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甜》祎童

2、chapter1

　　人间本不该令我这么欣喜的，但是你来了。/北岛

　　雪很大，像是下不完。
　　铺天盖地地要把这本就不大的世界全都遮住。马尾松不如他意，看似密覆了整一片低矮丛山，实则针叶稀疏松散，奈何不了多久，只好哗啦啦地把手一摊，松针簌簌地摇晃着。

　　山林雪晨寂静，田间却不。
　　田垄积了雪不便行走，但对于走习惯了的人来说不在话下。

　　青葱翠绿的叶蔬挂满了雪霜，被人直接从枯叶田里连根拔出。摘菜的人啧啧赞叹几声，在空中将雪和泥一道甩了，回身喊了一嗓子，便和那人一起往回走。
　　这人嗓门极大，站在老远的人都能一耳朵辨出是谁，不仅嗓门大还爱说话，一张嘴不留情直讲得对方哑口无言。另一人干脆不说了就听着，一脸看不出喜怒。

　　跟着田垄走上去就是一家独院瓦房，前连田后靠山，屋后门先是一片不小的方形池塘再才是
　　连绵矮丘。
　　屋前空地上雪厚积了一层，除了有大人们自己走过的脚印，继续往前看，还有一排浅小的印迹，再往前，脚印消失了，一个小小的身体趴在雪堆中。

　　见此，来人赶紧上前抱起那孩子，看她非但没事还咯咯地笑着才放下心。
　　“欣欣做坏事，把衣服弄脏脏咯，要打要打。”

　　农村女人常爱着急上头，要是自家孩子哪里不如她们意身边的大人再来这么一句，一定立刻一巴掌往孩子身上甩，嘴里也要叨两句来显气性。
　　外婆懒得理那多嘴妇，轻拍掉孩子身上的雪，把小蓝欣抱进屋内。

　　屋里也冷清，只有一大一小的两人。
　　小孩的衣袖子已经湿透了，外婆不讲话，一件件地把孩子衣服剥下，然后把人抱进木架子床里用棉被窝暖着。

　　小蓝欣蒙在被子里，两只乌亮眼睛悠溜地转动，看着床顶的镂空雕花。
　　这花梨木架子床是屋里的老物件了，与血榉木混做的大开门带了一丝匠心独运，做工讲究，雕花层穷不一，临到顶又两边各自别上枚精致鸟雕。

　　可这架子床上原本的鸟雕却有一边缺了。
　　小孩子爱在床上蹦跳，一个不注意就摔下了床，还连带着把雕花给撞飞了。

　　“嘻嘻，小鸟飞了。”
　　小蓝欣不记得外婆有没有管小鸟怎么样了，只知道自己的额头被一个劲儿地揉着。

　　半夜悠悠转醒，外婆背坐在床沿，靠在侧开门不停地抚摸着雕花面，嘴里跟着小声嘀咕些什么。小蓝欣看不懂也听不懂，眯下眼就睡了。
　　还有件书橱，和木架子床同色系配套。外婆可宝贝得紧，从不让她靠近。

　　农闲时，外婆就经常拿出一本来看，老神在在地盯着扉黄的纸页，没多会儿又翻一下。小蓝欣就在一旁捂嘴偷笑。
　　她早就偷瞧过了，那整一页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而且是看不懂的手写体，她只认识封面那个“天”字。

　　蓝欣喜欢盯着天空看，还经常要搬出一个小板凳到院里去慢慢地看，在纸张上写下“天lanlan，云白白...”
　　本来这个“蓝”字她是能学会的，都要怪堂里的教书先生，她想。

　　村里的小孩不多，没有设专门的学堂，只在祠堂里请了个老先生来教书。
　　老先生捧着课本没站多久就哼着曲坐下，听外面有人经过又起身拿起书带着孩子们读，逢人走远后，就直接把长凳摆到堂门口，翘着二郎腿，继续哼没哼完的曲子。

　　没多久，蓝欣就怎么都不去了。外婆以为是她发懒，嘴里唠唠了几天，之后也就没管了。
　　冬月走得快，来得也快。

　　稻收果摘后，秋风一送乍凉寒。眨眼间，早早起来眼前又是一片霜花冬景。
　　蓝欣长高了些，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下，外婆就一件件地给她换新。

　　村里的小孩越来越多了，三五个大人聚一起唠嗑闲聊，几个孩子就手牵手到处跑着玩。
　　今天牵这个明天牵那个，谁也记不得谁。谁听话谁乖巧谁就是她的小姐妹，蓝欣这样想。

　　小伙伴们属蓝欣长得最高，玩游戏的时侯，她跟个小领导样的指挥，指指哪些地方容易藏人不容易被找到。看到合她眼缘的孩子，就偷偷跑到人家耳旁说：“待会儿你躲这儿，我不来抓你。”
　　人家小姑娘就乖愣愣地躲进那方秸秆垛子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大人操着怒音喊出来，眼角挂着泪珠哼哼哧哧地想解释又不记得是谁。

　　外婆最近好像特别高兴，一整天捣鼓着坛坛罐罐。外婆高兴起来和别人也不一样，她脸上少有笑颜，反正自蓝欣这几年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她笑。外婆高兴的时侯，干活会特别利落，记性也会好很多，不像平常一样忘东忘西，最重要的是，她过几天又会从集市上给自己的小外孙女带回一堆零食。而每次蓝欣都没吃，偷偷藏在壁橱里。
　　零食最会吸引别家的小孩，所以来找蓝欣玩的孩子越来越多。

　　本就是同一片沃田同一排丘峦围出来的山野田居，村头村尾间也只是那十几里地。自从外婆肯把蓝欣放养之后，这片小山村里就热闹了许多。
　　外婆知道蓝欣藏着零食是为了吸引其他孩子来找她玩的，现在人孩子来了，她却一个人从门前走过，略瞥一眼，又走进里屋去了。外婆只当她使小性儿，转身好言把其他孩子劝回去。

　　蓝欣顶着那顶比她身子还大的斗笠坐在小凳上，面着墙，手里捏了片枯竹叶在墙上划呀划地，斗笠外面叽里咕噜的说教声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村尾后山里的斑竹林地杂草丛生，枝叶层结。竹黄了，密布表面的褐斑看着也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清凄。

　　远没有初春时的半分生气。
　　想那时细枝刚抽，葱绿小叶新长成。密林地里被人开出条羊肠小道，沿着山路向上走，尽头是面爬满叶藤的石墙。要是路过的人肯上前瞅一眼，必然能发现其中的别有洞天。

　　绿苔藓下是参差迭起的青砖，再近看，柱门相间、窗廊蜿蜒，竟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小孩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可蓝欣就是觉得和山下的瓦房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更加懊恼了，随那伙孩群怎么喊她就是没动。

　　蓝欣听见沙沙的声音打里头传出来，就悄悄地钻进墙院里去。
　　果真有人。

　　这山丘林田里东一户人家西一户人家，好像怎么都认不详尽，可每次叼着棵草从哪户人家门前走过，只要她回头多瞄两眼，等有人反应过来就会喊住她连忙往家里招呼着，一来二去，好像这里的人都认识她似的，可蓝欣总也分不清谁是谁。
　　后山竹林是她第一次来，那人既没招呼她、也没赶她，抬头看一眼又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蓝欣实在看不懂那纸上一下一下地画的是什么，注意力便尤而转到人的身上，她发现这爷爷的白发比她外婆的还多，应该是比外婆年纪大的。她又觉得这人特别认真专注，比外婆做会儿歇会儿的态度要好太多。小孩天马行空地不知神游到哪去了，回神时身后多了条藤椅，她看那爷爷示意她坐下便乖乖坐下。
　　之后蓝欣时常走着走着就来到这里，每次来时那爷爷都是在树荫下的老木桌上摆着张白纸涂涂画画。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在单调的日子里任何少见的画面都会自然地明晰起来。等长大后才发现，这模样不清的光阴却也占据着记忆中一隅。

　　村里的红白事都是靠邻里间的互相帮衬来完成，可外婆每次去别人家一干完活就直接回来了。村人都知道为什么就也不多留。只有蓝欣纳闷为什么其他孩子都得些小东西，就她家里的大人没给她带。外婆从来不多说，那她也就很少问。
　　后山竹林黄了的那段时间里，村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四季匆匆、叶生叶落，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没了就没了，没了便又会有新的，山野鸟兽如此，人又有什么不同。
　　近来一连几天外婆都不让蓝欣出门了，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

　　山田小路封塞难行，外面的车水马龙进不来，里边的人也就少见多怪，村口乌泱泱地挤了一堆人，另外一堆人只为凑个不相干的热闹。为首的人与村里代表接洽好后，就着目标往前赶。
　　蓝欣透过侧窗看见不断有人从自家屋前经过向着后山走去。

　　屋外是一片七嘴八舌的杂谈声，这些人总爱讲一堆废话又切不中要害，蓝欣早就听得烦了，奇怪为什么明明外婆参与度最少，却总有人来扯着她胡侃。
　　外边消停了一阵子之后，外婆又肯让她出去了，蓝欣却没了之前的劲头，整日里就在屋前屋后绕绕。之前被她冷落的小伙伴们不久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后院池塘边垒了些不均的麦秆堆，蓬松立着。
　　蓝欣听到远处小伙伴已经数完了数，有些急地沿着池塘边的小路走，想躲进山脚那小片草林地里去。她每走一步，伴随着咯吱声身子都要向下陷一分。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没着意就扑通一下往水里踩去了。

　　南国冬月，天气还说不上多冷。暖阳将晨间初结的白霜融尽，周边仍然绿意盎然地宛如盛夏。
　　蓝欣是面朝下背朝上地落水，浮在水面折腾了两下，有厚衣服托着竟也没继续往下沉。水面上时不时地还蹿上来几个泡泡。

　　好像隔了很久又好像没多会儿，蓝欣也没有意识了。睁开眼就是那蓝白蓝白的天空，这还挺好。
　　蓝欣才想起自己是在玩捉迷藏，坐起身环顾一圈却没见到熟悉的伙伴面孔。

　　“孩子，好点没？”
　　蓝欣回头看到两人，其中一个一脸关切的样子，蹲在旁边不停地询问情况。

　　另外一个是和她一般模样大的孩子，直直地站在不远处，盯着她的脸不动。
　　“没事就行，我们先回屋里去。”

　　蓝欣被扶站起来，额前发梢处不停地淌着水珠，顺着小脸流下，搞得好像她在哭一样。
　　走着走着又回头，见那孩子依旧站在原地，视线跟随着她，这次是半笑着的。

　　雪还没下，可她仿佛已经触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