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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章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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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分析组的周会开到中途,气氛有些不对劲,明明同一个需求,孙志作为组长汇报了一遍,江耀也汇报了一遍,但反馈结论相反,两人的隔阂快摆到明面上。江耀虽正确,占了理,但孙志一直持着缩头温吞的隐忍模样,反而将他对比得咄咄逼人、以下犯上。
任锦欢瞥了眼来旁听的HR负责人Thomas,以稍后详细讨论为由劝止了江耀。
周会结束,Thomas约任锦欢喝咖啡,果然提到这事,意思是要不要我去聊聊。阿拉丁的HR在业界也是“传奇”,他们除了具备管理背景,还需懂技术业务,协助各个团队提效,甚至有权越过leader直接劝退优化不合格员工,公司人送其外号“东厂”。
一场会听下来,谁是组里的种子选手,谁又是边缘人物,谁与谁关系好、抑或不好,谁在leader的信赖圈——这些HR老手基本掌握,该去找谁聊他们有数。
任锦欢知道对方说的是江耀,但不想将事情上升到这种层面,委婉拦住他,Thomas听出他护人意思,也给了次机会,笑面虎一般建议道:“年轻专业人才固然可贵,但如果没有基本的服从性,对于团队来说只能成为害群之马。”
说起这事也够两难,为了照顾秦恒和余副总的面子,他怎么着也得让孙志至少待够半年才能另作安排,而江耀的性子他知晓,只服从认可的人,加之来到战研脱离了原先的优势领域,能感觉出对方的不适应。
他回想起之前还在文延部门时的旧事,团队手下数量一点点由少变多,而江耀是他尚未成为经理时,亲自面试招聘的第一人,互相选择了彼此,度过了磨合期,也投注了时间与心血,共同完成过大大小小项目,有识于微时的特殊意义。他和江耀并非天生默契的上下级,但时间给了两人宽容。
“同甘共苦”在人际关系中犹如白月光一般存在,要不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呢?
两相权衡下,他决定还是得和江耀谈谈,如果真到劝退结局,那就太残忍了。
然而,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谈谈一事还未开始,千人大群爆出骚动,国内电商运营指出江耀提供了错误数据导致业务决策有偏,江耀坚称孙志传递给他的需求信息就是如此,而孙志则称他曲解了自己意思,并抛出与业务的聊天记录。
江耀没有证据记录,他与孙志这次刚好是口头沟通。这锅他只能背。
孙志到底混迹职场多年,知道如何保全自己,群里发言讨好附和着运营,将自己撇清,姿态谦卑地要求江耀重做一份,下午正值压力高峰,江耀没忍住憋屈,直接怼他,且用词过激,在千人在线的大群里留下了把柄。
任锦欢得知这事时,孙志已经拉着运营作证,直接捅到HR层面,讨要公道——
“锦欢,我知道我跟你们有年龄差距,但这不能成为抱团排挤我的理由呀,今天这事大伙都看到了,我一直好心建议,是江耀口出恶言,这样情绪化的人留在组里,我担心不利于大家工作氛围……”
运营与他“统一战线”,添油加醋说起平时的合作不愉快,任锦欢静静听着他的委屈,看他给人“贴标签”,一步步指向目的诉求——申请辞退员工,理由为工作态度恶劣,无法胜任职位。
这个向来温吞的“老实人”终于亮出了他的“鱼刺”。
封闭的小会议室里,孙志等他的回复,运营等他的回复,HR也在等他的回复,三人围成一个扇形,任锦欢低垂眼眸,默了一分钟,最终深吸一口气,面向三人微微低首,缓声诚恳道:“很抱歉引起今天这样的事端,给大家工作造成麻烦,尤其是孙哥,我先替江耀向你道歉,是我平时带人工作没做好,无论如何,这里面都有我的责任,只是辞退绝非小事,江耀工作时间不长,过往也做出过许多成绩,恳请大家能再通融一次,也给我一些时间,我承诺会做出一个让大家满意的处理。”
而在第二天的战研组织发展会上,HR同步部门每月考核得分,比上月降了两名,史博暗搓搓说起昨天大群风波,称某些组影响部门对外形象,一时间几句半调侃半指责的话语落在任锦欢耳边。
会议目的是分配各leader Q4招聘名额,出了这事,任锦欢也早就做好名额缩减准备,但令他诧异的是,秦恒让HR宣布结果,他的名额并未减少,在针对招聘要求时,秦恒似有所指:“我一直希望团队能有些不同领域的年轻同学,互相学习,从不同视角去看问题,用人的自由权尽量下放给每位经理,你觉得这个人是适合你的,你想要,你就把他留下来,不必管其他声音,如果觉得不可控,你就大大方方放手,去找下一个适合的人。”
几天过后,员工晋升结果出来,江耀上次答辩成功,升到了A8,任锦欢找了个时间,与他约谈喜讯,只不过同时,他也叫上了Jennifer。
任锦欢来到会议室门口,Jennifer早已等候多时,露出熟悉笑容,说来讽刺,同样的房间,上次是他在这接受文延和Jennifer的“拷问”,而这次,他也成为了“拷问”别人的一员,甚至手法如出一辙——“先扬后抑”。
提出转岗建议那一刻,任锦欢明显感觉到对面那张沉浸在晋升喜悦中的脸愣了下,不可置信盯着自己。
“上次你做的广告匹配模型很成功,我和商业化部门打了招呼,帮你做了推荐,他们负责人很欢迎你,那边项目与你的能力更为匹配,我也希望你有更多发挥空间。”任锦欢温和向他解释,虽然知道自己是在“杀人”,“杀”的还是一路结伴的年轻部下。
江耀慌乱看向他,低声说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控制好脾气,能不能再给次机会,也说起来战研的初衷,其实并无所谓工作内容是什么,因为主要想跟着他,还说起初识时的细微日常……
真诚的话语往往极具压力,更何况对方性格率真,天生的开朗行动派,即使工作两年也有种不知世故的朝气劲头,任锦欢听他说起这些时,也无不触动,但他还是尽量平静地走完了剩下流程。而江耀问他的最后一句是:“老大,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走出屋子,心头的巨石仍旧岿然不动,Thomas正好过来,见他神色沉重,半开玩笑道:“任经理一定没亲手干过‘脏活’,就算是诸葛亮也得挥泪斩马谡,这对我们HR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以后习惯就好了。”
任锦欢勉强笑说:“谢谢你的坦诚,但这句并没有安慰到我。”
Thomas给他递了杯手磨咖啡,拍肩道:“当年第一次炒人,我比对方还难受,但现在几乎没有我炒不掉的人,甚至我炒的人都挺感激我,90%劳资纠纷中,企业和员工都不无辜,没有谁是绝对的受害者, HR不必有立场,只需要专业。”
Jennifer则诚挚又轻快道:“看开点,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明天也许会变好,但也许会更差。Good luck!”
咖啡的味道又酸又苦,像烧糊的中药,任锦欢喝了一口将其弃置一旁。他并不擅长与人建立深度联系,因为需要很长时间的精力付出,以及机缘恩赐的垂青,也因深度联系的消解往往需要很久才能释怀。而就在刚刚,他亲手切断其中一条。
虽然他自认对情绪的管理算是足够熟练,但过往生活里被刻意埋掉的琐碎总会破土而出,在某个回南天里悉数返潮。人到底无法像机器一样去承受重负而不发泄。
任锦欢打开朋友圈,随意翻看新鲜动态,有聚餐的、打卡的、晒娃的、代购的、发观影感的,等等,五光十色,而在这其中,他也刷到了一条金向棠的视频,是在孟买街头,路边摊贩鳞次栉比,摩托车与嘟嘟车呼呼而过,一个赤脚偏瘦的印度小男孩抱着旧吉他坐在地上,欢快弹唱Joel Hanson的《Traveling Light》,面前有块纸板,歪歪扭扭写着:“30卢比支持我去宝莱坞!”
金向棠说这是他很喜欢的一首歌。
熟悉的经典旋律从视频里传出,任锦欢戴上耳机听了会儿,偶尔能听到一两句金向棠与随行同事说话声,有种异样的亲切感。他突然涌起很强的倾诉欲,想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想跟他说说这些天的鸦飞鹊乱,想这样开头:“诶,你知不知道,我最近的日子和你的炖菜一样,烂透了……”
江耀转组离开也就两三天的事,原本摆满手办模型的工位桌一下子空了,放眼看过去,像牙齿上一个大缺口,任锦欢看着他留给自己的公司吉祥物盲盒,蓝色的灯神精灵,是对方当初抽到的稀有款。
辛成过来与他说:“哥,我已经私下约了几个要好的和江耀吃饭,大家其实都挺理解,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辛成。”任锦欢道。风波告一段落,无论是孙志还是HR,都没有再继续为难,leader间的议论也很快消失,毕竟他选择了一个让多数方满意的处理,只是他自己,有些不满意而已。
这天中午,秦恒忽然发来消息,邀他去自己家吃饭,就在附近。
“我家那位昨天学做了个盐水鸭,我觉得味道挺可以,然后想到你老家江苏,想让你也来品品。”
“秦老师您还专门记着,我确实好久没吃了。”任锦欢提着水果随他上楼。
“那正好,古时季鹰见秋风起,思吴中莼鲈,弃官回乡,我帮你把鸭子搬来,你可不能跑掉。”秦恒蔼然说起典故,打开门,朝里喊了声,“君华,我带小锦回来了。”
厨房里走出一位中年妇人,身形偏瘦,气质慈和,锅铲都未来得及放下,说着时间刚巧,就差最后一盘菜,任锦欢道了声“师母好”,笑得乖顺,张君华仔细瞧他,欢喜招待他进屋:“老秦他经常在家夸你,我就让他把你请来吃顿饭,今天煲了汤,一会你尝尝。”
桌上已经摆满热菜,冒气的炉子在咕噜作响,屋子里的家具整体呈黄檀木色,有种老房子独有的安心感。秦恒接过锅铲去厨房,让妻子张君华陪他在客厅唠唠。
任锦欢坐在沙发上,手边有本打开的书,是毛姆的《刀锋》,他翻了几页,张君华给他递来洗好的青枣,抬头时看到对面照片墙,有几个熟悉面孔,是秦恒和过去行研部手下的团建合照,成家熙也在其中,并且有一张是他和秦恒两人,在阿拉丁植物园前,这张照片位置很显眼。
“你认识家熙吗,他也在阿拉丁,和你一样优秀,不过都好久没见了,老秦说他去了产品部。”张君华见他瞅得认真,便问道。
“家熙哥比我厉害很多,他现在是部门一把手位置。”
“难怪,那他应该挺忙,以前他还时不时来一趟。”张君华眼底露出些可惜,然后将一块去皮柚子给到任锦欢手上。
午饭以家常菜为主,盐水鸭保留本味,肥而不腻,秦张二人没有刻意给他夹菜,闲聊起生活琐碎,看他爱吃远处的糖醋排骨,在将锅炉挪位时,便顺手挪到他面前,一举一动皆是自然,似乎没把他当头回来的新客。
饱腹之后,秦恒带任锦欢下楼散步,顺便走回公司,张君华在二楼窗台冲他喊,记得按时吃药,又不放心,让任锦欢帮忙提醒。小区有些年代,不过小孩子挺多,现在正好是下午上学时间,随处可见成群结伴身影。
秦恒走了几步偏头问任锦欢,吃得好不好,得到肯定回答后则道,那精神应该快养回来了,任锦欢会意后有些愧疚道:“麻烦秦老师挂心了,前些天组内事情给部门造成负面评价,我觉得很惭愧,辜负你当初的看重。”
秦恒随和说没事,性质没那么严重,况且已经过去了。
任锦欢沉思后缓缓道:“江耀这件事让我想了许多,我觉得自己在职场上,作为leader还不是很成熟。”
“你指的不成熟是哪方面?”
任锦欢便问他是否知道之前陈蕊转岗一事,秦恒说知道。
“陈蕊那天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她,我当时给了个避重就轻的回答,但坦诚来说,如果是与随我同来战研的组员相比,确实称不上喜欢,既没有相识已久的感情,也没有让我欣赏的价值。所以她要走,我也不会觉得损失什么。”
他冒险道出实话,暴露出私心,也知道在上司面前这样说颇有不妥,但说出来一刹那,有种水阀拧开的解压感。秦恒仔细听着,没有表态,等他继续。
“当时我还想,如果是辛成江耀他们提出转岗或辞职,我一定会劝下来,即使连哄带骗。”他轻轻笑了笑,“这个想法出来后,我意识到在leader这个身份中,我并没有一视同仁对待所有手下。”
秦恒听出江耀风波中他打算留人的本意,于是问他为何改了想法。
任锦欢回道:“虽然我想,但我觉得那不是一件‘应该’的事情,既无法令多方满意,也算不上公平正确。可送走江耀后,我也没有做对事的解脱。”
秦恒将他带到人行道内侧,向前走了三米,半晌认真道:“小锦,我是这么理解,我们永远都在区别对待别人,感情亲疏、性格喜好注定了人无法绝对公平,而且多数人的认可并不等同正确,遵从内心意愿才是一个自洽结果。”
“若我留下江耀,争议不止,矛盾激化,秦老师你还会认同吗?”
“很早我就说过,我把人给你,我就相信你的判断,留与不留都不是主要,重点是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即使它后来被证明是错的?”任锦欢问。
秦恒叹道:“咨询分析的案例中,很多事情的正确性本身就模棱两可,你在当下每一秒最重要的是当时一瞬间的感受,这个感受下做出的行动用事后的理智回顾是不公平的,成熟不在于如何周全完美行事,而在于能为言行负责,接受它该有的结果。”
任锦欢微怔,沉默片刻后说起长久以来的顺应世俗心理,习惯迎合人前的圆满与妥当,他觉得秦恒能理解,能宽容他,对方确实说道,这不是什么坏事,“但要给自己留一点情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即使你做了一些你认为不理智的行为,那也是合理的。”
这句话算得上精神慰藉,给了自己充分容错性,任锦欢莞尔道:“如果我打辩论时遇到秦老师你这样的对手,估计会倒戈立场,陈词总结也一句都写不出来。”
秦恒笑称,我没打过辩论,但是为了赚外快当过辩论赛评委,可别传到公司里。任锦欢跟着笑起来,心中放松许多,点头打趣说,赚钱这事不寒碜。
周五下午,海外版App在印度地区推送了一场购物直播,这也是阿拉丁的印度电商首次试水该模式,观看人数突破百万,主播是Youtube上两位知名印度网红,还邀请了宝莱坞某影星连线互动,任锦欢注意到上次金向棠视频里的吉他男孩也有出镜。
据出差队伍报告,之前策略没有考虑印度市场风土人情,导致增长缓慢,金向棠这回重新组建孟买运营商务团队,招募印度本地人,并且找了许多当地教会、板球队伍、摩托车队,这些团体在印度人民中有天然支持声量,金向棠借助其做地推普及,还在城中村设立“阿拉丁电商小站”,提供便利品团购……
任锦欢与曹旭线上开会时,听对方唠起这些有半个小时,说明天就回国,还贱兮兮地说特别想念总部的战研团队,任锦欢戳破道:“该不会是因为有一堆活要派给我们吧。”
曹旭阿谀道:“任老师,你这预测分析水平越来越神了。”
“这圣诞节马上要到了,你们就这诚意?”任锦欢乐道,起身往茶水间走去,行政正在布置工区墙壁,节日装饰随处可见。
“哎呀,金总监刚好不在,有要求你得亲自找他提啊,我就一跑腿兵,别拿捏我啊……”那边赶紧甩锅,然后开始卖惨,说在印度有多不容易,任锦欢不让他继续忽悠,及时退出会议。
他将杯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流水声哗啦哗啦,脑中浮现出那个还在印度的人,工作之后常觉日子过得极其快,消磨消磨便没了,金向棠出差时间其实不算长,但这两周除了朋友圈点赞,他与对方便再无交集,有种蓦然蒸发感,仿佛那次上床都是场幻觉。
如果脱离工作环境,关系会不会就此断了,没有谁知道他们曾经做过,没有证明。
这个假设令他陡然失神,仅一瞬间。他仓促关掉流水,将杯子擦干,随意挽起袖子,忽然瞥见胳膊上有处极浅的黄色印子,是那天留下的,金向棠当时咬得有些狠,青了一周。他摸上痕迹,陷入沉思,良久过后抬起手臂,贴到嘴唇边,对着那处轻轻附了上去。
一个只停留了两秒的吻。
茶水间外侧偶有三五走动声,而心里的悸动呼之欲出,任锦欢低头长叹一口气,性这东西真是可怕,他鬼使神差做了这么个患得患失举动,没有理智思考,只是单纯的想。
而这两秒,也是他留给自己的情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