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说聊斋》虎中校

8、瑞云（一）

　　月上中天，窗外蛙鸣一声浅一声深的传到耳中，池塘中荷莲的香气隐隐约约的飘来。瀑布般的月光轻柔的倾泻到身边瑞云的脸庞上。支起手肘，托着头，侧身看着熟睡中的妻子，正是仲夏，瑞云如玉般的肌肤上渗出细细的毛毛汗，不像是热的，倒像是白璧上的露珠。我嘴角的笑意忍不住一丝丝越漾越开，长舒一口气，如此良辰美景间，得拥如花美眷，上天终究待我贺某不薄。

　　三年多的时光历历在目，只是，开头我们都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

　　贺某一介寒儒，家中父母早逝，留下几亩薄田，依靠着族中的叔伯，勉强可以度日，只是偶尔捉襟见肘时，我也帮书画店做些装裱、修复之事添补。也是看惯人间冷暖，从懂事起就明白，无父无母之人，唯有加倍读书才可寻个出路。于是，贺虽年少，却也在这苏杭文汇之地，小有了些才名。每每听到赞美之声，我也只是微笑默然，别人只知道我之文采，可谁又看到我腊月寒窗仍苦读，三伏酷暑不辍学呢？只是，众人见我不倨傲，反而更加赞叹我的品学，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那年三月初三，同窗好友相约灵隐踏青，我本是不爱这些热闹的，可禁不住众人强拉，总说我再离群索居下去，必定文章未学完，倒先变成老先生了。看着窗外柳长莺飞，心中也是一动，想想同窗多年，偶尔相聚也是好的，也就半推半就了。

　　一路上善男信女纷纷扰扰，几个同窗说是踏青，倒有大半时间，眼睛都往女香客的身上扫。我心里暗笑他们，平时个个都自认风流才子，到得见真章了，却只敢偷瞄窃看。毕竟尚还年青，虽说我七情不太上面，可到底还没炉火纯青，学长李生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不一会就撺掇着几个人过来说，贺师弟终归是名士，不比我等见到个称头的女子就献丑了。但不知贺师弟如见到那瑞云姑娘可还能如此淡定？

　　见我不明所以，有个师弟就急不可耐的解释说，要说这瑞云如今在杭州的勾栏中也算是首屈一指了。不但形容堪称绝代，琴棋书画也是不让须眉，更让人称奇者是，此女虽长于青楼，年纪也不过14，性格温婉却能定事。总对家中鸨母说，自己之初夜，价由母定，但人则一定要由瑞云自己拿主意。鸨母蔡氏一则不想太过用强，二则也想把瑞云的名头打响为日后生意打算，便也顺水推舟，挂出个15两的天价。之后便每日安排闻名而来的各路恩客与那瑞云相见。但即使仅一见面，也必奉上缠头，多者，瑞云便与之对弈一局，并送画一幅以留念，如若缠头少了，不过是请饮一杯清茶而已。但这凡是见过瑞云的，无不神魂颠倒，赞不绝口。从此，瑞云的名头更盛，每日里富商贵介络绎不绝。只是可惜，这瑞云到如今都尚未选到心仪之人。想必，瑞云也是个爱才之人，说不定就喜欢贺师兄这样的呢?依我看，贺师兄尚未婚娶，不如就去会会这云丫头，果真成了，倒也是一段佳话。

　　话未说完，这边李生就接过去了，我说师弟你就别开贺师弟的玩笑了，贺师弟一向以夫子自居，白璧无瑕，怎会到勾栏院这些污秽之地，即便他心中也想，可他也没有这个胆啊。说完就是一通哄笑。

　　知道他们因不忿被我看到丑态，一心激我，我只是但笑不语。不过心里到底对这瑞云起了好奇之心。

　　过得几日，我把这些天为书画店装裱的字画送过去时，路过西湖，只听其间一艘画舫上歌声袅袅，如泣如诉，缱绻缠绵，合着三月的春风直钩我的心尖。词句均是未听闻过的，清新雅致，可又难掩无奈与伤心。拉到湖边等客的画舫船家询问，船家倒笑我孤陋寡闻了，这是如今顶出名的瑞云姑娘出堂会啊，唱的词曲皆都出自云姑娘之手。我自楞住了，原本只道一个青楼女子即便有才，也不过是逢迎些时下流行之风，没想到却真是有才之人。

　　一路走来一路思，那一曲丽人歌仿若已然刻在了我的脑海，不停的反复萦绕。即便是晚上躺在卧榻之上，仍余音缭绕，让人不得片刻安宁。混着歌声，我自不断想象唱歌之人的面目，但总是如隔一轻纱，看不清楚，直叫人心痒难耐。平生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连我自己都奇怪起来，被人称为老夫子的心也会异常悸动，这真是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奇怪事情。

　　天刚放光，我就起身，一咬牙，心想与其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不如直接去看看真人，绝了我的念想。拿上昨日收到的裱画金，头也不回的就往城里去了。到得地方，开门的大茶壶十分奇怪的看着我，我才反应过来，这销金窟哪有早上来的，总要在月上柳梢才要扶红依醉的。可此时却也容不得我回头了，反正都已来了，也就豁出去了。鸨母出来看看我，眼角都不抬的说，我家瑞云姑娘昨夜与尚书家公子对弈良久，今日能否见客还是未知之数。公子只能先报个名字与瑞云，看云丫头是否有精神与您相见。我只能说了姓名，就枯坐在外厅等着。此时，心里才有点冷静下来。看看自己洗得半白的长衫，袋里菲薄的缠头，突然有丝后悔涌上心头，这瑞云如此名头，又阅尽富豪贵胄，如若低看于我也是情理之中，看来我今天是自取其辱了。

　　正踌躇着准备回去时，没想到，一个小丫头倒急急的赶下楼来，说是，瑞云小姐请贺公子上楼一叙。说着便引我到得瑞云房中。只见一位身形修长的女郎身着淡青色罗衫正低头坐在桌边泡茶，听见声响，抬起头往门口看过来。那目光仿若晕眩的日光突然间直击我的心田，可转瞬就又变成温泉水浸得我周身舒泰，魂不守舍的走到桌旁坐下，忽然觉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刹那永恒，我已然沦陷。

　　瑞云看着我的呆像，不觉噗的一笑，但毕竟阅人无数，倒也没有再揶揄我，只是眼中带笑的看着我。我平常就不太善于言辞，此刻更是嚅嚅不知所言。瑞云看出了我的尴尬，轻轻先斟满一杯茶，抬到我的面前，笑说，总是听闻这苏杭学子中，贺公子是文品、人品上佳的。云儿本不敢奢望能与公子相识，没想到今日竟圆了瑞云的心愿。这杯茶，就请公子当做我的心意吧！

　　我低头不敢看她，可那双如玉的素手却已捧着洁白的茶盏端到了我的眼前，腕上的翠镯碰上了磁边，发出了轻轻的叮叮声，听在我的耳中不啻仙乐。接过茶盏，打开盖子，清清的龙井茶香萦绕而来，才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双唇都张不开。慢慢饮下一口，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慢慢归位，才敢缓缓将目光从茶盏转向对面的瑞云。

　　接下来我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时间过了多久。只记得，瑞云对诗词歌赋皆都精通，所说所问均是直指关键，学问的讨论，倒让我放松了下来，渐渐我们两的话题越来越投机。原来我两所好之文能有那么多相同，所思所想能有那么一致。到得后来，我完全已没把她当做一个女子，只是一个与之能有共鸣的良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