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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采薇(二) ...


  •   采薇(二)

      她不知他的来意,沉沉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挪步上前。
      陆峤举伞跟在她身侧,丝毫没有察觉到商樾与平时的不同,他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低声道:“叫你不等他出来,你瞧,来找你算账了罢?不过,表兄平素也没这么小气啊……”

      小昭踩了他一脚。
      少男少女于雨雾中同伞而行,时而对视,时而嬉笑,情景温柔静美。当世尚情,便是最刻板的夫子看了,也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

      商樾身侧有一株纤细新竹,正随着山风被雨打得左摇右晃。他侧头看了一眼,感觉指尖微微发冷,或许是在雨中执伞走了太久的缘故。

      小昭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微微屈膝:“公……”
      漏了一个字便觉不对,连忙改口:“兄长安好。”

      一侧的陆峤效仿她的动作,跟着她道:“兄长安好。”
      商樾微微蹙眉,朝他点了点头:“子望,晨起匆忙,忘了告诉你。姑母给你写了信,信笺就在平风堂中,你记得去取。”

      陆峤虽不拘小节,但也听出了商樾赶客的言外之意,立刻开口道:“劳烦表兄,我这便去取。”
      随后将伞向小昭手中一塞,幸灾乐祸道:“我先走了。”

      小昭把伞推了回去:“小心淋雨,我有兄长撑伞。”
      言罢,她不等商樾开口,便自顾走到了他的伞下。

      商樾不自觉地歪了歪手,将伞偏向她的头顶。
      幅度很小,动作轻微,他比她高一些,大抵是看不出来的。

      陆峤走后,竹林间只剩下了远近不一的风声和雨声。
      两人皆是沉默,商樾走得很慢,小昭也不在乎他要带她去往何处,散漫地跟在他的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后,眼前出现了一座凉亭。
      飘飖风雨日,多雾小凉亭。

      小昭捡了一侧坐下,仍然没有开口说话,商樾收了伞,单薄的蓝衣被风撩得衣角漫飞。
      良久,他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来寻你?”

      小昭抬起头来,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不会占卜,兄长还是直说罢。”

      她很少这样笑,商樾看着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思索片刻才发觉,她是在效仿他的神情。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昨日我看了你的信,你说,你要送我一柄佩剑,让我今日路过湛庐时,取了带过来。”

      小昭掐紧了手中那片破碎不堪的竹叶。
      “湛庐”是她为商谨送的那间铁器铺取的名字,取湛卢宝剑谐音。男子最重冠礼,她几个月前便为商樾画了宝剑工图,预备叫他带过来,在礼毕告知表字的时候正式相赠。

      说来也巧,她此前并不知他会得一个什么样的表字,只觉珠玉配他,便在剑身上镶了一块水纹青玉。
      寻常宝剑不该镶嵌这样脆弱的东西,但她送的是文人剑,想必出鞘的机会都没有几回。

      “所以,”他静静地看着她,“你今日少话,是在生气吗?”
      辛苦煅剑,煎熬心血,却连断虚堂的门都没能进去。她扭头就走,回笼觉睡得昏沉,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小昭没有理他,扭头向亭外看去。
      商樾也不恼,只是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晨起,我在湛庐取了剑,经过你堆杂物的书案。案上图纸纷乱,我时间富余,便为你整理,随后,我发现了这个。”

      小昭移回视线,在他伸过来的手中看见了一枚玄铁箭簇。
      霎时,一股凉意从她脊背上猛地爬了上来。

      然而她面上神色半分未改,甚至故作惊讶道:“兄长这是什么意思?我闲来无事,在湛庐为自己制些兵器罢了,这也不过是一枚寻常箭簇,如何值得兄长特地带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刚刚触到,商樾便抓住了她的手。
      冷铁硌在二人的掌心,小昭想要抽手,他却愈发用力,紧紧盯着她道:“去岁,我随大司马往东郊秋猎。你说未曾见过如此盛大的集会,要我带你同行。当日,大司马在青帝山中遇刺,所幸箭势被一头公鹿挡了一挡,只划破了他的肩头。”

      “为寻刺客,东郊被封了三日,满城权贵幕天席地,吹了三夜冷风。我领禁内十二校尉上下彻查,一无所获。好在临近国朝大祀,杀生不祥,众人才全须全尾地回了洛阳。”

      商谨虽然辞官,朝中门生故吏却不少,冯凭入朝后一直有意起用商樾。元康七年初春,商樾再无法以“年少”为托辞,受举孝廉为郎,跟随冯凭左右。
      至秋猎出行时,他已拟迁左中郎将,官至四品,秩比二千石,恩爵许留,只等弱冠受封。

      升迁如此之快,非高姓士族不可,时人议论纷纷,说商樾颇有其父兄之风。

      “是啊,刺杀事后,兄长上书称自己无能,又缠绵病了一场,实在无法继续随侍大司马。大司马关切,前后遣了五名医正前来探望,确信兄长不是装病后,终于许了你辞官的奏表。”
      小昭望着他,眨了眨眼:“所以,兄长为何旧事重提?”

      “我曾仔细拆过那支刺杀大司马的翎尾羽箭,尤其是箭簇,”商樾回望着她,“那箭簇与官制的三叉箭簇看似一般无二,实则略轻了一点点。我借了宫中的琉璃光镜仔细钻研,发现它多镂了一处淬毒之地,箭翼的倒钩也比寻常弯了半分,若入骨肉,毒性更重,发作更快,更为难取——如此细腻精湛的工艺,远非一般匠人所有。”

      “为怕株连,我并未声张此事,只将箭簇封印到了廷尉府中,暗自调查,却一无所获。可今日,在你案前拾起此物的一刹那,我突然发觉,它与那枚箭簇,是一样的。”

      商樾握着她的手,又走近了一步,熏衣的冷香温存地拂过她的面孔。
      “所以,元康七年秋猎,东郊那场天下皆知的刺杀,是你所为。”
      “你,去刺杀了冯凭。”
      没有疑问,十足肯定的语气。

      他越说越用力,逼得那枚箭簇深深陷入了彼此的掌心,小昭抿了抿嘴,避开他的注视,良久方有些不甘地道:“那箭簇,我一共制了五枚,已尽数销毁。你拿到的应是我大意丢下的残次品,必定与廷尉府中那枚有差,就算被旁人发现,也定不了我的罪。”

      商樾问:“是子望怂恿你所为?”
      “不,”小昭冷冷道,“他全数不知,是我一个人干的。”

      “为何?”
      “国贼天下得而诛之,无需缘由。”

      “你可知道被发现的下场?”
      “弓,是御前校尉所有,箭与在场所有人并无不同。箭簇我只换了那一支,因被阻拦,立刻撤手了。兄长心细如发,不也没有发现吗?”小昭平静地道,“就算哪里算漏了,被抓到廷尉府去,受尽天下七十二道酷刑,我也不会承认的,更不会牵连商氏。”

      “是吗?”商樾反问,“刺杀是谋逆大罪,大司马又是行伍出身,你以为,他杀你需要证据?你以为,牵连商氏需要你吐口?你动手的时候,可还记得你是商氏的女儿、我的……妹妹?”

      他连发三问,语气越来越重,说到最后那个“妹妹”的时候,反而又轻飘飘地松缓下来。小昭想要想抽回手,他不肯放,只继续逼问:“你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兄长说过的话太多了,不知是哪一句?是说令君书房中挂的‘潜龙勿用’,要我藏锋;还是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昭攥紧了手指,没有猜到他此举的用意,因为紧张,说话也不免呛了些,“事已至此,兄长要打要骂,还是要将我送到廷尉府去?是我做事不够当心,绝不会怪你。”

      “你——”
      商樾似乎被她激怒了,但这失控只有一瞬,他很快压抑了语气中的情绪,沉沉道:“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做兄长,把商氏当做你的家?”

      小昭不意他有此问,一时竟愣住了。
      他松了手,将那枚箭簇留在了她手心当中:“如果没有,为什么要承认?既然不认,便要至死不认,即使面对的是我、是父亲,也是一样的。”

      箭簇在两人的手心中硌出了深深的红痕,商樾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阖上了她的手指,让她将箭簇轻轻地握在了自己掌心中。

      “我对你说过的话,是……杀人的时候要小心,”他垂着眼睫,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染污衣衫。”
      “无论你肯不肯承认,你已入商氏族谱,名姓与我写在一起,便是同气连枝。若有恩泽,同沐荣光;若罪丘山,你我,是共犯。”

      小昭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唇齿微颤。商樾已起了身,将那把伞留在了她的身边:“天色不好,早些回去罢。”

      他一只脚刚刚迈入雨幕当中,小昭便在他身后扬声唤道:“兄长!”
      雨水濡湿衣摆。

      而她追到了他的身后:“兄长不怪我?”
      商樾没有回头:“做都做了,有什么可怪的?”

      “我自然是把你当做兄长的!”小昭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咬着嘴唇道,“可我动手之前,确实没有仔细想过会给商氏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抱歉……”

      “你已经很谨慎了,”商樾缓缓回身,低头看她,放轻了声音,“若非赠剑之事,我永远不会发现的。”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飘飞的衣袖拂到了她的近前:“既然你说,把我当做兄长,那……下次若想要做这样的事,要告诉我。”

      小昭一口答道:“好。”
      她如此干脆,倒叫商樾有些意外,他叹了口气,拾起一侧的伞,撑在了她面前:“前些日子太忙,来得少了些,在书院中遇见了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他叮嘱了她这么多次,“遇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不会有人刁难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带着客气的疏离。

      她从前一直以为这全是他的敷衍,直到这一刻,她突然发现,他说这样的话,是认真的。
      正如方才因担忧生出的质问、逼出的失态,也是认真的。

      于是小昭从他手中抢过了那把伞,举着胳膊遮到了他的头顶:“最近……倒真有一件事。”

      商樾微微倾身,好叫她不必举那么高,他随她出了凉亭,在雨中缓步走着。
      闻听此话,他挑了挑眉:“何事?我已辞官,带你去秋猎这样的事,恐怕如今是做不到了。”

      “不是不是,”小昭连忙否认,“是……我上次去广润寺见令君,令君说,要在月底为我举行笄礼,请兄长主持、取字。”

      “你在族中无旁的亲人,这是应该的,”商樾应下来,忽然又问她,“你送那把剑,就是为了求我这件事?”

      她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我这不是……”
      心虚到没说下去。

      “下次不必麻烦,”商樾伸手取过了她手中的伞柄,“直说便是。”
      她缩着脑袋走了几步,又听见他轻轻道:“无论如何,多谢你的贺礼。”

      小昭抬头,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认真道:“兄长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她刻意咬重了“兄长”二字,相信他能听得出来。

      商樾低头看向她抓住的地方,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见林中遥遥传来了陆峤的声音:“小昭,表兄——”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小昭本以为这是陆峤为从商樾手中“解救”她编出的借口,不料他跑到近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晃了好几下,急切神色不似作伪:“我找了你们许久,快来,她出事了!”

      小昭不自觉地松了手,茫然道:“谁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商樾抚了抚衣袖上被她扯出的褶皱,目光移到陆峤抓着她的那只手,眼神微动。

      陆峤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眼神,无知无觉地回道:“是卫夫人出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采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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