生死的事,她却连失神都没有。弯起眼睛浅浅一笑,任质白如雪的左颊上映出一个梨涡,左右竟然挑了个比旁的小一圈的苹果,身影轻俏的跑过去了。
陆凡看得清楚,眉眼一敛,掩住眼底一抹无奈的笑意,这丫头倒是真信得过自己。
射程比九儿想像的要远,若是个眼神不好的,只怕连苹果的色儿都看不见。
九儿眼睛瞪的大大地,看着远处立在人群里的陆凡,他比旁人都要高些,所以看得清楚极了。
陆凡左手扯弓如满月,右手搭一只黑箭,只听弓弦轻微一响,一道暗线瞬间就在众人前划过,竟然连核准校对都没有。
九儿只听头上“啪”的一声,那个顶在头上的苹果就被激成一团水雾,果肉四溅,落了九儿周身一圈。那剑的去势却不止,炸进了一棵树里,入木三分!
九儿仍然笑吟吟的回来,一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轻轻的跟在陆凡后头。
陆凡身边一个玄色束装的男子看了看她,笑着问他:“你的人?”
这话自然是歧义,两面的意思。
陆凡侧头看过来,九儿看着他,眼睛微亮带着些期翼。
陆凡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男人,似乎过了一会儿,又似乎是转瞬间,九儿听他淡淡的开口:“不是,随便带的丫头。”
6.
陆凡突然对她下了心思,倒不是收她入房,而是请了皇都里的名家来教她琴棋书画,更是专门派了人在旁边监督着。
九儿本来想明白的,现在有点想不明白了,可又想了想,又好像明白点。
他本来在府里头纵着自己,可到了外头又否认了,现在又对着自己上心,难道是觉得自己一个丫鬟,在外面承认失了他的面子,所以回府里头好好调教,等她足够好了,再......
九儿叹了口气,她是真想抓住这个男人,可是,男人的心都是那么难以捉摸吗?
“小姐,想什么呐?”负责监督的丫鬟术玉在旁边敲了敲桌子。
呵,连称呼都变了,她已经晋升为陆府里的小姐了。
术玉把桌子上的宣纸铺了铺,柔声的劝道:“小姐赶快练字吧,这还有是好几页呢,再不写今晚上又要熬夜赶了。”
九儿皱了皱眉,她最不喜欢学东西,就跳舞来说蹦蹦跳跳的还好,像这些琴棋书画什么的闷都闷死了,最烦人。
可她也就只是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拿着笔颤巍巍的往宣纸上靠。
陆凡一进门就看见她这样子,也不由得好笑,大步走过来:“让你练个书法就这么折磨你啊?”
九儿看他来了,急忙正襟危坐,一脸的不苟言笑:“没有没有,我特别喜欢将军的安排。”
陆凡看她的样子又笑起来,俯下身看了看她写的字,却是转过身来环住她,声音清朗带了些少有的温柔:“九儿,我教你好了。”
九儿见他靠过来,也少有的腼腆一笑,柔白的脸上微微晕了红,乌发下半掩着的脖颈纤细动人,白皙的泛着莹泽,一只精致的小锁骨调皮的露在外面。
陆凡不由得向下压了压她,手却只是引着九儿在宣纸上走动。
“这是什么?”
“虞。”陆凡侧着头看她,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说话时候吐出的热气让她有些痒,“你的新名字,以后就不叫九儿了,叫虞儿好吗?”
“好。”九儿下意识的蹭了蹭脖子。
“嗯,那就赐姓为姜,我母亲也姓姜,好吗?”
“好。”
陆凡抓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姜虞”,梅花小楷,女孩子的字体他竟写的出奇的好看。之后,他又写了三个字。
“洛、晟、昭,”九儿念出来,笑着问他:“这是谁的名字?”
陆凡站起来,眉眼稍稍冷淡:“这是当今皇上的名字。”
九儿“哦”了一声,用毛笔在砚台里像模像样的沾了沾墨水,了然道:“原来你们这祁国的皇帝叫洛晟昭啊。”
“他也是你的皇帝。”陆凡语气淡漠的强调。
九儿有些不明所以,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他,她有一个好看的下巴,圆润莹滑,小巧极了。
“姜虞,你明年三月就进宫侍奉皇上。”
什么?
九儿一怔,傻愣愣的看着他,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陆凡敛了眼底最后一丝笑意,右手伸上去捏着她的下巴,左右轻轻的扳着,一双深邃的眼夹着锐利在她脸上细细的看,声音却玩味冷漠:“进宫做个皇妃,岂不比做个将军侍妾来得好。”
7.
近了秋,天已经慢慢放凉,她却还是怕热,陆凡就放了冰在她书房里,让术玉时不时的扇着。
她性子跳脱,他便时常把她带在身边,去校场,走马位,总有机会能让她跟着上街逛。
她爱吃甜食,他便请了皇都里做甜食最好的厨子到府上,看她偷吃自己的食物也不吵。
可这些好,到底都是假的。
窗外火烧云一样的红,那晚霞映在她眼底,如腾火一样蔓延开来,她忍了忍,才把一丝哽咽埋在肚子里,她从小就知道,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陆将军,为什么是我?”低低的声音压着一抹微微的沙哑。
陆凡坐在椅子上,声音冷漠:“因为你漂亮,还很聪明。”
她听到答案,低头笑起来,嘲讽而无奈:“只是这样?”
陆凡微一勾唇,那笑意却达不到眼底:“还因为你很特别,男人都喜欢特别的女人。”
“那你呢?”她弯着眼睛,眼波里浮起细细的光,魅惑而萧然。
“我自然也喜欢,如果你连我都拿不下,怎么会有资格进宫。”
她似听了很好笑的笑话,冷冷的笑了:“哈,你倒是对皇上忠心不二,自己看上的女人也要巴巴的送上去。”
陆凡像是听不见她话语里的讥讽,微微一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让她想起来他坐在马上把自己推下来杀殷用的样子,居高临下、好以整暇。
她原来自始至终不过是他眼里的一个玩意,若是稍稍放在心里一下,也不是她蹦跶的跟别人不同罢了。
她压抑着心中翻涌的疼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冷漠,眼睛直直的看着陆凡,带了一些挣扎:“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吗?”陆凡站起来,看着她质白如玉的脸:“你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只怕比谁都要惜命吧?”
看吧,他早拿捏了她的心。
是,她活在这世上,被鲜血打杀日日夜夜鞭打的活着是多么不容易,而现在她长大了,还没有好好生活,还没有享受这个世界该给她的补偿和快乐,她怎么会不惜命。
“你杀殷用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够狠,那么小的个子,连刀都拿不起来,可你下手的时候眼皮都没颤一下。这样狠的心,这样漂亮的脸,再加上一点小聪明,后宫说不定是你的沃土呢。”陆凡摸了摸她的脸,勾着唇角轻笑。
8.
姜虞当然还是入了宫,做了他最高调也最隐秘的暗卫。
从陆府作为他的义妹被陆凡一路护着,压了八匹骏马拉的玉撵,穿了最尊贵的华衣,眉眼上了精致的妆,嫣然质雪的似天下无双。
她看见那个上位的皇上,穿了金龙鱼纹的锦袍,一双眼睛既不锋利也不森冷,像一片墨黑的大海,即有可能风雨欲来,也有可能风平浪静。
她觉得有些熟悉,想了一想,才记起来是陆凡生日那天问了自己的玄衣男子。
他不过看自己一眼,随口说了句:“你的人?”
陆凡便在他们之间辗转,只怕那一瞬间已经在心里过了百十个弯,才淡淡的来一句:“不是,只是随便带的丫头。”
哈,多么可笑!
她轻轻一笑,似顾盼含情,水光潋滟的明媚起来,一双勾了彩影的眼眨啊眨的看着皇上,一点儿也不畏怯,带了些孩子气的好奇灵动。
后宫是围困女人而成的角斗场,以权势为王冠,面覆花颜,身行诡谲,聚集这世上最不堪丑恶的恶意。可她本就是从鲜血淋漓的罗刹场而来,便自然是端着绝色的纯美脸庞,遇神杀神、见佛杀佛。
只是,在一夜一夜冰冷入骨的深夜里,最不该的那个男人给了自己温情,似有似无的、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一步步牵她进了局。
只是这一次,还好,他是皇上,她也已经是这天下的皇妃。
她自然是多情的,年少时爱上陆凡,便真的捧了心过去,拿命去信他。
她自然也是无情的,有一天攀上了别人,便真的情断恩绝,走的斩钉截铁。
陆凡千算万算,以为拿捏住自己真的爱他,却忘了人心难测,女人的情意就活该忠贞不二?
陆凡狼子野心,勾结卫氏丞相几欲覆朝灭宫,自己不过是他盘上的一颗棋子,印在深宫,为他牵桥搭路。
但她到底念了一丝旧情,没有向皇上全部坦白,只是寻了一个借口,把他唯一的女儿引进宫里当做人质,希望他能就此罢手,收敛风云。
可惜他是陆凡,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在邵阳屠城的陆凡,他的心够冷、够狠,既然图谋了这天下,便早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他还是发兵攻进了皇宫,血洗了皇殿,烧了她住的倚月宫。
忘却了那些年少的日子,忘却了那些眉眼灵动,忘却了曾经有个穿着金色舞衣的少女像崇拜天神一样爱着他。
那时,姜虞远在城墙上,他骑了一匹通身白的高马,穿了纯银的盔甲,猩红的大氅披在身后,红红的火光映在他周身,最终掀起了她眼底沉沉的湿意。
9.
杯酒流动,亚红色酒浆在青莹色的玉杯里晕出光泽来,灵动好看。
陆凡盯了一会,抬起头来看她:“我现在要是挟持了你,洛晟昭会不会放我?”
姜虞勾了勾唇,当真侧头想了想,最后认真的说:“他不会,我也不会让他放你。”
陆凡像是早知道她要这么说,嘴角自嘲的笑了笑,伸手去磨蹭那玉杯子的杯沿,入手清凉,像是早些年赵国进贡的杯子。
他当年攻进赵国皇宫的时候也看上过这样一套杯子,好像是神手卓一的手笔,天下唯此一套,但他还是贡给了洛晟昭。
当年,当年他想的,是有一天一定要把所有的送出去的东西都堂堂的拿回来。
他年少便已经在四国八方征战,日日搏命打杀,歃血而归。
可那个人呢,一样的年纪,只是生在了皇宫,便可以在金玉堆砌的椅子上招招手,所有人就都诚惶诚恐的跪拜尊敬。
他天性桀骜,便豁出所有去抢、去夺,可后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陆凡看着姜虞,她坐在这灰暗潮湿的地牢里,四面都是光秃秃的灰壁,她却还是质白如雪,眼睛灵动耀人,纯美不可方无。
这样的她,本该是自己的,是他自己推了出去,便永远都没了机会。
他着了酒杯,一饮而尽,酒香霎时在口腔四溢。
“当年在殷府,我只身单匹杀进了后花园,一抬头就见你从花圃里钻出来,穿着金色的舞衣,舞穗满身的颠起来。你看见我,什么都没说,扭身就飞上了马,抓住我的氅披大叫‘带我走’。我回头一看你,眉眼弯弯的,像一个神气的小妖精。”
陆凡闭上眼睛,右手靠在桌子上撑着额头:“我身边的女人大都端庄贤淑,见到我也是诚惶诚恐,可只有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明明一心要嫁给我,偏偏什么都干不好,还总坏规矩,我还见你偷吃......”
他声音低下来,渐渐听不到了。
姜虞看他半趴在桌子上,额前的发散着,露出来半张脸。
他有饱满的额头,眼睛闭着,睫毛弯起来一个好看的弧度,鼻峰又高又直。
她坐了很久,牢房里静悄悄的。
“走吧,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