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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谢骋殷并不是第一次见左相顾游,朝堂上的会面每天都在发生,但是正经地面对面对话几乎没有。

      左相顾游在文臣中的名声一向不好,因为此人狡诈,户部尚书已经不知因为军饷费用被他坑过多少次了。而礼部上下不论是尚书本人还是侍郎和郎中,论起礼义,他们竟然也不说过左相一人。除了吏部尚且幸存外,右相手下的官员几乎都与左相有过一番争锋,结局惨淡。

      谢骋殷如今所属的工部,就归属左相管理,工部的老先生们对左相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感激涕零,那么多研究新工程新器械的经费,都是左相一人向户部讨来的。

      这位令文臣心惊胆战的左相本人,如今端端正正站在门口迎接参宴的客人,一派喜气洋洋的慈祥模样。

      他站在一片青葱鲜活的青竹前,身上穿着寻常人家最普通的白色长衫,衣襟绣着青色竹叶,尽管两鬓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银发,左相依旧风度翩翩,全然没有大腹便便的油腻模样。

      倒像个学富五车的教书先生。

      谢骋殷正了正衣襟,托着那只精心备下的黄花梨木匣,很自然地融入进了道贺的众人中。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淡然,完全没有融入热闹兴奋的氛围中。轮到他道贺的时候,左相一眼就认出了谢骋殷,慈眉善目的神情马上变成了惊恐震惊。

      没人告诉他五皇子也会来啊!!!

      顾游虽然朝中所有的官员分发了生辰宴的请帖,其中自然也包括在各部协理的皇子们,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五皇子会应邀而来。

      原以为今晚是个兄弟局,没想到还是要应付上司的儿子的左相很难过。

      老狐狸很快调整了表情,眯着眼睛笑了:“哎呀哎呀,五皇子殿下居然也来替臣庆贺生辰,臣真是不甚荣幸。”

      谢骋殷还未应答,顾游一瞥眼又看见一位兵部的同僚似乎没认出面前的这位是天子最疼爱的五皇子殿下,居然兴冲冲地凑过来:“顾相,咱啥时候开宴啊,谅他们那群穷酸书生也不愿意来这儿吃你的宴席,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语罢还朝一脸茫然的五皇子殿下摆了摆手,说:“这位小兄弟看着眼熟,今天左相请客开宴,咱们一道把他埋的好酒喝个精光!”然后这位同僚又兴冲冲地跑去找其他好友聊天去了。

      顾游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脸上勉强维持的慈爱表情已经可见地即将破碎。

      谢骋殷依旧沉默,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小兄弟,深宫里长大的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

      顾游身为左相,自然看得出这位五皇子殿下有些尴尬,主动搭话摆下了台阶。

      “臣只求为天子分忧,不求富贵,因此俸禄微薄,只能将府邸建在闹市,今日来的又都是兵部、刑部和工部的那些同僚,他们性情豪爽,办事却是一等一的认真,如今难得有空闲一同相聚,不免兴致高了些,如果宴席间有吵闹之声,还请殿下莫要责怪。臣也是个粗鄙的武将,礼数不足之处,望殿下多多包涵。”

      这一番话可谓是谦恭又有诚意,无可挑剔地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解释了个清楚。

      谢骋殷正了正色,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很有意思,因为那句亲切至极的“小兄弟”,也因为左相为同僚宛转地求情。

      而左相为之求情的同僚本人正在与其他官员勾肩搭背,光明正大地觊觎着左相家的酒。

      “无妨,我此次前来赴宴,为的就是向顾相庆贺生辰。生辰之宴向来无须太多礼数的。”

      他端端正正向左相行了个长辈之礼,未等左相惶然还礼,他就开口祝贺:“一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第二次行礼。

      “二祝令郎青云咫尺,朝暮重入承明后,”

      第三次行礼。

      “三祝您与您夫人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

      礼毕,谢骋殷献上备好的木匣,顾游还未从“五皇子给我行礼”这个震撼的现实中抽离出来,难得地愣住了,接过贺礼回味着刚刚谢骋殷说的三句贺词,不免有些感慨。

      很少人会在庆贺的时候连带着全家的人一齐贺个遍,而且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顾游最重视的就是他的家人。

      然而正是这众所周知的,代表他软肋的家人,被这位五皇子认认真真地祝福了个遍。

      “多谢殿下,臣受之惶恐啊。”

      顾游一时间五味杂陈,连带着手里端着的那个黄花梨匣子都重了不少。

      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光凭前面那三句祝贺,顾游顿时对面前面无表情但眼神真挚的五皇子充满了好感。

      顾游也知道朝中的局势,谢骋殷这么积极的原因他也心知肚明。家中尚有妻儿,顾游并不想冒险,况且自己年纪渐长,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了。

      五皇子今晚是注定要遗憾离场了。

      他心里不免惋惜,面上的神情却是一丝不变。

      谢骋殷猜到了顾游滴水不漏的态度,也并没有不耐烦,浅浅颔首,很有礼貌地说:“听闻顾相对水利兴治方面也颇有见地,过几日我即将启程前往东川协助修筑防洪堰。我自知资历尚浅,且纸上谈兵实在用不到实处……”

      他逐字逐句道明来意,语调平静,不受控制地微微蹙起的眉显出一些少年气的焦虑。

      谢骋殷确确实实在这方面所知甚少,纸上得来终觉浅,工部的老先生们的经验固然值得吸收,但是或许将来,谢骋殷将独自处理更多的工部事宜,到时候再多的经验也抵不过现实的多变。

      “此次赴宴一是衷心祝贺您的生辰,二是想要向您讨教一番,望您能给晚辈一个请教的机会。”

      五皇子都自称晚辈,还真心实意地行了好几个礼,再怎么想要远离纷争,顾游也不好当场拂了谢骋殷的请求。

      他也只得接了长辈这个头衔,亲切地拍了拍谢骋殷的肩:“好,殿下勤政好问,臣也定当倾囊相授。不过今夜就无须谈论政事,先让臣好好过个生辰吧。”

      谢骋殷自然应允,十分顺从地迈步准备进入府中正厅。

      左相建府时要求一切从简,因此府内并无附庸风雅的雕梁画栋,都是些寻常人家的长廊装饰,不过庭院中种植了大量的青竹,生得极高,婆娑的竹影几乎遮天蔽日。

      左相开宴选在傍晚实在是妥当。夜幕初降,华灯初上,闹市中的喧嚣,竹林宁静的娑娑风声,宾客欢喜的交谈声,还有错落穿插的脚步声。

      人间烟火气,氤氲在这片小小的左相府。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的声音了。

      深宫防住了外人的窥探,也锁住了里面人的声息。

      五皇子府的侍从们向来知道五皇子不爱多言,也都安分守己地保持缄默,唯独几个亲近的暗卫能在他面前多说几个字。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爱讲话,也不爱听人讲话。

      谢骋殷想,其实他还挺喜欢听人絮絮叨叨地讲话。

      可惜很少有人觉察到这一点。

      他很享受这竹间小路带来的片刻宁静,于是放缓了脚步走得慢了些。

      “抱歉老师,学生来迟了。”很熟悉的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谢骋殷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有些诧异,居然还真是个熟人。

      来者身着浅青衣袍,白色腰带勾勒出瘦弱的腰线。提着贺礼的手很苍白,青色的血管像蜿蜒在手臂上的刺青,显得有些可怖,但更多的是不堪折的脆弱感。

      这位弱不禁风的素雅公子,是他的四哥,四皇子谢尧。

      谢尧当然也看到了定定站在路中间的谢骋殷,他像是惊讶,挑了挑眉,正想开口说话,又自顾自地剧烈咳嗽起来。

      四皇子谢尧因早年胎中不足,加之生母昙妃受惊早产,身体自小就十分虚弱,昙妃也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薨了,后由三皇子生母柳妃抚养长大。

      柳妃偏心三皇子,自然难以照料好先天不足的养子,导致谢尧如今的身体依旧是小病缠绵。

      不过自成年后他便搬离宫中独自开府居住,也早早遇到了心仪的女子成了家。

      只是,皇帝并未让他协理朝政,就连挂名的部署都没有,任谁看都满是怜爱,身弱的皇子注定成不了天子。

      谢骋殷对这位体弱多病的四哥印象很深刻,因为在宫中家宴上,唯独他不用饮酒,也不用行跪拜的大礼,只是每次谢骋殷偷偷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的苍白的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朝中人人都称四皇子微笑时清雅无双,如沐春风。

      而他只觉得谢尧的笑容很勉强,也很难过。

      谢尧咳了很久,久到连顾游都觉得不对劲,伸手想要唤来侍从去寻医师,他才勉力止住了咳嗽。

      长时间的急促呼吸让谢尧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他用衣袖挡住了大半张脸,又轻轻浅浅地咳了两声,眼神很自然地扫了站在不远处的谢骋殷一眼。

      那双眼睛很亮。

      谢骋殷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主动走上前:“皇兄,你来了。”

      饶是谢尧也没想到谢骋殷会主动打招呼:“嗯,五弟你也在啊,你平时不是最不喜欢参宴了吗,怎么今日就来了老师的生辰宴……你们是旧识吗?”

      谢尧扬起他那张看上去就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公子相。

      顾游终于找到话题的突破口,这两位皇子在自家门口碰上,可别在这儿就吵起来,“今日五皇子应邀来臣府上为臣庆贺生辰,臣倍感荣幸。”

      谢尧和谢骋殷见顾游发话,都沉默着等他把话说完,顾游冒着被盯穿的风险成功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虽是初次见面,但五皇子有礼贤下士之风,与臣交谈十分亲切。”

      这个评价很中肯,谢骋殷也并没有指望第一回见面就让顾游为他肝脑涂地。

      谢尧堆起笑意,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老师曾也与我交谈多次,可老师却从来未对我亲切过,一点也不敢逾矩。五弟真是,极得老师的青睐啊……”

      最后那句几乎都像是在自言自语,风一吹那字句就散了,靠的最近的顾游都没听清,但谢骋殷偏偏就听见了。

      因为这句话就是对着谢骋殷说的。

      谢尧眼里又露出那种明亮的情绪,旁人看不清隐藏在他垂下的眼帘里隐含的光,但紧紧盯着谢尧的谢骋殷看得很清楚。

      那是他也觉得莫名的一种情绪。

      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已经到齐了。

      顾游作为生辰宴的主人,也无法独独抛下这二位贵客去招待其余客人,但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再不入席就要误了时辰了。

      急归急,顾游也不敢催促二人赶紧落座,三人对峙一般地立在无人在意的门口,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怎么还站在门口,生辰宴不是要开始了吗。我都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一个少年匆匆赶来,声音里带着嗔怪。

      这道声音仿佛是顾游的救星,他眯起眼睛假意斥责了几声:“怎么才回来,快带皇子殿下入座,不可随意怠慢。”

      声音的主人草草地应付了两句,在陷入冰点的二人之间站定,极其自然地唤了一声:“四皇子殿下,请随在下入座。”

      可能满足了谢尧莫名的自尊心,谢尧终于收敛起那副逐渐淡漠的笑意,云淡风轻地向顾游行了个礼,擦着谢骋殷肩跟着那出声的少年走了。

      那少年也没正眼看谢骋殷,转身就走了。

      谢骋殷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出现了。

      他很少被人无视过。

      谢骋殷有一点生气,但又觉得没那么严重。

      自己明明比谢尧来得要早,站了那么久,也没人领他入席。

      被遗忘在一旁但不敢出声的顾游也很痛苦,他一把年纪了还要在这么煎熬的氛围里站这么久,亲儿子迟到生辰宴不说,他的夫人也不来找他。

      两人几乎要与那片青竹融为一体的时候,宋华靥领着少年又出现了。

      顾游解脱般同宋华靥离开了现场,去厨房监督菜品了。

      少年站在谢骋殷面前,先是端正地行了个礼,然后又用那种自然的语调说:“殿下请随在下来吧。”

      “刚刚是在下眼拙,没有认出五皇子殿下,殿下莫怪。”

      认不出五皇子,但是认得出四皇子。

      谢骋殷依旧不动。

      娑娑的竹音掺杂着少年的声音:“怎么了五皇子殿下,是站太久了脚麻了吗?需要在下扶着您入席吗?”

      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谢骋殷身侧,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搭上了自己的左臂。

      “失礼了,殿下。”那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很近。晚风停了,那娑娑作响的声音自然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下的宁静和渐渐清晰的呼吸声。

      谢骋殷忍不住扭头去看,却发现少年也在看着他,两人相望,都望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两人都觉得不对劲。

      眼前人的模样,不像是初见。

      是第二次相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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