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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八百万种死法 ...

  •   第二天一早,何维彬还是把那份空手套白狼的方案交给了舒弭。接下来就是两个人的密谈,甚至后来连舒允文也进去了。朱小北一时觉得有些空虚,同来的几个同事昨天帮着整理了些外围数据,可是问她为什么今天不去舍尔法,她也答不上来。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有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荒谬而又没有必要,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咯着。一时有些发闷,只好在酒店附近走走。
      她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言若海会打电话过来。
      “我听老瞿说你去了美国。”
      “恩。在这边出差。”
      “老舒也在?”
      “恩。”
      “不方便讲话么?怎么只会恩了?”
      朱小北觉得脸红了一下,只好转移话题,“我听他们说你也去了江苏?”
      “恩,刚回来。”
      原本想问“你去那边做什么?”都快要脱口而出了,又硬生生咽下去,这么莽撞的问话现在的她是决计也问不出口了。
      “看上了一块滩涂,想填了做仓库,没想到老舒也喜欢,就让他了。”
      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朱小北内心翻腾不已,DH要买下一段海岸线做海上钻井开发的事情只是几个高层知道的事情,可是那么巧,他跟舒弭看上了同一块地方?让给他?怎么个让法?不外乎是知道对方志在必得,自己从中作梗罢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邓志高的那句“那么巧”是什么意思了?他们怀疑她!
      “言总……”她内心一阵烦闷,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打断了。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师傅。”
      听得出来言若海很愉悦,可是这样的愉悦在此刻的朱小北听来却非常不舒服,“你早就不是我师傅了!”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声音一下暗沉了下去,“那好。很好。”
      “看着他不高兴,你就会很开心,是吧?”她平静地陈述着这一事实。极力想忽略他刚刚那两句,那好,很好。所谓的伤人不见血,便是如此吧。
      “小北,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利用过你。”
      朱小北不知道最后是谁先挂的电话,那句话凉凉的,有种恩断义绝的味道,她总是想不明白,就是那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让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朱小北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着言若海的情景。知道他,是还在DH当实习生的时候了。三个月的培训,不管分配到什么岗位的员工都要进车间锻炼,其实只是在车间里匆匆地一瞥,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说前面带着外国工程师参观车间的正是DH国际的老总言若海,她还记得姜敏娜在旁边嘀咕,“以后我们上班也要穿这身啊?”她却遥遥看着那个背影,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是会有男人能把这身橘红色的工作服穿得那么妥帖好看的,像极了某个熟悉的演员。后来陆续听到那些传闻,渐渐了解这间公司的缘起。时间倒回到九十年代初,舒弭还只是大型石油企业下属的一间生产石油零配件的小厂厂长,而言若海还是顶着海归身份的政府官员。两个人如何结识,如何一拍即合到是不得而知,那时候常常听那些车间里的老工人在谈及那时的年月,神情间总是流露出对创业期间的怀念,仿佛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总有点壮志满怀,澎湃豪迈的意味。两个人在长达十年的时间,真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一个拿到了生产大型钻机的批文,一个在家里研究技术,一个在国内销售被国企垄断的情况下开辟了国际市场,一个成功研发出获得专利的一系列先进钻机型号。很难说DH之所以有今天,到底是谁的功劳更大些,但两大阵营却从一开始就不知不觉地形成了,DH国际成为言若海的亲兵子弟,朱小北从一进DH国际的第一天起就无时不刻感受到所有人对言若海的尊敬与崇拜远远甚于舒弭。而在研发中心和生产部门,舒弭却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哥。或许一开始,彼此都没有多少私心,可是人心总是那么的吊诡,从亲密无间到势如水火,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这十多年的时光。歃血为盟又能如何?血总有冷的那一天。
      可是当时的朱小北哪里能想到这些,对于当时的她而言,这一切的波涛汹涌与她而言真如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她的心思单纯,对工作的定义也只是好好学习,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迟到不早退。想起后来她对着那些新来的员工侃侃而谈什么职业规划,什么职业理想,那时的她哪里能想到那些,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心思总归单纯的多。
      因为单纯,也就没有什么防备。包括第一次在公司加班遇着言若海。也不算是什么巧事,只是那一天,她就那么多嘴地说了些原本不该说的话,其实对于当时的言若海来说,朱小北的名字他都记不太清楚,只是为了避免尴尬,问了一句好像所有的领导都会问的那句问题,“你来公司这几个月,对公司有什么建议和想法?”换做旁的人,叫了一落的好这也就罢了,没想到朱小北还当了真,“言总,我觉得我们销售部门的内部流程有点混乱,我们好像每个人都在做很多事情,但却没有明确的分工,比如说做标书的做标书,做技术支持的做技术支持,做客户维护的做客户维护,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
      “哦,还有,我觉得我们这样的销售模式太过被动了一点,我查了一些资料,其实展会也是很不错的展示模式,而且一些效果好的国际展会不仅能更好地宣传公司,在参加展会的同时就能完成下单。我觉得我们现在好像还不太重视这块,好多展会的邀请函都积压在那里,没有引起重视”
      “……”
      朱小北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着言若海的情景。知道他,是还在DH当实习生的时候了。三个月的培训,不管分配到什么岗位的员工都要进车间锻炼,其实只是在车间里匆匆地一瞥,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说前面带着外国工程师参观车间的正是DH国际的老总言若海,她还记得姜敏娜在旁边嘀咕,“以后我们上班也要穿这身啊?”她却遥遥看着那个背影,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是会有男人能把这身橘红色的工作服穿得那么妥帖好看的,像极了某个熟悉的演员。后来陆续听到那些传闻,渐渐了解这间公司的缘起。时间倒回到九十年代初,舒弭还只是大型石油企业下属的一间生产石油零配件的小厂厂长,而言若海还是顶着海归身份的政府官员。两个人如何结识,如何一拍即合到是不得而知,那时候常常听那些车间里的老工人在谈及那时的年月,神情间总是流露出对创业期间的怀念,仿佛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总有点壮志满怀,澎湃豪迈的意味。两个人在长达十年的时间,真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一个拿到了生产大型钻机的批文,一个在家里研究技术,一个在国内销售被国企垄断的情况下开辟了国际市场,一个成功研发出获得专利的一系列先进钻机型号。很难说DH之所以有今天,到底是谁的功劳更大些,但两大阵营却从一开始就不知不觉地形成了,DH国际成为言若海的亲兵子弟,朱小北从一进DH国际的第一天起就无时不刻感受到所有人对言若海的尊敬与崇拜远远甚于舒弭。而在研发中心和生产部门,舒弭却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哥。或许一开始,彼此都没有多少私心,可是人心总是那么的吊诡,从亲密无间到势如水火,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这十多年的时光。歃血为盟又能如何?血总有冷的那一天。
      可是当时的朱小北哪里能想到这些,对于当时的她而言,这一切的波涛汹涌与她而言真如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她的心思单纯,对工作的定义也只是好好学习,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迟到不早退。想起后来她对着那些新来的员工侃侃而谈什么职业规划,什么职业理想,那时的她哪里能想到那些,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心思总归单纯的多。
      因为单纯,也就没有什么防备。包括第一次在公司加班遇着言若海。也不算是什么巧事,只是那一天,她就那么多嘴地说了些原本不该说的话,其实对于当时的言若海来说,朱小北的名字他都记不太清楚,只是为了避免尴尬,问了一句好像所有的领导都会问的那句问题,“你来公司这几个月,对公司有什么建议和想法?”换做旁的人,叫了一落的好这也就罢了,没想到朱小北还当了真,“言总,我觉得我们销售部门的内部流程有点混乱,我们好像每个人都在做很多事情,但却没有明确的分工,比如说做标书的做标书,做技术支持的做技术支持,做客户维护的做客户维护,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
      “哦,还有,我觉得我们这样的销售模式太过被动了一点,我查了一些资料,其实展会也是很不错的展示模式,而且一些效果好的国际展会不仅能更好地宣传公司,在参加展会的同时就能完成下单。我觉得我们现在好像还不太重视这块,好多展会的邀请函都积压在那里,没有引起重视”
      “……”
      朱小北后来时常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言若海交谈的情景,都忍不住为自己感到脸红心虚。易地而处,她如果遇到这样莽撞的员工,只会有两种认知,一种是太想上位,越级汇报,一种是真的无心无脑,不堪重任。第二天,她跟姜敏娜谈及这次无意间的对话,姜敏娜指着脑门骂她,是不是不想待了?她还一脸傻乎乎的不知所以。
      只是,被炒鱿鱼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而那一席谈话仿佛真的只是一次闲聊,既没有让言若海对朱小北刮目相看,也没有谁谁谁给朱小北穿小鞋。
      朱小北忐忑了一段时间,这事也就没了下文。再后来,有一次中层开会,朱小北被叫进会议室,言若海问她,“你的二外是不是修的阿拉伯语?”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就莫名其妙地参加了她进公司以来最大的一件单子。
      中东市场一直以来都是一块大骨头,还没有任何一间亚洲的公司能够把钻机卖给这块富得只剩下石油的土地。当大家听说DH争取到了投标资格时,全公司上下都弭漫着一股激动而又兴奋的情绪。
      直到现在朱小北都觉得那是她职业生涯最为难忘的一次经历。
      言若海是中东项目的项目负责人,成员全是DH国际的骨干和中层,朱小北作为一名新丁因为辅修了阿拉伯语的缘故,被临时调入项目组,一时之间很多跟她一起进公司的同事都在羡慕着她的好运。
      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有些如履薄冰。开会的时候紧张到出汗,生怕就听漏了只言片语,一个劲地在做会议记录,连小组的专职秘书私下也在嘲笑她:小北,你是不是想抢我的工作啊?
      倒是有次开会中途,她在茶水间倒咖啡碰见言若海,他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撂了一句:“你只需要做一些辅助工作,不需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不知怎的,她听了浑身一松。后来才发现,那段时间苦啃阿拉伯语真的没什么太大用处,所有的文件都是英文,甚至对方也有专门的英语翻译。她有些发懵,不过好在心态调整的很快,就当自己是来学习了。
      还记得当时去参加投标的飞机上,言若海恰巧坐在她旁边。长途飞机总是容易让人劳顿,她仿佛听见他说了句:“如果我告诉大家,这次我们只是陪跑,你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朱小北迷糊之间,听得也不太真切,即使真的听到了也不知如何作答,那一个多月夜以继日地开会,准备资料,写标书,难道都是假的么?
      后来,她的阿拉伯语也不过是在住酒店,出机场的时候派上点用场。回来的飞机上,大家不复来时那么鲜活,好像被拖上了浅滩的鱼,无精打采,沮丧得无以复加。
      言若海从头到尾都闭着眼睛,嘴角抿得死死的。快要下飞机的时候,他跟朱小北说,“把你上次说的展会的资料整理一份给我。”
      其实事后想来,言若海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的仗,却举全公司之力在做这样一件无望的事情。就好像隐匿在幕后的导演,明明知道故事的结局,偏偏要让参与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直到后来,朱小北也站在会议室中间的位置,独立领导着一群同事开拓市场的时候,她也会跟下面的人说,“想必大家都听过那个卖鞋子的故事,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而这样的激励远没有当初言若海的身体力行来得深刻。
      朱小北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是当初的自己也遭遇着今天这样的情景,同样是变不可能为可能,感受早已天壤之别。她再也不会傻傻地冲动,盲目地崇拜,更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激动兴奋。不管最后收购成功与否,与她而言好像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然而,从单纯到冷漠,又需要怎样的疲惫?

      最后他们商讨出来的结果是由舒允文负责这次舍尔法的收购,而何维彬担任他的副手。这个消息是何维彬告诉朱小北。
      朱小北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当然也看见了何维彬脸上的失落与黯然。“没想到还当了太子伴读。”他自嘲。
      朱小北拍了拍何维彬的肩膀,“那这次你会跟我们一起回国么?”
      何维彬摇了摇头,“恐怕不行,方案一定,这边的工作就马上要开始了。舒总交代的就是要快。希望三个月之内结束这件事情吧!”
      朱小北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次不用跟舒允文一起回去。
      第三天,朱小北和舒弭一行先行回国,从那个晚上一直到机场,舒允文再也没有对朱小北表现出任何亲昵的姿态,连朱小北都觉得疑惑,仿佛那一个暗夜妖娆诱惑丛生的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回去的飞机上,邓志高跟朱小北坐在一起。朱小北一直很踌躇要不要问清楚海岸线的事情,屡次欲言又止。
      “邓叔叔,你们这次去江苏,还顺利吗?”
      邓志高转头看了朱小北一眼,淡淡地说:“还好。”
      这句话噎得朱小北再也无法继续问下去,有些讪讪的。
      朱小北有一种感觉,现在的DH再也不是当初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了,而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让她觉得心寒的同时,也渐渐让自己变得冷漠起来。
      或许是因为心绪的影响,朱小北迟迟没有睡着,辗转了很久,终于徒劳地取下眼罩。取下眼罩的那一瞬间,她正好看见斜前方的舒弭手里正把玩着一个鼻烟壶。
      她陡然一惊,直到那股熟悉感勾起了她的记忆,才确认那个东西的确是姜敏娜上次跟她一起去送仙桥买回来的古董。
      下意识地,她不敢往深处想,只得又戴上眼罩,强迫自己睡去。可是脑海里却霹雳兵乓一阵乱想,以至于下飞机的时候,舒弭看了看她的脸色,难得和颜悦色地跟她说,“小北,休息两天再回公司吧,脸色那么差。”
      朱小北点了点头,出机场的时候也没坐公司的人,一个人打了车直接回家了。
      刚刚回家,就接到舒允文的电话。
      “到家了?”
      “你时间掐得真准。”
      “累了吧,好好睡一觉。”
      朱小北一时有些不适应舒允文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跟自己对话,彼此像是一对恋人。
      “允文,你忙过舍尔法的事情,是继续待在迈阿密,还是回来?”
      “怎么?想我回来吗?”
      朱小北原本是想转移话题,没想到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说就算了。”
      “小北,你这样好像在撒娇。”
      朱小北实在受不了两个人之间如此别扭而又幼稚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飞机上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她完全没有心力去跟舒允文斗嘴,“我累的很,就这样吧。”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把手机一关,洗了个澡,吃了两颗安眠药,被子一捂,打算就此睡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胃部一阵抽搐,这才觉得自己已经两三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
      刚把手机打开,言若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在楼下。”
      言简意赅,一如他平时的风格。朱小北也不知道这么晚言若海在自己家楼下做什么,来不及多想,随便套了件衣服就下楼了。
      “吃饭了没?”言若海打开车门,让朱小北坐进副驾,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她。
      朱小北摇了摇头,胃部传来的饥饿感打消了她想要问十万个为什么的疑虑。
      言若海看着她,伸过手把她落在脸颊旁的发丝抚到了耳旁后,“怎么脸色那么差?”
      朱小北别过脸,努力忽略言若海刚才那个不经意地举动带给自己的震撼,“你饿个两三天试试看。”
      “想吃什么?还是去静园?”
      “这么晚了,瞿老板都走了吧?”
      “走的时候我让他们煲了一锅粥炖着,现在过去应该还是热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喝粥?”
      “饿了那么久,难道还想吃火锅?”
      “你刚才一直在楼下?”
      朱小北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看言若海,或许问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底气,所以没有发觉言若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下午那会约莫着你应该起来了,就开始给你打电话,吃完晚饭慢慢过来的。”
      朱小北有些好笑,“怎么所有人都把我的时间算的那么准。”
      “还有谁?”
      朱小北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结果被言若海这么一问,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原本想说没什么,又觉得这个事情早晚他都会知道,清了清嗓子,“舒允文可能要回来了。”
      朱小北感觉不到言若海听了这个消息之后的任何反应,他一本正经地开着车,只是没有说话。仿佛他没听到,而朱小北已经激不起重复这句话的兴趣了。
      静园里还亮着灯,只是没有人。言若海熟门熟路地去了厨房,不一会端出一盅粥,还有几盘精致的小菜。
      朱小北实在是饿极了,吃完了一碗,才发现粥里有干贝还有虾,“你居然在素菜馆里做荤菜?”
      “反正老瞿不在。”
      “他要是知道,以后都不会让你进厨房了。”
      言若海笑了笑,在一旁喝着茶,看着朱小北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从来没有觉得静园的菜那么好吃。”
      “原来你以前都是骗老瞿的。”
      “就素菜而言,还是好吃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天,朱小北又觉得有些困。可能是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也或许是很难得的两个人并没有谈到让彼此尴尬的话题。朱小北的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地在打架。
      “又困了?”
      “嗯。”
      言若海看了看表,十一点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朱小北控制不住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言若海说了一句什么,睫毛颤动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居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上楼的。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更是觉得恍然若梦。她慢慢回想起昨天晚上言若海说的那句话,内心震动。
      他在她耳边说,“小北,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一直不敢相信,任由自己睡过去,可是睡醒了之后,这句话却像烙印一样越发清晰。他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朱小北抓着床单,内心震动。
      她喜欢他,是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
      朱小北回想起当年,不断地假设如果,都绕不开自己会先爱上言若海的结局。
      朱小北还记得自己有一次看电视访谈节目,主持人问一位情感嘉宾:“为什么现在年轻的女孩子总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比她们年纪大的男人?是因为成熟?还是因为拥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
      那位情感嘉宾说,“其实这是因为信息不对称造成的崇拜情结。差异化的爱情就是拿自己没有的去换对方有的。”
      对当年的朱小北而言,言若海几若神祗。是她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那颗星,而所有的仰望,都注定了甘苦自知,注定了卑微与希望渺茫。
      在遇到言若海之前,朱小北的感情经历单纯地就像一张白纸。甚至于那场所谓的大学初恋,于当事人看来,远没有旁观者所言的那么悲壮与磅礴。
      于朱小北而言,她的人生就是一辆在固定轨道上行驶的列车,在该读书的时候目不斜视地用功,在世俗认为该谈恋爱的季节谈一场合乎时宜的恋爱,然后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对于职业规划,她设想过无数遍,但对于未来另一半,她没有想过,也想象不出来。她好像天生钝感,在充满了爱与困惑的青涩年纪,她觉得恋爱只是一道按部就班的方程式。何维彬写了一封情书,然后她跟他一起绕着学校的花园走了一圈,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了。后来,他们都说你们恋爱了吧?再后来,他说,小北,做我的女朋友吧?她点了点头,觉得原来恋爱也就不过如此。原来小说里的那些脸红心跳,曲折流长都是骗人的。他们一起上自习,一起去食堂吃饭,最亲密的动作不过就是在篮球场上他冲过来拥抱了她,亲吻了她的额头。有时候牵着他的手走过校园的时候,会有种恍惚:他们更像是一对结伴同行的伙伴,而不是大家眼里的恋人。所以到分别的时候,她连忧伤都觉得淡淡的,只是有些不习惯,原来陪伴了三年的人,真的要离开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流过眼泪,可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悲伤到没有眼泪。在别人的眼里,那是一段惊心动魄,而她自己,却像是戴着面具演了一场戏,一直想入戏,可等到了CAMER,都还没有找到角色。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其实爱情就是这样的吧,虽然平淡,但是不会烫口,不会烧心,更不会灼伤内心。
      而这世上,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爱情,不过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已。
      只是偶尔,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感觉麻木的人。仿佛跟爱有关的传奇都是属于别人的,而她自己,要的只是那份云淡风轻。
      直到,直到言若海。
      可是当她惊觉这一事实时,她的那列火车早已偏离了轨道太多太多。
      爱上言若海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一件太过顺理成章的事情,而放纵自己沉溺,才是需要自戕的勇气。
      当她还只能站在远处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周围的女同事已经开始了乐此不疲的沉浸在“你们知道言总的老婆几年前就死了吧?”“我那天在街上碰见言总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这样的八卦中,她们总是在这样此起彼伏的八卦传闻里任由自己内心跌宕,然后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仰慕与欣赏,最后再把自己幻想成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在DH国际,言若海就是最大的祸水,他既满足了拜金女对于升官发财死老婆的配偶的要求,又满足了外貌协会的会员对于理想男人的幻想,同时他的博学与儒雅总是让公司的小资女们心折不已。而当时的朱小北从来没有想过会把作为公司领导的言若海跟女同事口里的那位男人联想在一起。
      言总,就是言总,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职位,一个领导,仅此而已,甚至连性别都是模糊的。
      因为从未作为这样的预期,所以等到发觉的时候才明白何谓泥足深陷。
      温水的青蛙总是无法反抗的,就好像这样一般循序渐进的宿命,日以继夜,年复一年,即使时光能够流转,抽掉某一天,擦去某一次,都无法更改的宿命。
      所以当她一步一步走近他,从小区经理到大区经理,从片区负责人到总经理助理,一直走到离他最近的位置时,她都还傻傻地以为她跟他之间仅仅只是工作而已。
      打破这种幻象的,是一次言若海带着一位女人一起出席了一场酒会。他搂着她的纤腰,对着那个女人说,“歆惠,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小北。”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竟有一瞬的时间反应不过来,这眼眶泛酸,心脏猛地像被一只手捏成拳头的那种抽痛感到底是从何而来。她呆呆地冲她笑了笑,字不成句。
      那天酒会,她躲在角落,无意间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喜欢你?”
      “你介意?”
      那个女人的声音就像一根银针深深扎入她的脑海。原来,她是喜欢的。可是,等她明白的时候,爱情早已不是爱或者不爱那么简单了。
      那个叫白歆惠的女人成为她爱情里的一道警戒线。即使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再也没有从言若海那里听说过这个女人,可是她知道,她决计是不能越过去的。
      他待她还是一如往昔,即使身在异国他乡,两个人独处,即使遭遇任何意外,她也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从未能奢望过跟他平视。因为太过理智,所以显得克制。也因为如此,她总是会在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面前显得异常执拗。他只是无意间问了句:“那份标书什么时候能做好?”第二天她就能把打印好的标书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或许只是问了句“英语区的张悦怎样?”第二天,她就能从人事部调来关于这个人所有的资料与测评报告。以至于到了后来,他或许只是一次皱眉,一个迟疑,她能从中读到他的困惑与烦恼,然后极尽所能地为他找到答案。或许这在言若海看来,只是一种与助理之间的默契。而朱小北却是倔强使然,她不愿意再被这样的人看低了去,哪怕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否定。
      “小北,你为什么没有把会议记录发到我邮箱?”
      “小北,为什么这份报告上的数据是错的?”她的倔强不允许这样的责难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就是这样,年复一年。从22岁到30岁,在她最好的年华,在她还可以任性的年月,她并没有像旁人那样,上班的时候抱怨工作的繁琐,空闲的时候八卦同事的是非,下班的时候忙于恋爱与婚姻。她也没有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工作,结婚然后生子。她心无旁骛地执着于工作,于是终于把自己修炼成了同事口中的女强人,铁娘子。无欲则刚,而所有的软弱以及在当下的年龄可以释放的所谓个性,还有这样的年龄允许犯的错误,她都一一收敛,只留下一个没有弱点的背影,成为DH国际晋升最快的传奇。
      而她唯一一次的放肆,不过是在两年前,冲到他办公室,歇斯底里地问了他一句“言总,你走了,我怎么办?”从此以后,波澜的水面再次恢复平静。他离开她,而她越发冷硬地像个杀手,好像随时都可以挥刀自刎。
      只是,只是偶尔,她才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话,都可以让她所谓的坚不可摧瓦解成一片粉尘。
      倘若这世上真有八百万种死法,她选择的绝对是最缓慢而又最无可救药的一种。只是朱小北不知道的是,她一直笃信的爱情只是一种情绪,她以为可以消解,可以散去,可以痊愈。因为这世上还有比这种情绪更重要的事情。而这样的一种笃信反而将此发酵成一股执念。信念总是比情绪顽强得多,也更加不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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