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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拔草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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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早,大院办公室的李斌就打内线电话说,郑进主任安排让各单位出人到楼下草坪里拔草。
接到通知后,桂卿赶紧打电话把这个事给还没来到办公室的柏为善口头汇报了。
柏为善张口就安排他先下去应个景,别的就没再多说,同时也没说他自己还来不来办公室。
桂卿看到屋里除了自己之外连一个其他的鸟人也没有,遂孤孤吊吊地下楼去拔草了。
他本能地觉得既然人家要求院里的各个单位都出人去楼下草坪拔草,那么水务局这么大的一个单位一个人都不出显然是非常不合适,所以他就带着一种天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下楼了。
他觉得他是在紧急时刻出来维护单位形象的,尽管这个形象在旁人眼里可能早就岌岌可危和不值一提了,或者单位根本就不需要他这种小喽啰来维护什么所谓的形象,一切都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吭哧吭哧地蹲着拔了大概个把小时之后,他终于凭借一己之力把本单位负责的那片草坪里的杂草基本上给处理掉了,才重又颠颠地跑到楼上的办公室里继续上他的班。
此时的他已经热得像条狗了,衬褂和裤子都湿透了,一拧都能拧出水来,晾干了肯定会结碱,并且有股难闻的馊味。
他在电风扇底下大约凉快了有一刻钟左右,渠玉晶才摇摇晃晃地慢慢腾腾地爬上楼来,像个神仙似的走进办公室。
今天她只比彭云启晚来了有五六分钟,晚得还不是太多,比平常要好多了,值得隆重地表扬一番,只可惜领导不在眼前。
“哎,你怎么没去北院开会呀?”她将两道细细的眉毛轻轻地一挑,愣头愣脑地就问道,“人家大官小官的都去开会了,连彭云启都溜达到别的屋玩去了,你竟然还呆在这里——”
“开会,开什么会?”他信以为真地问道。
“你看看你,就是不会紧跟领导的步伐!”她笑着褒贬他道,仿佛她来上班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和大家穷开心,顺便捎带着褒贬他一顿,否则日子真是过得太无聊了,早晚会把她给无聊是,“单位里都换新头了,还能不开个会,弄个什么动静吗?”
“农村里死个人还得出个老殡呢。”她胡嚼乱吣道。
“是全体人员都开吗?”他直接问,都没功夫笑话她了。
“不是,单位中层以上参加。”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噢,不是所有的人都参加啊,”他这才如释重负地说道,终于不用太紧张了,他毕竟没耽误什么公事,虽然下楼拔草也是公事,“那我肯定用不着去了。”
“我说呢,怎么没人通知我。”他随口嘟囔道。
“咦,你难道不是中层吗?”她雾雾症症地问道。
“哎呀,我算是哪门子中层呀?”他的脸瞬间就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他于是将嘴角轻轻地一歪,转而非常尴尬地嗫嚅道,看起来真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你可真能嘻嘡啊,开玩笑也不分场合。”
“咦,你不是咱单位的团委※※吗?”渠玉晶变本加厉地问道,连一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嗤,干活的时候我是团委※※,平时就没我什么事了,这你还不明白吗?”他突然鼓起勇气自嘲道,同时依然感觉这样说还是有些心虚的,撵不走和赶不跑的心虚,他的的确确不是什么中层,“怎么说你也是单位里的老人了,什么稀奇景致没见过?”
“叫你说,谁拿我当过中层呀?”他又笑道。
“我当然明白了,就怕领导不明白啊!”她紧接着半是嘲讽半是同情地笑道,看那架势领导八成是不明白的。
领导怎么能明白这种事呢?
能明白这种事的那不是领导。
“要是领导真不明白的话,”桂卿明知此言显得对天下所有的领导都颇为不恭不敬,但是他仍然斗胆直言道,“那也是在装不明白,毕竟人家吃过的盐比咱吃过的米都多,喝过的酒比咱喝过的水都多,坐公车的时间比咱走路的时间都多。”
“哎呦,你今天哪来这么多话?”她有点诧异地问。
“刚才在楼下拔草累的呗。”他解释道。
这当然也是在轻轻地抱怨,抱怨其他人躲过这个活了。
“今后你要是有机会当了领导,恐怕比这些人还过分呢!”她没轻没重地突然说道,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刚才说的什么下楼拔草的事,这搞得他心中十分不悦,都不想搭理她了。
“噢,当然了,你可能永远也当不了领导,我看你根本就没有那个命,因为上了一辈子班还是大头兵一个的人,在各个单位里多了去了,难道说还能个个都当领导吗?”她突然又换了个颇为打击他积极性的说法,而且立即就呱啦呱啦地自圆其说起来,“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不可能每个士兵都成为将军,我给你讲。”
“所以啊,我看你还是早早地死心的好,”她又非常自以为是地教育他道,看着也是一片好心,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别净干那些癞青蛙想吃天鹅肉的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不是,你这话算是什么意思啊?”他虽然明知他真的是可能永远也当不了领导,同时他压根也不想当什么领导,可是依然接受不了对方如此赤露露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直言不讳和脱口而出,于是便苦笑着问道,竟然还奢望着对方能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此刻的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打算就有些问题和她进行充分而又认真的沟通,以帮助她理清一下她脑子中的某些似是而非的容易对别人产生偏见和误解的错误观点。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渠玉晶轻描淡写地说道,每一个眼神里都写满了强词夺理和唯我独尊的粗鄙意味,和往日里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的形象大为不同,“我平时反正都是胡乱嘻嘡惯了的,你可不要多心啊,哼。”
“现在的社会啊,”她随即又海阔天空地感慨起来,神仙也看不出她说话的边界在那里,底线又在何方,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熊样子,你成天辛辛苦苦地在那里当老黄牛出憨力,累死累活地撅着个腚使劲干,结果一到提拔重用的时候就没你什么事了,你就靠边站了,你就需要发扬风格了,你就只能看着别人轰轰烈烈了。”
“所以呢,”她非常罕见地冷笑道,言语中竟然颇有几分悲凉和厚重的意味,好像说的就是她自己,“现实中哪个单位都有大把大把被领导用剩下的老人,就和喝中药剩下的药渣子一样,带着塑料袋子往十字路口随便那么一扔,任凭来往的车辆碾压……”
此刻的他心里非常生气,一是因为她刚才的话里明显就带着看不起他的意思,可是她还死不认账,在那里硬装糊涂,二是她后来的解释明明就是在避重就轻地推卸责任,不愿意承认她说错话了,结果她竟然还能把狡辩的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和牛皮哄哄的,也真是宇宙无敌了。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从来都把胡搅蛮缠和信口雌黄当成家常便饭的资深机关人员,而且还是个年龄偏大的女流之辈,他还真没什么高招来对付她,所以他现在只能选择就此罢休了。
“领导怎么对待咱那是领导自己的事,”他不得不深明大义得和个人似的,认认真真地说道,既是在总结刚才的聊天内容,也是在适当地转移话题,他不想和她一味地深沉下去了,因为她注定是玩不起这个高难度动作的,“咱既管不了人家领导,同时也不该咱去管人家领导,咱只要老老实实地管好咱自己的事就行了,别的事情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赞考虑得再多也没什么用。”
“以前唐礼坤不是当众说过多少回嘛,”他随手就找了个例子来论证此种观点,而且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觉得唐礼坤说得非常正确,“从来只有你对不起单位,而没有什么单位对不起你这一说,都是单位成就了你,培养了你,给你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
“哎呦,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挺讲究的啊,说起话来竟然头头是道,就和真的一样。”她仍然自以为是地嘲弄着他,丝毫不改平日里的胡侃风格,同时还想当然地觉得她说的话多幽默多有才呢。
高看自己是人的通病,她病得尤其严重。
“我一直都很讲究啊,这个你应该知道的。”桂卿异常和善地说道,尽管他本想使用那种不软不硬的语气直接回敬对方的,但是终究没能狠下心来那样做,他可不想得罪她这种什么话都敢说的人。
“新来的一把手长什么样啊?”他因为怕对方怀疑他生气从而真生他的气,对他形成不好的印象,使他以后难以做人,便主动地笑着攀谈道,“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呢,你肯定知道吧?”
“你一般消息都很灵通的。”他顺便恭维了她一下。
“哼,长什么样?”她非常不以为然地说道,显得颇为清高和不屑,就像一株马上要凋谢的粉红色的莲花一般,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借来的天然的优越感,“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一个嘴巴吗?”
“只不过他的嘴老是跌喽着,”她继续开开心心地描述着,一谈到这里心情立马就好了起来,“就和怎么也合不上一样,他的眼老是眨巴着,就和里边有虫子一样,他的脸老是凹抠着,就和被炒瓢使劲砸进去的一样,反正歪瓜裂枣的事都叫他占全了,你见了就知道了……”
“哎呀,你可真会糟蹋人啊!”他忍俊不禁道,是为了迎合她,也因为她是城里人,是非农业啊,拥有曾经令人羡慕的身份。
“就算我的嘴再会说,”她特别开心地说道,仿佛忘记了她刚才说过的那句特别刺挠人的话,“能把大天说下来,恐怕也没他本人长得有意思,等你见到他本人,你就知道我说的是怎么回事了。”
“哎,对了,他是不是从来都没往这边绕过面呀?”她又问。
“对啊,我反正是从来没见过这位新掌门人。”他道。
“哼,你没见过他就对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和炫耀什么独家珍藏的什么宝贝似的,这才是原汁原味的没经过任何加工的她。
“他是什么人呀?”她直接冷笑着讽刺道,看来也是非常看不惯这个人的通常做法,而且她了解的信息也比较多,“那绝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啊。”
“我实话告诉你吧,他这家伙在教育局干副职的时候,就是教育系统内部的人要想见他一面,那都是比登天还难呢,就别说他到咱单位来当一把手了,咱这些小喽啰想要见他一面了。”
“咦,难道说他还这么摇骚吗?”他如此问道,同时对她屈尊降贵地称她自己为喽啰而觉得颇为感动,这真是难得啊。
“岂止是摇骚,简直是摇骚!”她难得机智聪明一回,嘴里的话说得竟然如此幽默和到位。
然后她将话风冷不丁地一转,突然又问道:“哎,对了,你也学着人家的做法,给他送礼了吗?”
“什么,送礼?”他哭笑不得地说道,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比较隐私的事了,“你开什么玩笑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给他送礼呢?”
“人家那么大的领导,”他进一步解释道,“一般人都见不着的人,他知道我是张三还是李四,是男还是女啊?”
“那谁知道呢?”她说话又开始不入路了,嘴上把门的东西又不知掉哪里去了,“反正人家彭云启是给他送礼了——”
“我的老天哪,人家给领导送礼的事你也知道?”他这回是彻底地服气了,于是痛痛快快地感叹道,也不在乎什么了。
“嗤,你说我什么事不知道呀?”渠玉晶高冷无比地说道,眼睛使劲地翻楞着,翻得连里面的眼白几乎都快要溢出来了,“有些事我只是不愿说罢了。”
“只不过呢,我觉得人家能送得起,到你就未必能送得起了,因为你和人家彭云启的情况不一样,家庭条件也不一样,所以这个事也不能一概而论,硬要强求一致嘛……”
听她竟然能这样讲,桂卿的肺几乎都快要气炸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看待他,而且还毫不避讳地把她心里的想法当面说了出来,这未免也太不通人性,太自以为是,太高高在上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或者是哪个地方露出特别寒酸和窘迫的意思了,竟会让对方以为他连给领导送礼都送不起。
此刻的他虽然天经地义地怀了一肚子的委屈和窝囊,却不好对着眼前这位资深同事说些什么。
有些人就是这样,任何时候心里想的都是自己,全然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她无疑就是这样的人,尤其是今天。
“本身以自己狭隘和粗俗的眼光来看不起暂时不得势的年轻人就够不道德的了,”他强忍住满腔的愤慨和郁闷,暗暗地想道,“还当着人家的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实在是不像话!”
“这个事要是放在我身上的话,”他进而又怀着无比忧愤的心情联想道,“就是把我给千刀万剐了,我也万万干不上来这样的事啊。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大睁两眼地得罪人的人,真是太奇了葩了。”
“太多的钱我可能送不起,”他愤愤不平地想道,“但是一千两千的我还是能送得起啊。”
“再说了,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借钱送,或者贷款送啊,怎么着也不至于被她看扁成这样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难道我还不懂吗?”他又赌气似的想道,这回真是气坏了,“我如果不给领导送礼,那只是因为我不想送而已,绝对不会因为我送不起而不送的。”
“唉,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想呢?”他重重地叹息道,“而且就算是她心里这样想,也不该这么直白地说出呀!”
“对,你说得也对,”他憋憋咕咕地想了半天之后,才终于找了个合适的机会缓缓地顺着她的意思插话道,此刻的他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把对方的话当成人话了,“反正俺家也不是什么有钱的家庭,我上哪去弄钱给领导送礼去,对吧?”
“说实话,”他又颇为顺从地说道,“咱不能和人家那些官二代和富二代比,人家有人家的路,咱有咱的路,咱得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来操作,这个事根本就不能硬比。”
“再说了,”他又摆明道,“这也不是硬比的事,领导也不是傻子,谁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人家一搭眼就看出来了,条件不好的硬往人家里送,人家也未必就会收,人家也不缺那仨瓜俩枣的……”
“那是,你说的这个话倒是很对头,”她终于肯给他一个可怜的笑脸了,仅仅是因为他认可了她此前的看法,尽管她的看法充满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偏见、傲慢和无礼,“不管是哪个单位,说到底也无非就是这点道道罢了,任谁都得巴结好领导,特别是一把手,只要你还想在这个单位里混,就得这样做,不然肯定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一把手你都为不好,你还想干什么?”她特别强调道,有时候说话也是能抓住重点的,“你还能干什么?”
“你就拿池远来说吧,”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关上了,除非直接断电,于是她接着滔滔不绝地说道,就像一块正在大面积滑坡的山体一样,什么先进的措施也阻止不了那个持续下滑的趋势了,“江海龙这家伙刚一上任就把他给拿下了,直接就不让他开车了,然后给他找了个闲窝把他给挂起来了。”
“哎呦,闲着好啊,”他出于无知抢着说了一句很没脑子的话,“省得天天给人家开车,东跑西颠的,累得要命。”
“嗤,你小青年懂什么呀!”她立马就驳斥道,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你以为给领导开车的就光是开车呀?”
“我实话给你说吧,”她又忍不住暴露出她那肤浅和无聊的真本性来了,浑身哆嗦着卖弄道,眼神在屋里飞来飞去的,也没个相对固定的落脚点,如没家的野狗一般,“这里边的道道多了去了。一般的情况是,凡是别人送给领导的东西,基本上都有驾驶员的一份,这都是明打明的,不用别人多交待。”
“我说的这还只是东西,不算钱,”她进一步透露道,“要是人家给钱的话,就是那种能明着给钱的情况,就算司机拿的和领导拿的不一样,那也差不了多少。”
“还有,很多事情你托别人可能连边都偎不上,但是往往托司机就能把这事办成的,你懂吗?”她非常卖力地讲解道,这回可算是发了大善心了,为自己积德不少,“还有啊,司机为什么都这么厉害,这么摇骚呢?”
“因为第一,他们几乎天天和领导接触,知道很多领导的私事,一般又都是领导的嫡系,所以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们;第二,他们往往都是临时工的身份,天不怕地不怕,万一出了事,大不了把他们开除了,那也是无所谓的事。”
“所以啊,”她有模有样地总结道,“在一个单位你既不能得罪领导,也不能得罪领导的司机。”
“当然了,”她又交待道,“像人事和会计了,你也不能得罪,他们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无论你得罪了谁,都够你喝一壶的。”
“当然了,我说这么多,总之就是一个意思,江海龙不让池远开车就等于是彻底砸了他的饭碗,你明白了吗?”她非常直白地道出了其中的深意,这让桂卿颇感震惊,看来还是他考虑问题不行。
“你想想,像他这样的临时工一共才几个钱的工资呀,对吧?”她随后说得更加直接了,“平时他们这些人都指什么过日子?还不是拼命地捞好处,赚外快,不然他们一个一个都得饿死。”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搞不清呢。我刚开始还想当然地以为能捞着在办公室里闲着,不用天天开车出去是件大好事呢。”桂卿一边轻轻地附和着渠玉晶,一边庆幸刚才没对她说什么过头的气话,同时还在内心不断地重复着“冲动是魔鬼”这句话来警醒自己,在有些事情他其实还嫩着呢。
“我给你说吧,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她装模作样地抬头往走廊里看了看,就像做贼一样,然后又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道,好像送了天大的一个人情给他一般,“最要命的是池远这个人吧,说难听话就是一个大老粗,没什么文化,你说不让他开车,他还能干什么?”
“我敢保证,”她继而神秘兮兮地说道,倒是不显得夸张了,“不出一个月,他的脑子肯定会出问题的,光闲就能把他给闲死的。”
“怎么着,闲还能把人给闲死的呀?”他有些满不在乎地嘿嘿笑道,同时又想到了彭云启这家伙,人家年纪轻轻的在单位里闲了那么久,身上都快发霉长毛了,也没见人家闲死啊。
“你看看你,太少见多怪了吧?”她颇为自豪地说道,眉宇间全是非常直白的卖弄和炫耀的味道,她是心情总是洒满耀眼的阳光的,是个人人都羡慕的乐天派,“像你这样的人可能闲不死,因为你怎么着也算是个文化人,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书或者读读报什么的,池远可就不一样了,他是什么业余爱好都没有,别的什么都不会,而且脑子还有点小问题,你说他能受得了这个吗?”
桂卿从来没想过这个其实很现实的问题。
“要不然我就说这个江海龙是个厉害的主了,他的小点子毒着呢,他就是个内毒的货,肚子里有牙!”她直愣愣地对新任一把手如此评价道,让桂卿听了都觉得有些过于冒险了,不禁感觉浑身有些发热,额头上直冒汗,“他这一招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甚至说表面上还是为了池远好,其实这等于是要了池远的血命了……”
“是不是前任领导用过的东西,”他诚心诚意地做出一副了然开悟的样子虚心地请教道,“新任领导都不喜欢用?”
“包括那些和前任领导走得比较近的一些人员。”他又道。
“那当然是非常肯定的了,”她兴高采烈地打了一个并不怎么恰当的比喻,而没考虑到她或许也是前任领导用过的旧人,“这就和结婚一样,哪个男的也不希望自己娶个二婚女人,你说是吧?”
“嗯,有道理,是那么回事!”他赞同道,笑得非常开心。
“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上台谁说了算!”她竟然这样叹道,可见其悟性还是颇高的,就是有时不打正点。
“你知道新局长的新司机是谁吧?”然后她又问。
“这个事我上哪去知道啊?”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又显得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他也是尴尬惯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我这个级别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机密的事呢?”
“另外,你刚才都提到了,”他又补充道,脑子也开始变得灵光了些,也不枉她教育了他半天,总算有点看得见的成果了,“既然新局长这么快就不让池远继续开车了,那很可能是他从原单位带司机过来了呗,司机一般都是跟着领导走的。”
“所以说,严格来讲他的司机不应该是新司机,而只是对我们来说是新司机。”
“嗤,你就是会研究这些细节上的东西,”她又不失时机地敲打了一下他,以刷刷无足轻重的老资格,摆摆可有可无的存在感,“看来都是写材料惯出来的毛病,走到哪里都喜欢把事捋直了,弄清楚了,弄明白了,不然的话就会觉得难受,夜里也睡不着觉。”
他没回应她的评价,这也是一种简洁的回应。
“哎,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她又问起,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
“新司机。”他轻轻笑道,友好地提示着。
“噢,对,新司机,”她恍然大悟道,像个迷途知返的女浪子一般,尽管知返得有点太晚了,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步伐了,“新司机叫汪舟,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小舟,还挺讲究的一个名字,真看不出来。”
“那,他叫江海龙,”他不由得呵呵笑道,“他的司机叫汪舟,看来还真怪对乎来,反正都是离不开水了。”
“那是当然的了,”她非常潇洒地说道,越发显得眉飞色舞和不可控制了,他的话也说到了她的兴奋点,“你这个人净说实话,所谓的什么人找什么人嘛。”
“那些不对领导脾气和胃口的,和领导不是一溜的,也没法跟着领导干这个活呀,是不是?”她又轻飘飘地说道,完全是谈笑风生和神采自若的样子,“你看看,池远不就是咱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吗?”
“就凭他的为人,他的性格,”她继续非常肯定地言道,“江海龙肯定是看不上他的,我敢说这两个人肯定看不对眼。”
“再说了,他是跟着姜月照已经服务多年的旧人了,你叫江海龙怎么能用他呢?”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另外,江海龙就是为了要安排他原来的老人,所以才不让他接着开车的,这个道理连傻子都知道。”
“所以,你也知道。”他道,斗胆嘲笑了她一把。
“嗤,小样,你还拿我当傻子吗?”她急不可耐地回击道,满脸都是高高在上的有意地要自重自强给人看的样子,都不知道这个表情有多笑人,有多轻浮,“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傻吧,哼!”
“给你说吧,”她旋即很郑重地自夸道,“我就是闭着眼也能把他们这些人的脉给把透了。”
“说那话,他们都有什么了不起的呀?”
“平时还一个一个都跩得要命,足得要命,都不知道丢人现眼。”
“他们都是怎么提拔上去的?”她冷笑着说道,仿佛真的看透了世间的一切,“他们自己心里没数吗?”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桂卿赶紧笑着就那个傻子的事解释道,他怕渠玉晶嘴里的火车跑得太远了,再惹出别的事情来。
“我还能不知道你是开玩笑的吗?”她大大咧咧地笑道,其实她就是不知道,只是硬装知道而已。
“那要照你刚才说的话来看,平时和领导走得太近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当这个领导快不行的时候,对吧?”就着她的腿他赶紧搓了根绳子,把话题重又拉到原来的道上来。
平日里只能是她和别人开玩笑,万万不能是别人和她开玩笑,这个道理他虽然早就懂了,可是今天却做得不够好,险些又吃了大亏,想想真是令人后怕,谁知道她嘴里会说出什么话呢?
他忽然想到了得意忘形和乐极生悲这两个成语,觉得几乎就是说自己的。
“有时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大概是因为和他聊得时间久了点,所以说话也开始变得有逻辑和有条理了,居然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转折了,“但是绝大部分时候都还是好事。”
“另外就是,”她说话的艺术性开始变强了,“你要是平时和哪个领导都走不近,那对你来说肯定更不是什么好事。”
“那还是算了吧,我可没那个本事跟领导走得很近,”他有些无奈地笑着自嘲道,“特别是和前后两任领导都走得很近。”
“其实吧,我觉得柏为善在这方面倒是挺有天赋的,”他又颇为羡慕地说道,“他就很善于走上层路线嘛。你看看,他不管见了谁都和见了老熟人似的,三言两语就和人家挂上了,这确实也是个本事。”
“我就不能像他那样,很快和别人混熟!”他道。
“柏为善,你是说他吗?”她十分夸张地撇了撇嘴,又十分夸张地张了张嘴,然后又十分夸张地蔑瞪了一阵子那双略带灰黄色的眼睛,才十分不屑地说道,“他确实怪会走上层路线的,也确实有这个本事,可惜就是有时候拍马屁会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哈哈。”
“哦,是吗?”他自然知道她的话里还有文章,于是问道。
“哎呦,我的老天哪,你可能还不知道,”她神秘兮兮地说道,完全沉浸在了私下里传播小道消息的快乐当中而不能自拔,这是属于她的欢乐时光,谁也不能轻易剥夺,“也就是上个星期六星期天的事吧,江海龙这边还没来呢,柏为善这家伙就急不拉早地把姜月照退出来的那间办公室给装修完了。”
“结果呢,人家江海龙根本就没打算用姜月照的办公室,最后把他弄了个大难看。”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微微笑道。
“你说说,他到底有多会巴结领导,到底有多少心眼子?”她旁若无人地嘲笑道,“他能得都快要上天了,地球上都快要搁不下他了。”
“嗯,他的心眼子是怪多的,”他也跟着讥讽道,虽然未必就想着在这个问题上和她达成一致,“就是事先没想着请示一下人家就擅自做主装修了,最后也难怪人家不领情了,嘿嘿。”
“当然了,”他转而又道,揶揄之意依然很浓,心情愉快地消遣一下自己讨厌的人还是挺不错的,“就算是他事先请示了,人家肯定也不会在姜局长原来的办公室里办公的。”
“不过呢,”他想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便直接说了出来,“通过这个事同时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柏为善和江海龙之间应该没什么了不起的关系,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弄巧成拙了。”
“那是肯定的了,要不然他能干出来这样的噱种事来吗?”她很是幸灾乐祸地说道,这个哈哈笑她是看得十分有趣,“我看他这是典型的能过头了,拍马不成反被马踢啊,偷鸡不成蚀把米。”
“对呀,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冷笑着跟着附议道,态度既小心又谦恭,一切都要顺着对方的意思来,既要准确到位,又不能越位和缺位,“经常拍马屁哪能不被马踢啊?”
“这都是心渴的人必然要付出的成本和代价,自古以来想好事哪有那么容易的?”
“所以有句话说得好,”他很自然地总结道,“叫富贵险中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什么什么求?”她笑着问道,难得虚心一回。
“富贵险中求啊,”他不得不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以便让她彻底听清楚,虽然他觉得这几个字其实还是非常好理解的,用不着再进行过多的解释,“就是说,你要想得到荣华富贵就得冒一定的风险,付出一定的代价,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
“咦,我还真没听说过这句话呢,”她上来倒是挺谦虚的,苗头也很好,可转眼之间借机就又来了一句不惹人喜的话,“我哪有你喝的墨水多呀,你是老本科生,受过高等教育,你的知识多渊博了!”
“哎呦,过奖了,过奖了!”他哭丧着脸极为尴尬地笑道,他实在是拿这位女同事没办法,只好甘拜下风,“我是喝了不少墨水,但是喝的那都是假墨水,假墨水,嘿嘿。”
“还有什么本科生,”他继续真心实意地谦虚道,其实就是在央求她发发善心不要再抹咕他了,“你可别提这个事了,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就和大白菜似的,都不值钱了——”
“哼!”渠玉晶总算出了点声,代表她不是不理人。
接着,桂卿又就自己的知识其实一点也不渊博劳心费力地解释了好半天,才算是稍微把对方心里积存着的那股子歪气给捋顺了点。
他确实不想得罪她,因为他犯不着在阴沟里翻了船,尽管他也不是什么船,她也未必就想做那个阴沟,但歪打正着的事多了去了,他必须得小心。
“哎,对了,”他随后又问道,算是一种真诚的请教,因为她非常喜欢被人请教,“你刚才说江海龙不上这边来办公,连柏为善特意给他装修好的办公室他都不用,但是北院那边全都是副局长的屋,一直都没有一把手的屋,那他上哪办公去呀?”
“哎呀,这个事你还不明白吗?”渠玉晶尖着嗓子问道,谈话的兴致竟然比刚才更高涨了许多,这充分说明了有人刻意地恭维着和奉承着的感觉就是好,谁也免不了俗,何况是她这种天生的大俗人,“像他这种人呀,那,哼,绝对是那种上班办私事,下班办公事,办公室里不办事,酒场上办大事的人啊。”
“像他这种人,”她继续补刀道,“除了大领导之外,一般人根本见不着他的面,他就和个老神仙似的,蹲在那个窟里不出来。”
“他是不是老婆基本不用,工资基本不动,烟酒基本靠送,公车基本私用啊?”他好像也学会了幽默,跟着她趁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她点着头笑道,身子前后晃了很久才停下,一副你总算是说对了一句话的模样。
“所以说这种人要不要办公室其实也无所谓的,”她继续卖力地演说下去,要把刚才的话说完,“因为不够级的小兵在他办公室里反正也见不着他,他去见大领导的时候又不需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见。”
“他本身在办公室里蹲的时间就不长,要办公室纯粹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级别和面子,为了要味,为了摆架子和抖威风。”
“噢,原来这么回事呀。”他道,这回又受教了。
“你等着瞧吧,底下的人不把办公室给他完全装修好,把味道跑干净,他是绝对不会进办公室半步的。”她非常肯定地预言道,不愧是真正的江湖人士,永远都带着一股子盲目的自信。
“那他不去自己的办公室,又怎么知道人家给他装修出来究竟是什么效果呢?”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地问道,道行还是嫩了点,“他万一对装修好的办公室不满意怎么办?”
“难道说,他还能砸掉再重装吗?”他又问道。
“你看看,你看看,所以说你永远也当不了官吧,”她歪着脖子教育他道,她又开始自以为是了,“什么叫会巴结领导?”
“什么叫会为人?”
“就是别管什么事你得主动往领导心窝里碰,而且还得碰得正正好好,一点都不差,不前沉也不后沉才行呢,懂吗?”
“有点不甚懂!”他故意说道。
“噢,什么事都等着领导给你说明了,点透了,一点一星的都给你安排清楚了,那傻子也知道怎么办了,对吧?”她摆出不怎么耐烦的派头来给他讲解道,“那还要你干什么?”
“你干脆靠边站,让别人干得了。”她冷笑道。
“那这么说,柏为善也没干到那个窝上去呀?”他讥笑道。
“他一上来肯定没干到点子上去,”她信心满满地实话实说道,架子端得非常到位,“没摸清江海龙的脾气和胃口。”
“不过呢,他这个家伙能得很,也精得要命,用不了几天他就会掉过头去的,这一点你放心吧!”
“我也觉得他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他附和道。
“我还是那句话,”她絮絮叨叨地谈道,拉拉扯扯的说出口的倒全都是正儿八经的心里话,一点也没使什么拐咕腔,“这个江海龙绝对是个内毒的家伙,随便咬你一口就够你受的,我是不会看走眼的。你仔细分析分析,柏为善这个事其实就是他玩的一个手段,他故意先不说上哪边办公,单等着柏为善把南院的办公室装给他修好了,他再说不过来办公,你说他这个人拐不拐,阴不阴?”
他听到这里愣住了,没想到人还可以这么阴险。
“他这是有意地给柏为善脸看的,”她随即便揭秘道,对江海龙也是一种非常看不起的态度,“好让柏为善知道他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主,让这家伙以后老老实实地听他的。”
“其实吧,”她又老谋深算地预测道,其神情就像三国时期的一位重要谋士一般,“弄完样和要完味之后,到末了他还是得用这种人的,因为别人不一定像柏为善那样会舔,他就是要在一开始就给柏为善一个下马威,勒勒柏为善的性子而已,别的意思也没有……”
“噢,看来咱都得小心点才好啊!”他由衷地叹道,主要是提醒自己不要犯错误,而不是提醒对方。
他刚开始觉得,要是让他来当这个新一把手,为了防止出现柏为善提前装修办公室的事情,他一定会提前告知一下柏为善的(只要是他能事先预料到的,而一般情况下他都能事先预料到,因为他遇事总是喜欢先想一下别人可能起的反应,这几乎都成为他的一种条件反射了),省得这种装修行为既浪费了公家的钱财,又浪费了装修者个人的精力,那样的话他会很过意不去的。
后来他又想明白了,像他这种处处都为下属考虑的人肯定是当不了一把手的,原因不言自明。
“唉,我反正是老人了,”她无奈地叹息着说道,似乎叹得有些过早了,毕竟她还不到那种可以如此叹息的年龄,不过一说到工作上的事情,往往大家都愿意尽快地变老一些,再变老一些,除了那些有权有势的春风得意的领导愿意永远年轻之外,“而且我也不想好了,所以我不怕他。桂卿你就不一样了,你现在还年轻,你以后的路还很长,而且你还想好,对吧?”
“所以我提醒你,你还是要小心一点好,千万可别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懂吗?”她充满温情地说道,这叫他顿时颇为感动,“有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明白吗?”
“谢谢渠主任的关心,我一定会注意的,时时处处都注意,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还不行吗?”他一脸谦卑地说道,同时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她这个人说话也不是那么尖酸刻薄了,因为她都明说了,江海龙是个内毒的小人,这都很够意思了,尽管平时她就挺能胡说八道的,但是今天她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不简单了。
“哼,到时候恐怕是你想无过都难啊!”她冷笑道。
“因为很多事并不是你个人能当得了家的,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个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她随后又当头给他浇了一大盆凉水,让他很快就意识到他现在其实是有点过于乐观和自信了,真正的情形可能远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和直接。
“老姜这个人说起来也挺好玩的,就和个老小孩似的,”在稍微歇了有那么一小会子之后她又突然笑道,仿佛她是今天才刚刚发现她接下来所要描述的事情的,“那天上午你正好出去开会了,他过来办点什么事,然后跑咱办公室给我聊了一会子。”
“他说他现在的酒量明显不行了,比退休前好像一下子就减了一半,真是出奇了。”
他已经猜到后边的故事了,但是还得认真地听下去。
“然后我就给他说,你在台上和不在台上能一样吗?”她得意洋洋地说道,就像以前在给自己的孩子讲小红帽的故事一样,“有人捧着你和没人捧着你能一样吗?”
“喝好酒和喝孬酒能一样吗?”
“有专门的司机开车送你回家和你自己骑着洋车子或者撒脚丫子跑着回家能一样吗?”
他连忙跟着呵呵地笑起来,是真觉得好笑。
“结果他嘿嘿嘿地就笑了,”她继续意味深长地讲道,好像非要体现出一种罕见的哲理不可,“他说我,玉晶呀,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人呀,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可千万不能犯晕,退了就退了,别整天净弄那些惹人烦的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人家都说,骡子大了马大了有人喜,人大了没人喜,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到底在别人心里是个什么形象,自己心里没个熊数吗?”
“我不弄那些熊事……”
桂卿装作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渠玉晶嘴里不断地喷出的某些似曾耳熟的话语,一些听似比较新鲜的陈词滥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着姜月照往日的身影和事情,不禁慢慢地感觉有些失落起来,就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一位颇为要好的老朋友一样。
“该走的终归要走,该来的终归要来,”他略带伤感地想道,即使有点矫情也只是自己知道,不关别人什么事,“无论自己喜欢还是讨厌,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不能改变现实半分。”
“唯有变化才是永远不变的,唯有离别才是人生的一种常态。”
“有些人,只有他真正离开了你,你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他存在的价值,而另一些人,你还没和他正式接触呢,就已经能够闻到他身上那股特别令人厌恶的气息了……”
“哎,给你说,那天我在大街上碰见一个人,”她意犹未尽地兴奋着说道,像是根正苗红的城里人突然走进了风景秀丽的穷乡僻壤一样,她倒不是存心要取笑人的意思,但事实上已经在取笑人了,只是她感觉不到罢了,“他拉着个毛驴车,长得黑不溜秋、邋邋遢遢的,车上还拉着一些干柴草。”
他的心猛然间被刺痛了一下。
“当时我就心想,哎,这个人怎么那么像桂卿他爹的呢?”她接着又胡吣道,眼睛一眨一眨的,闪着一道道非常狡黠的光亮,“不会就是他吧?等我再仔细一看,好像又不是多像,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哎,对了,桂卿,恁爹是干什么的呀?”她张嘴问道。
“俺爹能干什么呀?”他快速地答道,显得脸红脖子粗的,恨不能立马从窗户跳下去,“他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呗。”
此时此刻,有两个坚硬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表现得最强烈,一个是他自己马上消失在办公室里,别管采用什么形式,另一个就是他一拳将对方的嘴打烂,打出血。
可是,接下来她说的话,立马就把他心里的这两个想法都给推向了不可返回的极点。
“在你结婚办喜宴的时候,我应该是见过恁爹的,所以对您爹我还是有点印象,”她继续麻木不觉地说道,一点都没看出来此刻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后来我就想了,我的个亲娘唻,这个人要真是桂卿他爹的话,那我都不敢对别人说我和他是一个单位的了……”
现在,他对她唯一感激的就是,她在谈话中没用“恁爸”而是用了“恁爹”这个词,除此之外他恨不能一脚把她踢到墙角的垃圾桶里去。
他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呢?
眼看着都快要说出人命来了,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不知死活地卖嘴呢。
他出离愤怒地觉得,无论她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的亲爹,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侮辱人。
当然了,他也知道她这样说肯定不是存心治他难堪的,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感到恼火和窝憋。
他想,如果他和她之间过去有过什么矛盾或恩怨的话,那么她如此糟践他多多少少还能让他理解点,可问题是他们之间过去并没有任何的矛盾,并且平时他还经常力所能及地帮着她干活,她竟然都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严重刺伤人心而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混蛋话来,真是不可饶恕,不应原谅,不能忘记。
他知道,他这一生恐怕都忘记不了她今天说的这个话了,而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感觉更加气愤和仇恨了,尽管他从未想过要生任何人的气和要仇恨任何人,因为做一个与世无争且道德高尚的人曾经是他的一种理想。
“有个事你肯定还不知道,”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完全进入了一种为了传播小道消息而传播小道消息的畸形快感当中,让他厌恶不已,恨不能立马抽身回家,哪怕是随便出去在大街上转一圈也行,“有一回池远竟然在酒桌上抱怨说,他以前给老姜出了这么多年的牛马力,就算没有什么大的功劳,也有不少的苦劳,结果老姜竟然临到退休了都没给他安排一个好窝,好让他养老,他觉得老姜这个人忒差劲了,他以前的那些付出都白费了,全都喂狗了,很不值得……”
他现在只感到她的那张嘴在那里一张一合地做着某种重复的机械运动,全然没心思去听她到底讲的什么内容了。
随后,他抽空给已经调入教育局当副局长,跟着副县级的局长甄涣阳混事的所谓大舅打了个电话,想咨询一下对方自己目前该怎么办,结果刘月松只是在电话里给他打了个不痛不痒的哈哈,什么有价值的话都没说,多一个字的内容都没主动提,就在那里等着他挂电话了。
情形既然如此,他只好在努力保持着应有的礼貌和热情的同时,及时挂掉了那个对方其实根本就不怎么想接的电话。
平时要是别人和他打电话的时候,如果不小心出现冷场或者可能出现冷场时,他总是会想法找点话题来应对的,好不让对方感觉尴尬。
显然,刘月松不是他,所以人家没这样做,无话可说就是无话可说,尴尬就尴尬,人家完全不在乎,从前不在乎,现在更不在乎了。
是教育局的影响力太大,很快就同化了大舅,还是大舅本来就是那种人,只是到了教育局之后才撒开了小辫子,他是无从知晓的。
他虽然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不经意的伤害,但是却明白这其实是一种早就该来的伤害,因此他心里也就不觉得怎么太难过了。
“知趣既然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美德,”他冷笑了一下,然后就自我安慰地想道,“那么,我就应该懂的并一直坚持下去,不去做惹人烦的事情。”
“本来人家也和我没什么的,我又何必老是一厢情愿地去麻烦人家呢?”
“暖不热的人总归是暖不热的,将来我自有我能暖热的人,人家也自有能暖热人家的人,既然是各人的缘分各不相同,那么万事就不能强求,强求的结果总是很没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