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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觐见大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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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卿弓着腰撅着腚蹬着自行车,很快就来到了东院,在小心翼翼地问了两个颇有点小领导气质的工作人员之后,他终于顺利地摸到了※※委裴立贺※※的办公室。
东院这座小楼虽然从外边看起来非常的不起眼,一点也不高大和豪华,但是其内部装修却很时髦,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讲究或考究,只是这种非同寻常的独具一格的讲究或考究远非局外人所能深切体会到的,这是一种在特定区域和特定时代风靡很久的普遍造型。
桂卿稍显忐忑地站在众人景仰的裴立贺的门外,心神不安地停了好大一会儿,也不敢去敲眼前那扇土黄色的其实看着也无所谓的木门,仿佛里面养了一只威猛无比的性情难以预料的老虎。
从来官威最像虎威(或者人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官,而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勤务员),这话一点不假,小人在大人面前真是一如草芥。
他的心没来由地“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一点也不受主人的理性约束和管制,他的额头上瞬间就布满了细密而冗余的汗珠子,搞得他手足无措和狼狈不堪,显得特别没出息,注定今生是干不成什么大事了。
此时的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首次出手的小窃贼一样,而且是在陌生的异国他乡作业,走廊里也到处都是死死地盯着他看的锐利无比的眼睛。
就在这时,昏暗无光的走廊西头过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仿佛仅仅只是一个人形,没有五官,没有四肢,甚至没有性别,但是却生得十分威严可怕,就像那个啥一样。
那个啥在举手投足间就放慢了脚步,尽管其并没有举手投足,实际满脸狐疑而又表面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斜楞着犀利无比的目光盯着他,令他这个未见领导就先矮三分的新贼竟然毫无躲藏之处,也不知道该如何进退了。
躲是躲不了的,无论前面是什么可怕物件。
“必须得敲门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防止自己被憋死或吓死,幸好他没有禁不起任何风雨的心脏病,“要不然的话,我傻乎乎地站在人家门前算什么呀!”
“是要饭的乞丐,还是打算行侠仗义的刺客?”他自问。
“或者是一个准备击鼓伸冤的窝囊小民?”他又自问。
“嗯,这些都不是,”他从头到脚把自己完整地肯定了一遍之后才又想道,“严格来讲我们都是一个系统的自己人。”
“对,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但是呢,”想到此处他又有些犹豫了,觉得也不完全像是这么回事,自己的看法还是有点小小的问题,“好像,我又和里面的人格格不入,根本就不是一伙的。”
“从来官是官,吏是吏,僚是僚,况且我连吏和僚都不是。”他暗自揣摩道,越想越离谱了,连一点基本的底气都没有。
“这忒痛苦了,太闷了!”他开始有些不知所想了。
但是,敲门这件事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正如死亡一样,何况旁边还有那个啥在严厉地监督,在公正地执法,把他这个新贼看得死死的,犹如被沾了水的新麻绳上上下下都捆住了一般,放不开手脚。
“进来呀——”一个像女人一样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幽幽暗暗地从木门里边传了出来,不高也不低,不大也不小,这终于暂时解除了他身上沉重的枷锁和镣铐。
此刻,他真的想大声地喊出来或者哭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惧怕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难道只是因为对方所在的单位和职位,而不是别的什么更不重要的因素吗?
为此,他十分憎恨和鄙视自己,甚至想要把自己扔进厕所的下水道里去。
他离成为一个伟大人物的妄想又远了十万八千里,似乎这辈子也不可能实现了,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同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人,自己怎么就表现得这么差劲呢?
他为此感到气愤极了,并且羞愧不已,这是他来之前完全不曾预料到的意外情况。
不就是见一个县级人员嘛,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至于出现这种畏首畏尾、惶恐不安的情况?
他怎么都原谅不了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原本完整的人格出现了一点点的分裂征兆。
不过非常幸运的是,这种恶劣而悲催的情绪很快就意外地挽救了他,使得他能够比较从容地进入裴立贺的办公室,而不再多想什么烂七八糟的东西了。
他事后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行自我介绍的,也不记得对方究竟是怎样和他打招呼的,但是他却能强烈而别扭地回忆起坐在宽大气派的老板桌后面的那个人,那不是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老虎,而是一头白白胖胖的肥猪,又或者是熊猫吧,这样比喻显得更可爱一点。
那个人皮肤细嫩白皙,又是双眼叠皮的,下巴上很均匀地缀了一圈又一圈的肥肉彪子,上身只穿了一件暗纹白色薄衬衣,貌似很有风度又很儒雅的样子。
那个人虽然牙齿缝隙里塞满了因为长期抽烟而形成的令人厌恶的黑色烟油,并且那些还在忍辱负重地坚守工作岗位的牙齿也长得东倒西歪的非常富有地方特色,但是其整个五官却很端正平整,看起来正是一副虽然外人可能以为其高高在上,但他本人却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且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富贵相貌,这也是一种非常庸俗的自以为是和自我感觉良好的丑陋相貌。
集女人的美和男人的丑于一脸,果然不一般。
桂卿并不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竟然把不怒自威的老虎认作是毫无攻击力的肥猪或熊猫,因为这不是眼下他最关心的事情,他是感觉屋内的温度实在是太高了,甚至高到令他感觉马上就要晕厥和窒息的地步了。这不是什么夸张之意,而是一种极为真切和难捱的感受。
这也是一种和当前的气候条件完全悖逆的状态,他极端不适应。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正穿着厚厚的棉衣(这个时候他还没领略过羽绒服的种种好处),突然被人推进了一个升温效果特别好的冬暖大棚里一样,又像是在炎炎夏日里被人一脚踹进了一个狭小无比的蛇窝里一样,总之是难受极了。
他和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蛇这种神秘而无情的冷血动物充满了无尽的恐惧,更别提它们的老窝了,那种地方连想一想都让人感觉特别可怕。
“这种天气,外面暖和得要命,屋里居然还开着空调暖风,这简直就是最直观的犯罪,同时也是一种愚蠢透顶的自我摧残!”他迅速地清理着脑子中铺天盖地的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垃圾,同时马上又想道,不得不分心来考虑一些烦人的问题,“多么养尊处优的一个大人物啊,真是比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温室里的始终都见不得直射阳光的花朵还要娇贵,比最喜欢臭美的女人还要爱惜自己的容貌,就像骄傲无知的孔雀对待自己华贵而亮丽的羽毛一样。”
“可是从外形上来看他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他又异常轻蔑地想道,且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如果不这样想的话反而会心生不安,反复纠结,直到找到一个新的心理上的平衡点为止,“一个力图让自己在下级和下下级面前表现得比较和蔼可亲一点的掌握着某种重要权力的男人,一个戏剧化地长着一副女人皮囊的男人。”
“哼,这真是太难造化了!”他唾弃道。
“只是因为他和我的距离太远太远了,”他心说,脑子里立即盘旋起一团骄傲的云雾,“远到他根本就不值得去释放自己的威严和震慑力的程度,所以他才会表现得如此平易近人与和蔼可亲的。”
“这是一种虚伪不堪的融洽,”他在内心深处判定道,而没考虑到对方是否无辜,“一种荒唐透顶的和善,一种傲慢无礼的谦卑。”
“人世间竟然还有这种可笑的事情,我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他得意洋洋地想道,像个凶残的暴君一般。
他的前胸和后背很快就都湿透了,如豆的汗珠瞬间就滴满了他的裤腿,他立马就感到原本很舒服的腿裆内好一阵潮湿外加黏重,就像突然尿失禁了一样,然后又被一层厚厚的黑色塑料布给紧紧地裹住了。
他很自然地以为,即便是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所描述的“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那种感觉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不过人家主要是心理上的反应,而他现在主要是生理上的反应,虽然都是同样的不自在,同样的难熬。
“一个伪君子远比一个真小人更加可怕。”他忍不住这样想,但是却又拿不出对方是个伪君子的确切证据,因此他又感到十分的苦恼和无趣,这种严重怀疑自己判断的想法一度让他感到十分虐心和无味。
他觉得自己真的忍受不了了,如芒在背的感觉非常不好。
完全没必要不礼贤下士的裴立贺顺手递给了桂卿两张洁白无暇的A4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文字当中还插满了长短不齐的粗细不均的横线或波浪线。
显然那些线上面的很多空就是留给水务局填写数字的,桂卿粗略地算下来大概得有七八十项之多。
那两张圣旨一样的白纸,第一张上面的字迹还勉强算是工整可辨,差不多相当于小学二年级的水平,第二张上面的字就基本上接近于故弄玄虚的医生填写病历时的所谓书法了。
裴立贺笑容可掬地蔫蔫乎乎地把纸上的内容又亲自顺了一遍,也不管桂卿听懂没有,就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同时轻飘飘地说了句:
“好了,小伙子,明天一早给我送过来吧。”
桂卿唯唯诺诺地恭恭敬敬地退出了裴立贺的办公室,轻轻地将那扇地狱之门关上,并且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确实把门给关严实了,才重重地松了一口粘滞不堪的气息。
此时的他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水兔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干的地方了,就像刚从桑拿房里出来一样,尽管他从来都没进过桑拿房,也不知道什么是桑拿房。
他只是知道,自己接的活还得自己来干,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至于那些数字他到底怎么去找,去扒拉,更没有人去关心这些事,裴立贺要的只是正确的结果,姜月照更是不会过问。
这里边大约有一半的数字他是很难要到的,这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事情,所以在回单位的路上他就开始犯愁了,是真愁。
“要数字的人脑子里想得很美好,”他翻来覆去地寻思着,不禁怒从心头起,烦向脑中生,“好像这些数字就如同密密麻麻的钉子一样,能够把人心给钉牢固,钉结实。”
“所谓有论点、有论证、有数据嘛,写材料的人都懂的,不写材料的领导更懂的。”
“嗯,平时问单位里的人哪怕是要一个很小的很不重要的数据,都比登天还要难上一万倍,何况是一个下午要整理出这么多数据来,说起来怎么能不愁人呢?”他心情极为郁闷地想道。
“噢,这些有说服力的数据!”他嘟囔道。
他真的希望希瑞能赐予他力量,让他尽快完成任务。
他现在心中尽管懊恼不已,也烦得要命,但是却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干好这个活,他头一回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早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