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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于微尘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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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微出生在二十三年前一个沉静又漫长的冷冬,据说那个冬天风雪不止,冰封路面。此后二十三年,再也没有见过这样恶劣的风雪。
今天算是遇见了。
于微一屁股摔在雪地里,不尤呲牙咧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凛冽的寒风直往她单薄的袖管子里钻。
她记得自己是xx小学蝉联六届的年级第一,此后十年风光不再,勉强挣得大学毕业证书就去高强度打工,在连续加班48小时后惨遭车祸,不幸成为了天地间一抹惨淡的幽灵。
于微在车祸现场躺了很久,一开始像是破了口袋的蕃茄酱一样往外淌血,后来她的遗物被人们收走,车辆的嗡鸣渐歇。她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从容地接受了自己已经狗带的事实,并对从明天开始再也不用上班感到由衷的欣慰。
有个看不清脸的家伙蹲在旁边的斑马线上,被乱糟糟的行人踩来踩去,也不见受伤。
他对于微说:“别怕,做鬼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就习惯了。”然后继续在斑马线上装蘑菇,好几回,有违章车辆从他的头发丝旁边擦过。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友好”地向于微发出邀请,“你好,小于,我是裴玉,是一个流浪的幽灵,我们一起去别处做鬼吧,这儿不太安全。”他扭扭捏捏地凑到于微跟前,有点害羞地挠了挠马赛克一样的面庞。
于微答应了。
做鬼比做人方便多了,心念一动,便换了个天地。
一阵眩晕之后,于微便被抛在了这冰天雪地里。裴玉不见了,斑马线、红绿灯,熟悉的市容市貌都不见了,于微定睛一看,自己变成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猴子一样的小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贫穷,除了手心里攥着的一枚雕琢莲花的玉佩,再没一点能换钱的玩意儿在身上。这倒是很奇怪的。看这小少年是穷苦人家出身,偏偏揣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于微颠来倒去地翻看着莲花玉佩,尽管她对玉石没什么鉴赏水平,也能看出这玉佩能卖出个好价钱,再不济也能让自己吃上好几顿饱饭。但玉佩的来路怎么想都古怪。她想起了那个自称裴玉的幽灵,既然都不是人了那发生什么都合理,于是对着玉佩轻轻地问:"裴玉?玉佩?你是裴玉?"
"我在,小小姐。"裴玉的声音在于微的脑海里炸开,好似跳跳糖一般酥酥麻麻。
原来幽灵交流不需要声带也不需要嘴巴,即使没有发出声音也可以心意相通。
"我们这是附身了吗?"
"可以这么理解。幽灵没有办法独立行动,只能借助其他实体和物质,才能对环境产生微弱的影响。"
"原来的小少年去哪里了?"于微还没等到莲花玉佩的答复,便发现寂静风雪之中迎面走来许多许多人,有横刀立马的将军,也有鬂角抹油的女郎,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宝马香车,肃穆而庄重地在雪地里前进,乍一看如同偶遇了山野间的精怪在组织一场宴席。
"垂死之物吸引将死之人,在生死缝隙间才有幽灵的容身处。既然小少年能被我们附身,想必是没等到需要的救助,就已然在寒风中冻死了。"裴玉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进小少年还未长成的骨骼。
"前世暂且不论。裴玉是小小姐的一枚玉佩,小小姐你是贵人家遗失的珠玉,这些人都是来迎接你的,此后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都要摆到你面前。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你附身的这位小少年:十六年前流落民间的皇子殿下将被迎回宫中,不日就将登临帝位。如果小少年能撑过这个冬天,就能恢复尊贵的身份,再也不用挨冻受怕了。"
高头大马停留在一丈之外,为首的将军是个俊秀的郎君,他凌厉的目光里是毫不掩盖的审视,而后金甲刀兵尽数卸下,与这一行人一同向着面前的瘦弱小少年俯首跪拜。妆容精致的女郎们则呈上柔软的丝绒绢布,把于微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女子轻盈地牵引着于微进入马车,又悄悄退下。
马车里燃着檀香,布置了绣制莲花的帷幔,暖融融的好似春天。那层层叠叠的丝绸锦缎之后,伸出一双莲花玉佩一般温润、漂亮、高贵的手,随后这位贵人终于现了真容,鸦羽的发、丹朱的唇,无一不雕琢得细致入微。
“顾疏月年轻时也算是名动一时的好颜色,怎么不曾分你几分。”马车上的这位贵人冷淡的模样是极好看的,于微对于美人总是有好脾气。
严酷的寒风吹坏了于微的嗓子,于是静默不言。这融融的暖香里竟然有几分类似春日的潮湿与眩晕,于微向这马车里的男子抱拳作揖,女郎们给于微仓促间披上的锦缎并不合身,搭配上那张丢在人群里挑都挑不出来的灰扑扑的面庞,想来是有些滑稽的,竟逗得那位贵人嗤笑一声。
于微也不恼,既然已经向这人行过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拾起衣袖自己找个比较远的角落里席地坐下,不打算在言语上与这位不知底细的贵人较真。
于微很少见到过这么好看的人,她读书读到九年级时,懵懂察觉那些稚嫩笨拙的男孩子长出些青春容貌,但就算是历届校草、班草也少见有这般好看的。不过青涩男孩子的朝气与活力,这马车里的病美人是万万比不上的。
赶路的行程漫漫,马车晃得于微直打瞌睡。那贵人难忍这种无聊,偏要与于微刺上几句。
“你若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失望了。”那人病恹恹地歪倒在软塌上,明明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华,却是个兴许活不过这个冬天的病痨鬼。
于微猛然惊醒,与男子冷淡的眼神对上,不由警觉地弓起身体。
她哑着嗓子,仰头望着对方,问:“谁是顾疏月?”
“你竟然连她都忘记了?顾疏月,是你的母亲,她的野心是你唯一能够依仗的东西。但这朝野上下,你能从她那里得到的,恐怕也就只有那颗妄心了。”男子讽刺一笑。
于微闭上了酸涩的眼睛,附身的这名小少年分明是个小女孩,这车队仪仗却是为迎接一位继承顺序相当靠前、颇受关注的皇子殿下而来的,恐怕在所有人心中都默认了小少年是个男孩,假如小少年真是传言中皇帝遗失的孩子,流落民间的十六年过后,再次现身之时又是谁教他做男子装扮。
这名小少年的身世离奇,这马车要载他去的是扑朔迷离的诡谲迷雾之中。
马车内的熏香袅袅,不知是这马车的主人默许的,还是有人心怀不轨掺进去几钱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香。于微生前不眠不休地做卑微打工人,做鬼之后也没有睡觉的作息,现下只觉得这昏昏欲睡的感觉分外亲切,她注视着那催眠香一点点模糊了男子的意识,直到美人陷入莲花帐内一睡不醒,那轻盈的罗帐划分出美人与于微之间的界限,一边是天上宫阙养出的贵人,一边是在乡野山间里跑出来的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