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失翼(四) ...
-
最后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在浅川的葬礼上。
作为浅川唯一的亲人，他守着灵堂。他好像整个变了一个人般，身形病态地削弱，双眼凹陷，本应有神的眼眸像笼罩了层雾气，没有焦距，对身边的任何事情毫无反应。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他推掉所有的事情只是在她床边守着，希望她可以醒过来，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他不断在心中默念：一切都还来得及，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可惜，时光易逝，人已不在。
曼妮在浅川的灵柩旁放下一束白玫瑰。她走到他身边，本想开口说声“节哀”，话到嘴边想想却又吞了回去。
告诉他她的消息时，不就应该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十年，十年来他从未有一刻将她遗忘。如果说十年前他们的爱轰轰烈烈，那么十年后，经过时间的沉淀酝酿，这份爱的痛的异常深刻的情感早已根植在彼此心中。十年的时光，让她的“背叛、无情、功利”在他对她的想念面前轻如鸿毛，他感情的天平已经不计代价地倒向她；如今，当年的真相被揭开之后，再见她时，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因为迎接他的只是她的死亡。
生离死别，人生最痛，他已遍尝。一句“节哀”在他面前显得多余而无力。
曼妮叹气，悄然离开。
两天后，曼妮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他暂别乐坛。
当他发现她竟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可以贴在她的墓碑上时，石碑上空着的那片小小的地方就成为了他深刻的疼痛。他试着画出她的模样，顺着回忆却愈加模糊。他抚摸着那片空白，千疮百孔的心多了一个流血的伤口。
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将她忘记。
于是他便开始寻找她的痕迹。
像她刚刚离开他的时候一样，他在街上游荡了一天。
这条路，你曾经走过吧；
华丽的商店，橱窗里模特穿着简洁大方的衣服，旁边是小巧精致的手包。你那么爱漂亮，应该会喜欢的吧；
路边的乞丐在乞讨，是你的话，应该只给他几个包子而不是钱吧；
匆忙的路人不小心撞上了他，却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如果是你，不会在意他的无心吧；
系着气球的细绳不小心从孩子的手中溜走，你，会给他再买一个吧；
在咖啡馆点了一杯苦咖啡，他出神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你也曾坐在同样的位置，握着一杯苦涩的咖啡，怅然地凝视吧；
下着大雨的天，你会一直一直淋着直至倒下吧……
踏着她的足迹，他走过了她唱过歌的酒吧，作过保姆的家庭，端过盘子的餐馆，卖过点心的面包房，清洁过的公司，分发过广告的大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着走完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像行尸走肉——他所爱的人，生命中最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本应在舞台上绚烂绽放，却为了他而奔波于这些琐碎艰辛的工作中，他还一无所知地以为她过的很好，一厢情愿地怨恨着她……
浅川，你后悔过吗？
你，可以原谅我吗？
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答案，已是永远的谜了。
在这间地下室的门前，他久久伫立。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
在期待着什么奇迹吗？
他自嘲地摇摇头，拧开了门把手。
这里就是追寻的最后一站——浅川的家。
昏白的灯光下，一间房半间床的狭促小屋，仅有的两件家当一目了然——一个小柜，一把吉他。
他抚摸着吉他，熟悉的纹路，轻拨琴弦，质朴的声音，记忆犹新。这么多年，她终究难以彻底放下曾经拼命追逐的梦想啊。
她的手指曾在弦与弦间徘徊，用缱绻的旋律诉说一个故事，只是在即将迎来结局的时候突然弦断，戛然而止的未完的音符，永远的遗憾。
他默然。
放下吉他，他轻轻拉开柜子的抽屉，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放——除了正中央位置的那本，Dairy。
本应薄薄的本子，却因某种东西的浸染，而变得起伏褶皱。
覆在本子上的手微微颤抖，踌躇着，是否翻开。
浅川，你在里面写了什么？你怨过我，恨过我吗？
陌生的字体，在他心里像暴雨般击打。印象中，那个用音符随意书写心情的女孩，什么时候开始借这文字，叙说她内心的澎湃？
也许就是从她决定为他牺牲的那一刻，她彻底的改变，变的他不再熟悉，变的让他心疼的，不能自已。
“如梦，随风
季节在身后被尘封
眼前，重现
儿时的天空
苦痛，衍生
我的心从不曾惶恐
总有个角落
让我远离暴雨寒风
黑暗，汹涌
在无邪瞳孔中奔腾
因痛，而生
与孤独相拥
不再，渴望
头顶更灿烂的阳光
脚下的枷锁
是渐渐远去的时光
命运的车轮静寂无声在旋转
在它面前我无能为力再阻拦
我停在原地犹豫明天的决断
是否要继续向命运挑战
就算再多孤单，心有不甘
不愿一切都终断
就算梦已遥远，星光消散
冥冥中声音依然
属于我角落的温暖
指引我继续无尽头的征战
回忆，远去
我听见轻声的叹息
空虚，压抑
疲惫的躯体
此刻，我说
像在睡梦中般微弱
梦里草的气息，铺满大地
在那轻盈的微风里
奔跑着向湛蓝天际
用尽我全力
只是梦已不再，不见未来
画面渐渐成黑白
天空被染红的云彩
是梦中那段无止境的对白
悄悄话
这些全是悄悄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亲爱的，请不要担心被忘记，
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亲爱的，请不要再去忧郁，
我的确真真正正爱过你；
亲爱的，请不要问我为何离去，
我的心早已痛的无法呼吸。
我给你的只能是困惑与疑虑，
不如我早早远去。
亲爱的，请不要再思念，
只要淡忘，
即使难过，我也会心存感激。
再说一次我爱你，
却敌不过一句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首首小诗，一段段心绪，在她和他的泪水中逐渐清晰。十年来他从未这样接近浅川，感性的，温柔的，真实的浅川。
往事重现，那是他刻意遗忘的片断：灰暗的天空，不争气的眼泪滑落，高扬在半空的手渐渐缩回，用尽全力的奔跑，直视着他的那个女孩的身影一点一点变成心底不可触碰的黑影……曾经他恨的痛彻心肺的那坦然的功利的眼神，此刻却突然明白了它的含义。
最后的一眼，要把你的全部印进我心中，永生不忘。
浅川，你可知道，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与你相比，根本不值一文？
痛的扭曲的笑声，在窄小的屋子里苍凉的回响。
直至看到最后的那几行文字——
失翼
你有一个梦想
是和我一起飞翔
纵有再多伤痕
不曾遗望
我有一个梦想
是助你飞向远方
就算再多隐忍
不曾绝望
有一天我们都实现了彼此的梦想
那是你展翅翱翔
却不知振动着的是我的翅膀
那时失翼的我正在坠落的轨迹上
像雪人终于迎来阳光
就快消亡
在落地的刹那
我看见一个最美的梦
梦里是你的背影逆着光
向着天堂
演唱会，第二首歌，八点十分，浅川……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不可能的巧合，让他再也不能承受。
他笑着用日记覆盖着面庞，贪婪地呼吸着她的味道。
浅川，如果可以，我愿意用翅膀，为你挡去阳光。
好像一个亘长的梦终于迎来结局，雪人在飞鸟冲向太阳的影子中，淡淡微笑着熔化。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失翼(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