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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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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人,一身暖黄衣袍,不留片许雪花,那天人姿容,一派神色宁静。流苏鬓飞,白翠结髻,身散着金色祥云般的光彩,一入酒肆,便令蓬荜生辉。
“久闻梅山下有一处酒肆,老板虽是男儿,却有沉鱼落雁之姿,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倾国倾城,却是极为冷清漠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气质不凡的男人缓缓步入酒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由尘身上。
将最后一张桌子收拾好,由尘面上已是一片平静,他冷清地淡淡问道:“仙君又来寻孽畜?”毫无情绪的声音,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这倒不是,”清乾仙君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梅林一叙,孽畜早已逃远,本仙君至今还未捉到。”
“哦?”由尘微微挑眉,“莫不是仙君是来问罪在下?”一边将收拾妥帖的酒碗酒壶置于柜前。
清乾仙君不答,略略看了看这间简朴的酒肆,唇间的弧度不浓不淡,仿若只是一条弧线:“这酒肆有酒才成肆,怎的本仙君进来多时,老板小厮皆不待见?”不知是不是错觉,话里竟有一丝哀怨。
由尘看了清乾仙君一眼,垂眸微微欠身:“在下怠慢了,请。”转身又对着还趴在地上的小猫妖道,“小苗,还不取些上好的酒酿来,仙君驾临,得好生招待。”
小猫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神色惊慌地急急回道:“……是,是!”转眼便一溜烟进了酒肆内堂。
清乾仙君自顾自地坐到一张酒桌前,淡淡地睨了一眼逃进内堂的小猫妖:“这肥猫儿好生可爱。”语气不甚波澜,却是听者有心。
由尘半卧在酒柜前的软榻上,凤目微垂,一只手半支着头,微微拉了拉后倾的帽檐,清冷的容颜只看得见那张紧闭的嫣红双唇。
清乾仙君也不觉失礼,又问:“不知,由尘老板何处得来?”
由尘露出的半面容颜了无波澜,只是唇角淡淡颤动着:“仙君过奖了。小苗自幼跟着在下,已三百年有余,一心向善,只是顽劣了一点。”一番说辞微微有些开脱之意。
“原来如此,”清乾仙君佯作恍然大悟,不明意味地说,“现下本仙君也想养一只了。”好像玩笑一般,又似是真心如此。
由尘嘴角微微上扬一寸,看向他:“不过是畜生化过来的灵物罢了,怎能入得了仙君的法眼。”话里竟是一股冷清的酸味。
这世间,不论仙道人道,还是神道魔道,自古皆是两立,何来那些单纯的相处。
就仿若此刻这般。
面对这样的言语,清乾仙君只是不知可否地摇首轻笑,双目微微下垂,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深深蜿蜒的木纹。
片刻,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本仙君曾听闻,瑶池边有座梅林,和这里的梅山有八成相似。自梅林的癯仙失踪后,那养在梅树下的白狐也不见了。由尘老板你说,那小白狐去了何处?”清乾仙君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白色身影,见他仍是一副冷清的样子,淡金色的双目遮于帽檐下,仿如沉静地睡了过去。
幸好,这妙人儿并没有不给自己薄面,默了半晌,张开了嘴唇。
“当然是去他该去之地,想不到仙君久居南岳山,也知晓这些闲言碎语。”
清乾仙君心知,这有着淡金色眸子的白狐并不喜自己,虽也称不上恼,却比任何表情更入三分。
他淡淡地敲起沟壑满布的桌面,不温不愠道:“闲来无事,总得消遣消遣。不然,一日如千年,百无聊赖。”
“好一个百无聊赖。”雪白的人忽而立起了身子,语气不知何意,“真不愧为清乾仙君,真是朗朗乾坤,清闲自在。”
听闻这意味深长的话,清乾仙君也不恼,置于桌面的手指仍旧点点敲击着:“原来‘清乾’二字,也可作此解释,多谢由尘老板。”说着,瑞凤眼微挑着看向那白色的人影。
正还想说什么,这时,等了半晌的酒酿总算送了上来。
小苗低垂着脑袋,四肢还在不停地打颤,他微微斜目看了眼一旁的由尘,又双目惊恐地瞥了一下刚进酒肆的这位贵人,脚下挪不出半分。
由尘见状,淡然起身,一派自然走到小苗身边,伸手接过托盘,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回去吧。”
小苗如获大赦,立即哆嗦着两条腿,跌跌撞撞爬回了内院。
将酒壶一一酒碗放置桌前,由尘并不看清乾仙君,只是清冷地指了指:“酒来了,仙君请慢用。”
清乾仙君淡淡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起酒壶置于鼻间浅吸了一下,神情瞬时闪过一抹诧色,又看了看酒壶,他道:“果真是好酒,胜于琼浆,就算是仙界也是百年难得。”倒不是奉承违心之话,字字皆是出于真心。
“过奖。”由尘微微颔首,语气里仍旧惊不起涟漪,听不出一丝欣喜的意味。
清乾仙君不由得暗自苦笑,看来,他也并非是人人都想讨好的对象。这般想着,不由叹息了一声。
他抬起首来,忽见由尘渐离桌边,心下好似慌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对着那人的身影道:“不知本仙君是否有幸,请得由尘老板赏光,与本仙君把酒言欢?”此话一出,自己倒是先愣了一愣。
怎的今天不喜清闲,越发想留下眼前这个人了?不,是妖。
气氛沉滞了半晌,白色的身影终是转过了身来:“甚好,是由尘高攀了。”说着,撩起衣摆端坐在了清乾仙君面前。
由尘抬手拉下披风的帽檐,捻起酒壶斟酒,一头雪白的银丝展露出来,夺人心魄。
清乾仙君一怔,云淡风轻的面上露出一抹惊艳的神色,却也是稍转即逝,白马过隙。
“说来,本仙君还曾听闻,瑶池梅林内的小白狐是天生残狐,终生修不得九尾脱炼妖胎,又身有残疾,两眼夜不能视。更甚者,魂魄曾经天雷轰顶,差点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是梅林癯仙灌注仙气,生生将魂魄缝进体内,洁白如玉的皮肤印满了红色梅花,加上那绝色的姿容,是难得一见的美物。只可惜,现下却不知所踪了。”
一番话说完,杯中早已盛满清香四溢的酒水,泛着淡淡的光泽,就像面前的人一样,冷清却又散发出独特的气息。
由尘将酒壶置于一边,拈起酒碗轻轻晃了晃,鼻间香气更甚,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眉宇似乎浅浅皱了一下,而后微微垂下了眼眸。
看来真把那肥猫儿吓着了,居然拿了“惊魂”出来。
不动声色地只是摆弄着盛满的酒碗,由尘轻声回道:“仙君的想法真是奇妙,我道仙君怎么有幸光临寒舍,原是在下沾了个狐亲,受得仙君赏识。”目光仍旧落在泛着光泽的酒水里。
清乾仙君却继续自顾地说:“可是,本仙君听闻人间传言,由尘老板也有眼疾。”
由尘倏地放下酒碗,抬起眼眸直视对面咄咄相逼的人,唇角浅笑:“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这凡人可没有金色的眼眸。”
四目相对半晌,清乾仙君的心底总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他忽而摇首朗声笑而不语,让对面的人有一瞬间的不明所以。
那双金色的眸子真正不能久久注视,否则自己便被寸寸吸了进去,这狐媚的摄魂本事可真是不容小觑。
透过肆内晃动的灯火望向窗外,一时间,清乾仙君沉默了下来。
外面风雪交加,猎猎寒风仿若响在耳边,寒冷刺骨,此刻却也不温暖多少。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留住些什么。
“濮落,”半晌,他淡淡地说道,“我的名字。”
对面的人毫无反应,他又道:“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交得了由尘老板这个朋友?”举起酒碗,唇角溢着一抹金色祥云般的微笑,抬手相待。
由尘静静地注视着他,面上虽是无波无澜,实则却不似这般平静,只是觉得疑惑。
他垂下眸子,手下并不动,淡淡地说:“由尘怎能高攀?”
然而,清乾仙君却不依,摇首笑道:“若能结识由尘老板,是我高攀才对。”手中的酒碗不曾放下,墨玉的眸子紧盯着那清冷的容颜。
“仙君莫不是要折杀我?”略略侧目,由尘似乎有些不喜那道探寻而又三分期待的目光。
“你只道是与不是,其他,皆是其次。”清乾仙君将手中的酒碗凑近几分。
由尘沉默片刻,眼眸静静地看着清乾仙君,仿佛想要瞧出什么端倪来,一双淡金色的眸子沉静如水,却让对面注视他的人忘记时间,天地俱寂。
心中无奈叹息一声,由尘终是抬手执起酒碗,淡淡回敬了过去:“多谢仙君抬举,请。”这要是再不表态,他一介小妖对无人不晓的清乾仙君摆谱,怕是第二日便会传遍三界,到那时可真是好不热闹。
清乾仙君嘴角上扬,平定千年的心境忽然被清风撩开云雾,万丈光芒破开雾霭而出。
与面前的人一饮而尽碗中的酒水,心底一阵畅快。
唇齿留香,待微微闭目回味无穷后,清乾仙君安静地看着面前琢磨不透的雪白色的人,问:“由尘?我可如此称呼你?”。
由尘不语,轻轻颔首。
“今后由尘可要叫我濮落,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白狐仙君,只有由尘濮落。”说着,抬眸看着一身雪白的男子,声音低沉地说,“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这句话着实令由尘惊了一下,淡金色地眸子不由深深望了一眼面前的仙人。
仙界不曾束缚这位仙君,他说话果然不分轻重,若是被其他仙家听了去,仙妖两界怕是不得安宁了。
由尘的眸子略微漾开一抹涟漪,微有黯淡之色,似乎忆起了前尘往事。
见由尘沉默不答,清乾仙君以为他就此答应了下来,顿时心情大好,执过酒壶,在两碗间又添满酒水,淡淡笑问:“由尘由尘,这名字甚好,取自何处?”
由尘回过神来,方才片刻的诧异,倒是让他放开了许多,脸上的轻松慵懒渐渐显露出来:“仙君不曾听过?”他缓缓抬手,接过面前的人递过来的酒水,“这是取自千年前,癯仙题的字——花门由尘。”
“花门……由尘?”清乾仙君低低喃呢,“这四字,听来耳熟。”
由尘轻抿碗中的“惊魂”,并没有立即接话。
方才仰头而尽,着实品不出酒的好坏来,这酒还是适合细细浅尝,才堪回味无穷,余香萦绕。
只是,不宜多喝。
他接过清乾仙君的话,道:“何止耳熟,应该说普天之下无人不晓。相传,若能破得四字之谜,便会得到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
“珍贵?”清乾仙君不置可否,漾着温暖笑意的嘴角腾起了一抹淡淡的耻笑,捏着手中的酒碗轻轻摇晃,“这世间,何来珍贵之物?不过是贪念所生罢了。”
由尘略略抬眸,见那人虽是一副嘲弄世人的模样,可是唇间却若有似无地散开着一抹孤寂的笑颜,仿佛嘲笑着世人的痴傻,却又隐隐含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他不由得暗自叹息,垂眸望着碗中自己的倒影,朦朦胧胧,曲曲折折。
皆是戏中人,又何苦当真呢。
那一夜,由尘与清乾仙君说了许多。
之前还心存芥蒂,不知这位仙君是否是来找麻烦,一切话都是不冷不热地遮了回去。谁知后来,或许是“惊魂”的缘故,由尘微微起了醉意,喝到半晌,便支着脑袋靠在桌上,唇间的话越吐越多。
实是外人不知,这“惊魂”是由尘只为自己而酿,其他的好酒他皆是千杯不倒,唯有“惊魂”能让他酒醉云梦。
闲暇时,也是他一人独自畅饮,梦回前尘往事。
饮一次便醉一次,醉一次便梦一回,如此反复,魂惊黄粱。
而那清乾仙君也甚是怪哉,趁着由尘酒醉,不问他来自何处,不问他紫蒲藤现在何方,也不问那孽畜可有逃脱。
明明一切皆知,偏又心照不宣,问来问去都是人间琐事。
“由尘在人间待了几个春夏?”
“不记得了,大概也有百年吧。”
“这人间可有何好处?”
“闹得人无法心静,如此,也不用想其他。”
“坏处?”
由尘眸光潋滟地笑了笑,颊上是三分醉意,他回道:“变得不像狐狸了。”话里竟有一丝调皮之意。
清乾仙君怔了一下,墨色的眸子仔细盯着他倾世的面容,低沉的声音忽而轻轻道:“你确实不像,”而后颔首叹息一声,“这为狐的,哪有你这般懒散?”
由尘挑眉:“你若在人间待些年岁,只会更懒。”俯身卧倒桌面,碗中的酒水洒了一地,溅开一朵朵艳丽的水花。
清乾仙君顿了顿,好似迟疑了一下,而后终是绕过桌角,俯身揽过由尘的身子,一阵混合着酒香的蔷薇花的冷香扑鼻而来,和那天梅林的一模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雪白的人身上,竟有着和他一样的气息,浮云般淡漠,难以捉摸。
怀抱着那充斥着淡淡酒香的身子,清乾仙君的心第一次浅颤了一下。
“我若待在人间,你是否肯陪我?”他轻声道,低低的声音,在夜里的酒肆显得格外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