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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在被改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前,海参崴曾被人称为“天堂城”。一路向东,一路颠簸,再往东就是浩瀚的海洋,以前俄国作生意的买办车马走到海参崴就停步了。
      “歇脚吧,快到天堂了。”
      曾经的人这样说。
      一路向东,一路颠簸,打仗打到海参崴附近,那里有大大小小的城镇……伊万诺夫希望这些城镇里有逃兵,但没有。
      “歇脚吧,快到天堂了。”
      现在的人这样说。
      到一座空城,远东军暂时驻停。红色镰刀旗帜像一个伟大的圣灵般指引着苏军前行,可是前方道路却鲜血崩流。打高尔察克的白匪军不是件容易事,好些人又死在了路途,米哈洛维奇命令人整顿车马,伊万诺夫独自走进空城。这座城镇曾经被日军驻守,现在日军已经撤退了,空留下一片绝望的狼藉。伊万诺夫提着明晃晃的钢刀进那空城,触目所及全是尸体的血水与残骸。
      “乌日娜——!娜达明莱——!”
      层层叠叠的死人叠成一座山丘,里面的妇女全都光裸着□□。她们像蜡烛台一样被颠倒过来,流血的两腿间插着棍棒,断枪,烧火钳……伊万诺夫空荡荡的声音回荡,他梦呓般走在那空城里,最后看到一座蜷缩的小山——那是乌日娜。乌日娜赤身裸体,皮肤都被烧光了。她像一座雕塑似的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被火焚烧过的孩子。钢刀掉落在地上,风凄然得呜咽。伊万诺夫跪在乌日娜面前,他将乌日娜与娜达明莱的尸体分开,却看见这对母女的胸膛前有好几个刺刀戳的血窟窿——行暴者似乎怕这对母女活着,特意于焚烧后又下了几刀。
      “不……”
      他以为自己赶得上,然而那最后的号角划破了钢蓝色的苍穹。一路向东,一直打仗,直到海参崴,这场战争终于迎来了尖锐的尾声。巴雅尔是伊万诺夫见的最后一个俘虏,他被日军按压在海参崴城头,已然遭过残忍的审讯和虐待。日军撕扯巴雅尔的头皮,巴雅尔面目全非。他嘴里一边翻涌血沫,一边朝所有人大喊:
      “我们要胜利了,不要犹豫!革命万岁——!布尔什维克万岁——!”
      旷野天空,最后一颗苏军炮弹朝着最后一支日本部队轰炸而去,拖拽的火光如同下坠的太阳。见败势已定,日军决定集体自杀式作战以报效天皇。他们将巴雅尔扔在坦克下,坦克的履带从巴雅尔的腰部碾压过去。
      “咔啦啦啦——”伊万诺夫听到巴雅尔的脊椎在断裂。
      “革命万岁——!布尔什维克万岁——!”
      远东军怒吼着攻上去,满地的鲜血把太阳旗染红了。所有人都在往前冲,然而这一次,伊万诺夫却冲向了巴雅尔——巴雅尔还活着,他的腰部残留着血肉,还在呼吸。
      “乌日娜……娜达明莱……”
      “她们还活着,巴雅尔,不要闭眼……不,不,巴雅尔……”
      生平第一次,伊万诺夫编了连篇的谎话。他看见巴雅尔浑身都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化作两个深深的洞。血液从巴雅尔的眼睛中翻涌出来,他脸上浮现出木然的微笑,没多一会就死在了伊万诺夫的怀里。
      最后的太阳旗升起来了,不知道草原的夕阳也是否如此鲜艳痛苦?
      “咔啦啦啦——”伊万诺夫听到自己的脊椎在断裂。
      弹尽粮绝,日军空剩一辆坦克,苏军也已经支撑不住。坦克炮火飞过来,伊万诺夫的灵魂在战栗,他的毛发在竖立。命运仿佛用一架天平将他高高抬起,然后扔进这座坟墓——
      “为了天皇,进攻!”
      天皇!天皇!为了天皇!
      “哐——!哐——!哐——!”
      伊万诺夫拿着钢刀朝坦克劈砍过去!
      米哈洛维奇见证了这一切,他目瞪口呆。坦克陷进泥沼,米哈洛维奇在呼喊,有人在呼喊,但伊万诺夫穿越炮火拿那钢刀劈砍。日军坦克的钢甲很薄,薄得像纸,一瞬间就被伊万诺夫劈穿了。米哈洛维奇看到坦克里面的两个日本人五官扭曲——他们从没见过有谁能愤怒到拿刀把钢甲砍穿。
      谁见过?谁见过用肉身挡坦克——
      神经错乱或者梦中幻影,血肉之躯比肩神明。忘了指责吧!忘了求饶吧!米哈洛维奇用俄语尖叫,两个日本人用他们故土的母语尖叫,伊万诺夫挥起钢刀。
      “哐——!!!”
      死了。
      坦克被砍毁了,也许在临死的时候,这些日本军人才明白太阳旗上的太阳也并非不朽之物。它曾为军国主义的图腾炽烈燃烧,如今却被雪原吞噬。
      结束了。
      一个叫伊势月的军官匍匐在地,他大量失血,挣扎着想要拿眼前那把插在雪地里的军刀。他艰难地往前爬,左右两旁的尸体已然粉碎——他们是他的部下,同僚,士兵,都是有志报效天皇的日本男儿。临死前,他们面目狰狞,杀红了眼,大声吼叫,如今却不声不响。
      痛啊,痛得要撕裂,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击穿了。他输了,他被战败的耻辱击穿了。
      伊势月咬着牙往前爬,额头上流下的鲜血浸到他的眼里。他用衣袖抹抹污浊的血,抬头看看照耀于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却睁不开眼。什么都是血红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唯独眼前那把插在雪地里的军刀。军刀被一个人拔起,他是从地狱而来的复仇鬼魅。伊势月仰起了头,而那人一脚把他的头颅踩踏到雪里碾压了几下,像碾一只蠕虫。
      他就是伊万诺夫,那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伊势月心中燃烧着一股怒火,他攥紧了手,手里握着雪。
      “杀了我。伊万诺夫……”
      伊万诺夫拿起刀,伊势月闭上了眼睛,但那一刀却没砍到他的脖颈上。他睁开眼睛,见伊万诺夫凝望着周遭的废墟与尸骸,终究没有转移目光。巴雅尔被坦克碾压的尸体还静静横卧在那里,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形。伊万诺夫踢了伊势月的头颅一脚,将其拖拽而起。他脸色苍白,说的每一个字像都在颤抖。
      “你下令屠城,一城的人都死了。巴雅尔的妻女抱在一起被焚烧,可还是被日□□戳穿了。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屠城?”
      为什么要屠城?
      伊势月想起来了,他确实记得那对母女,因为是他亲自将她们处刑的。他记得自己带领部队自临海沿路屠杀,走一处城池屠杀一处,无论男女老幼,一个都不放过。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因为这是战争,所以应当不留活口——伊势月的父亲就是这么做的。1894年十一月,他的父亲随军攻陷位于中国辽东半岛的旅顺,对城内进行了四天三夜的屠杀。哀嚎遍地,全旅顺都是些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场景,但每个日军都在比拼自己的刀法,他们以斩杀人头数量之多为荣……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成吉思汗的部队所到之处,只要不降,一律屠城。所过之处尸骨如山,就是这“辉煌战绩”使他霸占帝王宝座数千年,至今人们都记得他……
      “巴雅尔的妻女无辜,那你觉得巴雅尔该死吗?”
      伊势月高笑,伊万诺夫怔住了。
      “哈,哈,我警告过你了,你为什么依旧选择进攻?你以为自己很正义吗?伊万诺夫,你是为了什么才打仗?不就是为了苏联的扩张与烧杀抢掠吗?你们那一套共产主义的信仰,理想,解放……”
      伊势月大笑,而后挨了伊万诺夫一记重拳——他的鼻梁骨瞬间被打断了,嘴角也流出了汩汩鲜血。被鲜血浸染着,伊势月笑得更无畏了,他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报效天皇的准备。
      “我激怒你了吗?哈,哈,你以为我会畏惧吗?我们两个本质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疯子!为了天皇,为了日本,我早已赌上一切。我就像军刀,宁死也不可折断!”
      伊势月变得狰狞凶狠,他逐渐消融了面相,变成了无相。伊万诺夫仍旧戴着冰冷的假面,可那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将要满溢,那些压抑的自我就要爆裂,但它们终归被压抑了,像被大雪掩盖的足迹,转眼间不见踪影。
      “我并不愤怒,伊势,因为这就是战争。只是我想说,战死沙场于你是一种荣耀,可战败后苟活就是耻辱了。”
      伊万诺夫自嘲似的走转了几步,举起伊势月那把军刀道:
      “你将是我的战俘。我要熔掉你的军刀,亲自将你精神阉割。”
      “不!你不能把我变成战俘!我宁愿死!”
      伊势月怒不可遏吼叫着,他似乎发了失心疯,而伊万诺夫不为所动。他挥了挥手,叫其他苏军士兵将伊势月押送往战俘营。
      几天过去了,几周过去了,一群群捆着锁链的日军战俘往前走,而米哈洛维奇也一瘸一拐往前走。他比巴雅尔幸运些,勉强从炮弹里捡了一条命。
      “伊万诺夫同志,日本已经提出停战要求。虽然官方还没有正式给说明,但他们派大使来了,还给你带了赠礼。”
      “什么赠礼?”
      “一把叫‘风雪月’的日本刀。我们还要继续往前打吗?”
      “这刀可真脏啊。我不相信日本的口头允诺,去库页岛,把炮火线拉到日本海。”
      伊万诺夫还在凝视巴雅尔的尸体。
      “巴雅尔一家……唉,真可惜啊,我还记得他当初在春天的时候——”
      天堂属于胜利者,胜利了就是天堂吗?米哈洛维奇摇头叹息,可话还没说完,伊万诺夫就扭头走了。

      天堂在何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作为人间小天堂其二的苏州可谓是“江南风雅”的集大成所在。园林、昆曲、评弹、刺绣、丝绸、丝竹,除去这些苏州印象,还得提到苏帮菜。
      晚上,王督统带画匠去松鹤楼吃了苏帮菜。头道硬菜上鳝鱼,接着就是松鼠鳜鱼和碧螺虾仁轮番上阵。精细刀工刻花而成的鳜鱼经油炸淋汁后金灿灿的,糖汁子淋了吱吱有声;由碧螺春茶叶清熘而成的南太湖淡水虾清醇鲜滑,两道菜组在一起好一个回味无穷。
      松鹤楼那顿晚膳着实是让画匠印象深刻,而出了楼,观前街上灯红酒绿的招牌和其他琳琅满目的食物也让他开了眼界。看那摊上卖的糕点糖水!什么枣泥拉糕、小方糕、三鲜馄饨、酒酿圆子、豆腐花、船点、青团子、八宝饭;走到旁处,又是万三蹄、大闸蟹、藏书羊肉、蜜汁火方、樱桃肉、母油船鸭、烂糊、黄焖栗子鸡……
      观前街的游人,满满当当的食物,真是灿烂繁盛。不说那些富贵人,就连摆摊的平民百姓都过得幸福平和。屋檐上挂着的灯笼串渐渐亮了,而画匠看到小桥流水边也飘着好些河灯。他问王督统可否是盂兰盆节放河灯,王督统回头对画匠道: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的谷雨,前两年苏南收成好,所以谷雨要给稻神还愿的。”
      河里都是飘荡的灯火倒影,王督统买了两个莲花灯给了画匠一个,说让画匠把心愿写上去。画匠看了莲花灯上面画的稻谷,又看其他灯上都用汉字写了“丰收大吉”,遂对王督统笑道:
      “大家都过得这么幸福,你想必是最期盼这里丰收的。那我就替你许了愿,也写‘丰收大吉’吧。”
      画匠把灯放进河道里飘远,放完灯,画匠把笔交给了王督统,问他要写什么。王督统神神秘秘笑,说写“丰收大吉”的人太多,稻神不欠他这一个心愿。他接过了笔,背过身去写了一句话,然后把灯放进了河流。
      “你写了什么,都不叫我看?”
      画匠想探身去看,却被王督统拦住了。他做了个鬼脸,把手指比在唇前悄声对画匠道:
      “嘘——重要机密,莫要问!我让你看了,愿望就不灵了!”
      “你到底写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王督统摇着头露着虎牙笑,就是不回答画匠。就在那会,街那边来了耍杂技骑花车的,游客齐齐涌了上来,大家都在朝着那边看,而王督统和画匠两个人也被挤在了人群里。
      “人好多,我们要掉进河里了!”
      “怎么可能?要掉也肯定是我掉河里。哎呀!都晚上十时了,再晚些,老朱该把拙政园的大门关了,快跑!”
      在拥拥的人潮里,王督统趁机一把抓住了画匠的手,然后辟开一条道路朝人少的巷子跑去。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白墙瓦房青石板路浸着老旧的雨气,四处有折射的晦暗光,两人就在这晦暗不明里手拉着手疯跑,跑出了观前街的光明鲜艳,跑进了一条狭窄不见光的巷子。
      “这里好窄好暗,我什么都看不见!”
      “跟着我——!抓紧我的手——!”
      出了巷子,王督统牵着画匠跑上了一处特别高的石台。石台陡峭像悬崖峭壁似的,画匠随王督统疯跑着,快要从悬崖掉下去了。
      “不能再跑了,太危险!”
      画匠大喊,王督统回头笑,将画匠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行,我是你疯狂的情人呀!我们必须跑,一辈子都停不下来!”
      影影绰绰,疯狂的情人手牵手往前跑。两人跑出了浅薄的光明,又进了一条长窄的巷子,最后跑进那深邃的黑暗中,终是不见了人影。
      “一直跟着你……真的好累……而且这里真的好黑,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无尽的黑暗中,画匠体力不支停下了脚步,他挣脱掉王督统的手,靠在墙上上气不接下气。他想要走,却被王督统猛地按在了墙上,就像被老虎捕食的麻雀。
      “你不要这样……放手……这里太黑暗了……”
      恐惧和情欲交杂着,像芜杂的暮春,像看不见尽头的狭长巷子,令人惊心动魄,又令人欲罢不能。画匠浑身发颤想要逃跑,但他发现对方是如此用力,他根本挣脱不了。
      “别逃,随我去黑暗里头,永远跟着我……永远……”
      无尽的黑暗中,老虎低语着,吻了上去。
      滂沱大雨,他们激烈地吻着。像天边的雷暴,像崩塌的旷原,像宣泄的山洪,像崩腾的野马……
      要怎样做?
      控制不住地爱慕他,思念他,渴求他,期盼他,追求他,乞求他;疯狂妄想着追随他,狩猎他,拥抱他,亲吻他,祈求他,毁掉他……
      夜半的白光撕裂了厚重的乌云,滚滚闷雷击破越王勾践构筑的八道城门;交加的风掀翻了姑苏寒山寺的钟,蒸腾掉人的精神和躯壳。
      “别逃……别逃……”
      他们挣扎着拥抱在一起。
      漆黑暗沉的夜,天地间全是嘶吼与咆哮,冰凉清洌的雨重重打在尘土上,雷光霹雳震碎魑魅魍魉孤魂野鬼——不,这不是雨,这是被掀翻的江河湖海,乱响着,疯野着,鞭挞着,迸射着,把人世倾斜颠覆。惊雷,风声,闪电,爆发的雨要冲垮一个野兽躯体里的圣人和疯子。他知道,他知道什么都是黑暗的,这长巷子,这青石板路,这小径,这花园,这房间……
      “快放手,走吧,管家不是十时要关门吗……”
      “骗你的,只是想拉着你的手跑罢了。”
      抓住他冰凉的手,把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了一起,牵着他跑进黑暗的房间。
      “墙壁的反光是月亮还是镜子?”
      那反光就像妄想的“光明”,看起来是如此近,近得好像他们生来就与它为伍;可它又如此远,被黑暗吞噬着,包围着,他怎么都抓不到。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他们就沉默了。
      “你这次何时离开我,下次何时来?”
      “我不知道……”
      “别走了,留在中国吧。”
      他拉上了窗帘,遮住了那光,他们很快就看不见那光。他湿淋淋站在面前,就在这黑暗里。他脱掉衣服。他真的什么都听不到,风声,雨声,雷电声,他觉得这又是一场战争。他永远在打仗,永远在炮火轰鸣的地方,而月亮是目标,是高地,是战利品。他要指挥着自己杀进月亮的身体,让子弹切割他们牢不可破又脆弱不堪的拥抱,让尘土埋葬他们新鲜年轻又衰老沧桑的躯体。
      “抱着我。”
      他被月亮撕碎殆尽,月亮也被他蹂躏粉碎。这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人,在江南的梦里晃动着,摇晃着。月亮的声音究竟是愉悦还是悲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真厌恶一次次离别,因为每次离别都会偷走他的一部分心脏。
      月亮为何不能永远离去,让他变成空荡荡的行尸走肉?但是月亮总会回来,把它们还给他。
      “我们认识多久了?”
      “不记得了……不要让我记得……”
      “十二年。”
      他们聊很多,聊以前,现在,未来。他说要记得,他不想记得。为什么要让他记得?为什么不能放过他,或者,彻底杀死他,用温柔的刀剑令他解脱。认识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难以挣脱情感的牢笼,他就越痛苦。他自私又怯懦,想永远留在月亮身边。原谅他吧,他不想言说那许愿的河灯上写了什么——此生纠葛,唯有死别。
      而他呢?他本来什么都没有,他是个异邦人,他没有归属,没有家,没有国,没有故乡,除了那一轮月亮,他什么都没有。精疲力竭之际,他说他像进了迷宫,找不到出口。他看着月亮的轮廓,感受到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他重新把月亮拉入他的怀里,叫他屈就,叫他战栗。他不会听从求救,不会听从告饶,他要月亮陷入漩涡,陷入喧闹,丧失理智,被潮水淹没。两手空荡荡地挣扎,辗转反侧。真实的存在,他的存在。头发,额头,眼睛,睫毛,唇,脖颈,锁骨,胸膛,心脏——
      他们都很享受,都很快乐,所以他要实施暴行,掠夺,攫取,颠簸,他想要他们同在这巨大的欢愉里死去,但他又何不是月亮忠实的将臣?
      要怎样做?
      控制不住地爱慕他,思念他,渴求他,期盼他,追求他,乞求他;
      疯狂妄想着追随他,狩猎他,拥抱他,亲吻他,祈求他,毁掉他……他们紧紧黏合的身体,他们麻木的手脚,他们交杂的气息,他们的冲动先于他们的理性苏醒。他们就利用这纯粹为下流和欢愉制造的物件,徘徊,迂回。现实把他们越拽越远,但他们可以在这里自欺欺人。他们叠交的每一部分都强烈炽热,他们许诺发誓,他们彼此都怀有不可掩饰的嫉妒。
      “别逃……别逃……”
      为何不把身体想象成濑户内海的一条船?让这船驶入狂风暴雨,让猛烈的雨劈入船体,让船飞到浪的高头,再狠狠地挣脱缰绳锁链。反正清晨总会到来,反正光总会透进帘子,就不要管这黑暗了,今夜不妨去云霄,然后做月亮的不二臣。
      他当然可以摘一个月亮,他们可以啃咬吞食掉一个月亮,而后双双死去。于是他们死去了,于是苏州的雨终于碾碎了他们的骨头。月亮没有回答,他闭上眼,似乎终于昏昏沉沉睡去。他看着雨,听着雨,想着月亮,吻着月亮,也闭眼睡去。
      电闪雷鸣,他们追寻着彼此。像暮春的落花,像江南的柳枝,像残损的珠宝,像溃败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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