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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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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泽(三十九)
澹台烬回到宗门时,阿玉已经睡了,冥夜正在打坐。他悄声坐在冥夜身边,就见他睁开了眼睛。
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良久,澹台烬道:“我突然想起,当年我听你的话带着阿玉前往逍遥宗,路上不知怎的,你的元神突然不安,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朦胧之中像是掉入了河中,再次睁开眼,便是躺在了幽冥川。
冥夜道:“屠神弩曾经被我打落掉入人界不知所踪,魔器向来与魔胎有感应,而我当年被屠神弩重创,元神中尚且存着对魔气的警惕。水是这世间最能包容的有形之物,那万年间我曾经遇到不少亡魂出于各种河流,或被抛尸或被沉塘,他们会附着于河水中,河床之下阴气极重,有些甚至与幽冥川相通。想是屠神弩发现了你的存在,正逢冥月之门五百年一开,借机将你拉入。”
澹台烬拇指摩挲着冥夜的腕骨,“邪骨如今在我体内,虽说被你封印了,但是再加上屠神弩,可否会对你造成影响。”
冥夜给他一个拥抱,下巴放在他的肩上,道:“无碍,只要你不去动用它的力量便相安无事。”
“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你说。”
“为何神明设下的结局会自然消亡,而魔神的封印除却魔神和魔器便无可解?”
冥夜抱着澹台烬的肩膀,看着洞府外悬于空中的明月,“轮回是这世间延续下去的方式,一切力量——除了源源不断蓄积的恶与怨,它们将不断汇入到那无极深渊中去。其余的,都会在这漫长时间的倾覆之下回归于天地间,即便是神魔皆可囚的九曜天阵。”
“世界之初为混沌,光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有了阴影、即魔神。鲲鹏化清分浊,伏羲女娲创生万物,以自身创建九重天结界,将守护三界的使命交给了十二个孩子,即十二神,掌管世间十二种力量。十二神与创世神不同,他们的力量来自于世间万物,最终也要归还于万物。而魔神,祂诞生于混沌之初,汇聚了众生怨念与悲苦,只要邪骨不灭,魔神便会一代代现世。”
澹台烬放在冥夜后背的手一僵,“如何才是……归还于万物?”
冥夜从他的怀抱中脱身,摸着他的脸颊,面色平静,波澜不惊,“神、魂、魄、意、志乃人之五神,也是常人所说的‘魂魄’,人的死亡只是躯壳有损以致容纳不了魂魄,却不会伤及魂魄。若是魂魄不全轻则失智重则丧命,甚至是彻底消散于天地间。神明的神魂是本体的一部分,但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魂魄,神明陨落后,便是在这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何处,都再无可寻了。”
他望着澹台烬的目光重流淌出爱意,“但如你所说那般,如今我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平衡,平衡不破,我将永存于世……守着你。”
冥夜从来坚定,但是澹台烬从未见过他这种近乎于偏执的眼神。他此时冷静的可怕,这些话不断在他脑中反复循环拼凑,他心中隐隐形成了一个念头。澹台烬用手覆住冥夜的眼睛,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将冥夜抱进怀里。
“我绝不会让别人有机会伤你,也不会有人能在战神眼皮子底下取了我的性命。”手下的脊背一僵,澹台烬澹台烬抱着冥夜轻轻晃着,就像哄着小龙一样。他有心转移话题,看到床上睡着的阿玉吐出几个泡泡,喉中发出低沉的笑声,示意冥夜去看。
冥夜在他殷切的目光中浅浅一笑,将阿玉的小被子拉了拉,澹台烬看着熟睡的小龙心里发痒,伸手戳破了阿玉吐出来的灵力泡泡,阿玉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澹台烬小声道:“睡吧小家伙,父亲和爹爹只希望你永远无忧无虑的。”
阿玉最近在他们的带领下也是勤修不辍,特别是因为吃了那些兆悠和瞿玄子给的“糖豆”,偶尔睡觉时也会不自觉施展法术,吐出一个个法力泡泡。
虽然如今形势严峻,但是阿玉一直被保护的很好。澹台烬因着自己无望的童年,还有对儿时的冥夜一股莫名的执念,对阿玉几乎称得上是娇纵;冥夜希望阿玉在这么小的年纪不要过多接受这世上的疾苦,虽然会督促他修习法术,但也没有过于严格。
他们和逍遥宗众人对于这么小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的培养理念出奇地一致,虽然修炼的烦恼少不了,但是从不吝啬夸奖。龙族生来便喜欢亮晶晶,因为周围长辈们的夸赞,阿玉很是喜欢自己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晕的鳞片,平日见到冥夜有了闲暇的时间,总是凑过去用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瞅着他,冥夜就知道小家伙想干什么了。
他的龙身过于庞大,只有在天颐湖处才可施展,玩耍时便缩小了龙身。这就是阿玉最喜欢的事了——和父亲一起变成龙盘圆圆,如果这时候澹台烬也在,阿玉就会呜呜着督促爹爹赶快盘起双腿圈出一块地方,好让父亲和自己在里面盘着。这个时候爹爹就会挨个抚着父亲和他的脊背,他总会惬意地缠上父亲的尾巴或者爹爹的手腕,若是再舒服一些,就直接吐着泡泡进入梦乡。
凤凰蛋一事给瞿玄子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他怒于谛冕心狠手辣奸猾狡诈,也惜宇神唯一的孩子竟然落得这般地步,直到他去逍遥宗时看到了阿玉。他知晓冥夜为战神,也得知沧九旻竟然是五百年前一统景盛的景王,走到今天历尽了常人不可忍受的痛苦,他看着在二人庇护下笑着闹着的小龙,释然一笑,将往事沉于心底。
只是,他的徒弟却不同于他。
公冶寂无在师父不再时负责协理宗门事务,他是瞿玄子在山下捡来的孤儿,天赋过人、剑术超群,宗门弟子也对他颇为信服,不过近日来弟子们发现他们的大师兄像是失了魂一般,就算是与师父谈话后打起了精神,面上的疲色也不曾消减。
“大师兄,大师兄?”
“嗯?何事?”
小弟子心中嘀咕,大师兄这些时日不知是过于劳累还是怎么,总是心神不宁的,就如现在这般正在处理事务之时也时常神思不属。
小弟子将整理好的卷宗上交,道:“大师兄,可是荒渊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吗?师兄弟们都很担心你。”
公冶寂无放下按揉太阳穴的手,宽慰一笑:“没事,让你们担心你了,只是没有休息好而已。”
将师弟送走后,他双手支起将头埋在一摞摞卷宗中,他骗过了师父师弟,但是始终骗不了自己。
自从凤凰卵被冥夜炼化,他的心魔滋生,修为不进反退。
早在他儿时,就发现师父总是每隔一阵子就要去天池边上为池底须弥座中注入法力,等他再长大一些,师父偶尔外出时就会托他照看好,只是说池底有天池的灵泉眼需要看护。少年时的他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但是自从他在天池边温习功课后,就总是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娇俏的小女娃声音在他耳边说笑。第一次他以为是什么精怪,但是见她竟隐隐溢出仙灵,由一团灵气化作淡金色的人形,便放松了警惕。
她会缠着自己讲奇闻异志,在梦中化出一座庭院与他同坐听他的修炼心得,那院中长了一树覆着白雪的红梅,遮天蔽日,不断从梅树枝间落下纷纷白雪和红得如鲜血般的花瓣。在他们论道的亭子下是坚实的冰面,奇怪的是在冰面的中心下层总是游着片红雾,时不时碰上结实的冰面沉落下去、复升、再沉,像是苦苦挣扎着要破冰。
公冶寂无奇道:“小师妹,这冰面下的红色是些什么?”
人影曾在他一再追问下坦白了身份,当时她很伤心地说:“你不认得我了吗?你可是经常在一边守着我的。”
公冶寂无疑惑不解,只听她继续道:“瞿掌门就是我爹爹呀,他将我放在了天池底的须弥座上,我在里面经常看到你舞剑温书,这样算的话,我可是你的小师妹哦。”
“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破壳而出,只能这样陪着你,爹爹怕我孵化之时遭遇不测,这才没有告诉你们我的存在。”
“嘘——大师兄可不要告诉爹爹我已经有了灵识哦,我可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呢。”
在他问过这个问题后,小师妹原本充满对自己仰慕的双眼突然冷得就像坚冰,顷刻间一树红梅开得更加荼蘼,血红的花瓣纷纷扬扬绕在他们周围,他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小师妹……这——”
“大师兄。”人影带着哭腔,咬牙切齿道:“大师兄,是他害了我!他让我困在这凡间受苦受难,他让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是万千罪孽的根源!是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们!”
公冶寂无慌了神,“小师妹、小师妹!冷静,不要怕,你把一切都告诉师兄,师兄会帮你!”
“他就是个魔头!他害了所有人……是他……”一声尖叫过后,人影消散,公冶寂无也从梦中苏醒,满头大汗胸口发闷,全然不像之前那样在梦中可以洗去整日的疲惫。
他想过对师父坦白一切,但是想起那张带着泪痕的小脸不自觉就将话咽了下去,只对师父说自己只是太累了,师父伸出手想要摸他的头,突然意识到他也是个少年了,便换做拍拍他的肩膀,而他就在师父慈爱的目光中垂下眼,遮挡住愧疚和不安,跑去天池边上去寻他的小师妹。
从那以后,小师妹在入梦时就时常将那片血雾凝成人形扔在冰面,充满了恨意去唾骂,试图用世界上最恶劣的语言去摧毁祂的意志,湖面上的冰层甚至冻结了整个庭院,就算是在梦中,公冶寂无都能感受到那锥心刺骨的寒意。
但是还不够,他往日里天真无邪的小师妹又用尽了办法去维持祂的生机,给祂一丝希望再生生摧毁,让祂能够清醒着承受痛苦,而后化为冰上的血迹渗透在水中,再次被抽出折磨,不断轮回。小师妹经常跪在那里又哭又笑,求祂活下去,又诅咒祂永远不能得见天日。
公冶寂无不是没有阻止过,小师妹这种情况像极了走火入魔,但是她在他怀里哭的痛不欲生,哭着说所有人都不要她,求他不要离开他,将自己神魂中的创伤展露给他看,那伤口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火灼雷劈,层层累加,触目惊心。
她用血红的双目看着他,将他带入了另一个记忆。
在那里,他是一个国家的皇子。
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那些喜怒哀乐如同亲身经历过般。
突然有一天,梦境中断了,陪伴他多年的小师妹不再是那般活泼,如同幽魂一般整日浑浑噩噩,在他面前被烈火灼烧着身体。也正是这一天,凤凰卵被炼化,冰面上祂的面容终于显出轮廓。
融融日光下,公冶寂无眼底寒意渐升,他在衡阳宗大殿门外看着被弟子们包围着的沧九旻,看着他礼貌地推辞了邀约,轻轻向后一跃,嘴角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就像一只灵巧从容的仙鹤。
不是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为了一口吃食学着狗叫。
不是带着懵懂的困惑被众人践踏在脚底任意欺凌。
这个代表了世界最阴暗最邪恶的存在竟然比任何人都要耀眼。
是逍遥宗的小师弟沧九旻。
也是五百年前的景王——澹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