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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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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拉着客人往胡同里跑的第三趟,住在东厢的旖红终是忍不住出来望了望,朝着那匆匆而过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过身来看到虎子拉着空的黄包车退出来,阴阳怪气的开了腔,
“今儿生意怪不错的呀,可别累着你……年纪轻轻的。”
这起子腔调显然是意有所指,然而虎子只抬头憨厚的一笑,擦了擦额角的汗,回了句,“旖红姐,您早!”就又拉着黄包车匆匆的出去了。趁着中间的功夫,他还要抓紧时间再去街上看看,能不能接到个距离近的活。
这年月,光是勉强活着就已经很难了,而他同胭脂,除了活着,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们还要攒齐两张去往南京的车票钱。
虎子拉黄包车,这城里各处他都活动,消息自然也比旁人灵通一些——什么东交民巷划了租界啊,西直门外又多了兵啊,清华园的学生又上街闹革命啦……不光城内的消息灵通,城外消息也知道的不少,譬若南京那头成立了新政府,比这被皇帝放弃的北平安稳不少,说是在新政府的庇护下,只要手脚勤快肯干,就没有吃不上饭的。
虎子干着拉车的活计,自然是身强力壮又踏实肯干,同胭脂合计了一通,俩人便决心攒够车票钱便离开这里。到了南京,哪怕重操旧业,也比现在每日提心吊胆的讨生活来的好些。
人么,即使在乱世中也总要给自己找些盼头,一昧的望着晦暗不明的天,日子便于困顿中过的愈发艰难了。
今日运气还算不错,拉了个短活后正巧赶上客人往出走,虎子憨笑着把客人请上了车,转身瞄了一眼西厢——纸糊的半旧窗子裂了个缝,依稀能瞧见里面桌子上将熄未熄的红烛。客人催了一声,虎子连忙挂上憨笑,弓着腰拉车走了。
虎子在这一带也算高级车夫,拉着属于自己的车,不必日日为了车租发愁,又兼同胭脂开了“夫妻店”,生活应是很滋润的,却也同那些拉全天的车夫一样,没日没夜的跑;只一点不同,那些拉全天的车夫所干的呛行抢活恶意压价之流的事,他向来不做,也不屑做,有时也为同行介绍生意。长此以往,他于这带的车夫中口碑渐好了起来,谁探听到什么消息,也都愿卖他个人情。却也总有些瞧不惯他的老车夫背地里嚼舌头,说他不过是搭上了“贵人”,才比之他们有了一截额外的收入,瞧不起他们为生计奔忙的样子,早晚也要被生计逼的团团转。虎子知道,但也没人蠢到在他面前嚼舌根,他便全当不知道了。
再者,虎子心里还是有些骄傲的——我同胭脂,可是有大理想大抱负的,我们是要去新政府过新生活的。他虽没读过书,也知道些什么“树在林子里是要被风吹坏的”之类的道理,因此人家问他何至如此拼命,他从来只笑笑不出声。
他已打听好了,从北京辗转去往南京,一路站票只要八十块大洋,坐票贵四十大洋,他同胭脂一人一张票;他身强力壮,一路站着也能过去,胭脂若是累了,他也能护着她让她歇上一觉,左不过一个月,怎么也能到了。待他干完这个月,把手上的黄包车一出,他二人便能过上好日子了——也就一个月了!想到这一个月的时限,虎子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斥着使不完的劲,想着他同胭脂的以后,想来想去又想到另一个主角,胭脂。
他同胭脂,也算是偶然结识。他初干这一行,纵使自小在这长大,对这偌大的北平也有诸多不熟悉的角落,京城胡同宽宽窄窄,稍有不慎便要拐差了路,因此被客人训斥也是家常便饭,更有客人以此为由不肯给车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那日他便是如此,不慎拐进了胭脂住的那条胡同,他见着陌生的景色便已知走错了路,停了车低了头正预备挨骂,西厢的门便“吱嘎”一声响,一个女学生样打扮的女子探出头来。
虎子那日拉的正巧是个拎着公文包的男子,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人也确实精明——站在拉活的那处同车夫讨价还价讲了好久,还是虎子看不下去才主动揽了过来;偏这一路嘴就没停过,一口的之乎者也,一边高呼战乱将这北平城祸害成了这样,真真令人心痛,令人发指,一面又催促虎子,嫌他不会说话又跑的慢。虎子全当没听见,心里暗自骂着,“又要说话又要跑的飞快,怎么不多添几个子去乘小轿车”,琢磨着琢磨着,便跑错了路。
虎子想这些也不是为了自己开脱,跑错了就是跑错了,男子汉顶天立地,做错了就要挨打,可巧那女学生走了出来,挽住了那油头粉面的男子,
“先生走错了,却正巧遇见了我,这可不就是佛家说的缘分。我瞧先生也是读书人,不如也给我讲讲学问……”话音未落,已是拉着人往屋里去了。那男子踉跄了两步,随手便从公文包里又掏了一角扔给虎子,要他原地候着——这时又不见讨价还价时的精明与吝啬了。
虎子那日等了许久,天都擦黑了,那油头粉面的男子才从西厢里出来,瞧着虎子也和善了许多,要虎子拉他回上车的地方。到了下车时,仿佛心里过意不去般,咬着牙又摸了五分出来,全当虎子这一下午的辛苦费。
虎子仍是殷勤笑着接过了钱,心里却暗自啐了一口,“他娘的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除了嫖妓狎玩,只知道高谈阔论,讲些什么痛心之类的官腔话,真是去他娘的!”
心里骂完了娘,还是要接着做晚上的活计。忙忙碌碌拉到半夜,歌舞厅的小姐们都纷纷回了家,街上已没什么人了,虎子也不知怎么想的,七拐八拐竟是又拉回了那个胡同。
不同与白日的冷清,东西厢房并着主屋都亮着,也不知是点的灯还是蜡烛,那光昏暗又晦涩,偏偏透过窗缝还能听到女性的娇笑声,饶是虎子白日里便知道这处是做什么的,还是一惊,臊红了脸。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腿脚不听使唤,来了此处,琢磨了一会,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理由——白日里那姑娘替自己解了围,免去了一顿责骂,又让他讨到了车费,男子汉大丈夫,有恩就要谢——全然忘了也正是因为那个姑娘,他才在这胡同里空耗了一下午的时光。
没等多久,西厢的门便吱嘎一声响了,下午见过的那姑娘并着个醉醺醺的男子走了出来,见了虎子同一旁的黄包车,便嚷嚷着要上他的车。那女子仍是白天的学生打扮,上身套着天蓝色的学生装,只领口的盘扣开了两粒,下身一袭黑色长百褶裙,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哪家胡闹的小姐。那女子搡了一把那醉醺醺的男子,娇叱道,
“你只管不把我们穷人当人,也不许人家下了工来我这里消遣,倒还要人家受累送你,也不知多给多少小费。”扭头竟是要生气的样子,那醉醺醺的男子反过来在她颈上偷了个香,也不再纠缠,自扶着墙走了。
见那男子走了,这姑娘便也收了那副样子,不紧不慢的扣上了盘扣,看向虎子,“你同我有话要说?还是要来眷顾我的生意?”
虎子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我……我不没有不敬重您的意思!白天我跑错路,得小姐您解了围,免了责骂还拿了小费,来谢谢您的!”
那姑娘一笑,“就为了这?我也不过是不想上门的生意还走空,不值一谢,你请回吧。”说着就要进屋,见虎子仍桩子一样杵在哪里,推开门笑了一声,招他进屋,“更深露重,您还不走,是也要来进屋消遣吗?”
虎子又是一惊,竟踉跄了几步,扶着车把才站稳当,又得了那姑娘的好一顿嘲笑,也没恼,傻憨憨的笑了笑,回道,
“您说白天的事不必谢,可今晚小姐您又帮我解了围,还是要谢谢您。”说完又是一个深鞠躬,这回没再留,扛起车把就要走,临了还说了声,“小姐您夜安。”
那姑娘的笑声一直回荡着,虎子梦里都能听到。
经那一晚,虎子也发现了些门道,有些车夫就同这些小姐们合作,拉人去小姐那拿一份钱,回头再按人头去小姐们拿一份钱,里外里都是挣。他也干了几回这活计,次次都往那女学生样的姑娘那里拉,一来二去的,他俩也熟识了,因而得知了那姑娘叫胭脂。
因着打扮的像女学生,又认识两个字,在这巷子里是出了名的,旁人都说她原是学堂里读书的女学生,因着家道中落才不得已做了这苟且的营生,却也引了更多人来。
只不过这活计做了许多次,他却从不两头拿钱,知内情的人笑他傻子,他也摇摇头不以为意。他想着,那样的谈吐,那样的打扮,沦落风尘定然是有苦衷的,许是同自己一样,都因着更大的抱负呢?虽然他也不知自己日日如此辛苦是为了什么大抱负,左不过是为了生活,讨口饭吃。日子一长,胭脂也知虎子是有意帮衬她的生意,便也招了虎子,推给他一包红纸包的散碎硬币——洋元同铜板混着,掂量着倒也不轻,只是被虎子原封不动的推回来了。
虎子瞧着仍是那副憨厚的样子,黝黑的皮肤掩藏了红透的双颊,只在耳根处能窥见端倪,磕磕巴巴的解释,
“小姐……我不能收您的钱,您又没预先找我帮忙,再说了……您,您还帮我解了围,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恩必报!”说到后来也理直气壮了起来,“再……再说了!我……我……”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瞧着胭脂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他也豁出去了似的吼出那句,
“我想同您过日子!”
谁想胭脂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尽数收了,冷叱道,
“若您这么些日子来就为了消遣我这一回,拿了钱就请回吧,两清了。”
虎子急的不行,面红耳赤的站起来,可心里愈是着急,嘴里愈仿佛是衔了嚼子一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吭哧瘪肚的嗫嚅出一句,
“我是真心想同你好的。”却被晚风吹散在了夜里。
胭脂不愿再同他来往,可上门的生意总要做,虎子于是改了性子,专给那些看似斯文的嫖客拉车,又每每都把人送到胭脂这,也不管胭脂房中是否还有客人未走。没过多久,院里其他人便不干了,拉着胭脂要讨个说法,胭脂又岂是好相与的,同他们闹将了一通,搞了个不欢而散。
思来想去仍是气不过,胭脂夜半歇在西厢里,闭上眼睛都是虎子那张带着憨厚笑容的脸,第二天便把虎子堵在了胡同口。
“你晓不晓得,你总往我这里拉客人,院子里的姐妹昨日找我讨说法了。”
虎子抹了把脸,神色中带出些尴尬,“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我只想着……”
“想着什么?你不是想劝我从良,却还日日拉别的男人来我这,还说不是消遣我?”
虎子眼见胭脂越说眼圈越红,想也不想的把车架放在一旁,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红布,急哄哄的抖落开,从里面拿出一方绣着牡丹的丝巾,递在胭脂手边想给她揩泪。
胭脂随手接过,背过身擦去了那几滴泪,又转过来瞧着虎子,
“多谢你的丝巾,我洗过就还你,你也不必再刻意照拂我的生意。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虎子一听,脸又通红了,手舞足蹈的解释起来,车轱辘话说了一堆,无非就是“没有消遣您的意思”,“拉人过来也只是希望您能多挣些钱,生活也能容易些”诸如此类的话。
胭脂倒也不傻,听来听去只觉得这呆子憨,自己做着这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这呆子竟还觉得自己同他一样,是靠卖力气过活,摇了摇头扑哧一声乐了;配着那身似乎永不会换的学生装,这下看起来倒真像个女学生了。
虎子瞧她乐了,自己也跟着笑了,又挠了挠头,
“丝巾本来就是送您的,我听说现在时兴这样的,您要是不喜欢,我下次换个别样式的……”
胭脂闻言才抖落开那方丝巾,提起来端详了一番,“怎想着送我绣牡丹的,国色天香,我可算玷污了这花……”
虎子摇摇头,正色道,“小姐不要这样看轻自己,都是靠自己讨生活。我也没旁的意思,只是听人说有种牡丹叫胭脂虎……这不是想着……您若愿意收下,我也留个念想……”话未说完,尚未褪色的耳根又染上了绯红,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胭脂又笑了,脸上也带出丝羞怯来,被她强压了下去,直起腰来点点虎子肩膀,
“好哇,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还存了这样的心思……”
“不过我还挺喜欢花的,你下次来,要给我带,不拘什么花,但要带着。”
说完胭脂便要往胡同尽头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过来头,
“下次就你自己来,晓得吗?”
虎子被这一串的话惊的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兀自点了好久的头,见胭脂转身走了,这才拉着车架又出去接客人。
自此,胭脂与虎子这“夫妻店”算是开了起来,有胭脂提醒,虎子也不再傻愣愣的一昧把客人往这头拉,碰巧有客人要来,他便捎人家一程,其余时间还是做正经活计。
虎子除了晚上收工会来她这送花,同她说两句话,也不留宿。 胭脂起先不知道虎子住在城外,后来知道了,便无论如何不准虎子再两头折腾,态度强硬的拉着虎子进了西厢。
她那头自顾自的脱衣服,虎子一个半大小子只好捂着□□站在一旁,动都不敢动一下子,还是胭脂看了好笑才把他硬拉上了床。
他们夜夜同床,同房的次数却不多,虎子面上害羞腼腆,虽敢大胆追求胭脂这个暗娼,心里却仍不免有些传统——也只针对他自己,他仿佛总觉得自己要老老实实攒够聘礼,才能同胭脂同房,不然就是“不敬重”。胭脂听过他的理论后笑的歪倒在他怀里,许久才起身抓了他的袖子揩眼泪,直呼他这样的人真真是生错了时代,生在“存天理,灭人欲”的时候才是恰到好处。
虎子听不懂,便也搂着胭脂跟着傻乎乎的笑。
笑过了,他们两个躺在一处,沉默着,偏也沉默不了许久,任谁随便起个话头,又能开始天南地北的聊起来。虎子上街到处跑,就给她讲白日里的见闻:又见闹□□啦,学生都上街啦,不过有当兵的出来拦了拦,似乎是有枪声……胭脂躺在他怀里,捏他手上的厚茧,声音里带着向往的问他,那学生都打扮的什么样,学堂是不是真的恢弘高大……两人说着说着便渐没了声息,相拥着睡去。
后来虎子才知道,胭脂其实不是什么家道中落的女学生,只是幼时真的同家道中落的女学生呆过几日,勉强认得几个字;又头脑灵活,懂得奇货可居,于是编了自己是女学生的来历,也不过为了多揽几个客,多挣几个子。
胭脂最渴望读书,可这动荡的年头,人吃饱都难,又哪有闲钱买书呢,虎子于是在街头巷尾拉车时伸长了耳朵,听了些什么便都回去讲给胭脂听。
虎子有时候能拉到洋人,也有时候能拉到和尚,他听洋人讲宗教,讲什么鸡……被钉死了又复活;又听和尚讲什么佛,佛来佛去他也没记住,勉强记住了个什么喜欢佛,回去便当个新鲜事讲给了胭脂。果不其然,胭脂又被逗得哈哈大笑,问他是喜欢佛,还是喜欢胭脂,臊的虎子黑脸透着红,还是老老实实的拉过胭脂的手,说了句喜欢胭脂。
空闲的晚上他同胭脂坐在窗下,看着天上的月亮。胭脂摸摸他的脸,又往天上看,喟叹着问他,
“今年过去,你应当又长一岁了,有十八了没有?”
虎子点点头,把胭脂搂的紧了些,胭脂又道,
“可还比我小一岁呢,壮的牛一样,又守旧的像老古董一样。诶……你说,要是我们生在不打仗的时候,现在会什么样子哦。”
虎子摇了摇头,摸了摸胭脂的短发,“小姐这么聪明,应当是在学堂里念书,我么……就在小姐的学堂门口给您拉车,接送您回家……”话未说完,已被胭脂捂住了嘴,
“不行,我要同你一起念书;况且我比你长一岁,你在学堂里遇见我还得恭恭敬敬称我一声学姐呢。”
虎子笑着乖乖应了,“学姐。”
本来他同胭脂过着这样的日子,钱么,交了租金也够生活,虽不富裕,也比下有余了,谁想局势一天似一天动荡,西直门外的兵越来越多,城中人心惶惶,都说这北平城不日就要叫那小鬼子占领了。城中来往的人愈来愈多,熟悉的面孔也愈来愈少,都说达官贵人要逃难去了。眼见着粮价一日日的涨,虎子同胭脂商议了一番,决心要攒钱离开这里。南下,往新政府去,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他同胭脂都还年轻,有的是大把的力气和好身体,眼前苦点累点,往后的日子总能好起来的。这不眼见着,只消一个月,他们就能攒够路费,离了这北平城了。
虎子心里美着,不觉便快走到城门楼子了,这处人虽多,都是先前便约好了车夫的,少有活接,虎子转身便往回返,不期被人叫住了。那人神神秘秘,也不说要往哪去,只用眼睛一昧的挤弄着。虎子一看这神情便知是要往哪去,藏住了心里的鄙夷,一副老道的样子招呼着人上车,
“您了往胡同里去?”
那人不做声,只笑着点点头。虎子于是架上车把,拉着人又往胡同里转去,心里琢磨着,东厢的旖红姐是见他今日拉客拉的多了,不若这个客人就往她那送去,也好堵了她的嘴。心里想过一通,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
那客人果然满意,从东厢出来的时候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给了虎子,终于开口说了句,
“你,不错。”
虎子觉得这人的口音不像本地的,又说不上像哪的,依旧憨笑着点点头,拉着人转身走了。
走到胡同口,迎面撞上了胭脂,虎子点点头,从胭脂身边飞快跑了过去。
这一天的行情格外的好,似乎城内来了许多外地人,出手又大方,他们这些车夫从城南跑到了城北,人人都累的汗流浃背,脸上却都挂着笑。虎子同几个熟识的车夫打了招呼便收车往胡同里走,心里还盘算着明日要是也这般行情,不用等到月底,他同胭脂就能走了,心里格外的开怀。十七八的少年人,再怎么成熟也只是孩子心性,瞧着周围没人,偷偷从花坛里掐了支西洋红,准备同胭脂回去嘬蜜。
他未曾想到院子里会是这样的景象!东西厢房并着主屋的门大敞着,院里乱七八糟,连给鸡续窝的稻草都被翻的满地都是,院内石凳上坐着个人,身后都是些衣冠不整的士兵打扮的人。虎子冲进去一看,当中那坐着的人正是白日里他拉的那个口音很怪的客人。他登时什么都懂了。
那人笑了笑,把他手里的西洋红接过来,把蜜嘬了又丢在地下,转身进了西厢。
虎子不记得那一夜他是怎么过的,夜里下起了雨,等太阳出来的时候他才踉跄着进了屋。屋里也被祸害的不像样子,东西被翻的到处都是,连他送给胭脂的那方丝巾——向来被胭脂叠的整整齐齐收在柜子最底下——也被翻了出来,皱皱的丢在一旁,刺绣的牡丹花脱了线,也不成样子了。
他从房间里挖出胭脂,她在他怀里,软的没有骨头一样,却还那么美丽,只是鼻下已没了气息。他想摸摸她的头发,只摸到了一手的鲜红,艳丽的就似那国色天香的胭脂虎。
虎子带着胭脂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他摸摸那方丝巾改的小布袋,针脚很乱,缝的也粗糙,却好像透过那布袋摸到了胭脂的头发——凉丝丝的,柔软又轻盈。
那晚在火车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他跟胭脂穿着奇怪的衣服走在好像公园的地方。胭脂拉着他的手,脸蛋红彤彤的,要他喊“学姐”,他一声学姐刚蹦出来个“学”字,就被铃声打断,胭脂拉着他就往回跑,嘴里还说着些“不许再迟到”,“数学课要好好听讲”,“跟我考一个大学”之类他听不懂的话。他和胭脂在梦里都笑着,一直笑着……直到他被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唤醒。
列车到达,天津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