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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香粉信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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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明日就要进宫,陛下特旨允我早些进宫——说还要与德妃娘娘暂住一起。”宋仙涟说着,目光偷偷打量赵妧勉干练的女装。宋仙涟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主,虽声如蚊呐,说到“陛下特旨”处语气却还带了点自豪的意思。
呈咸是偷跑出来的,那位她所痴情许久的公子今日喜得一对双胞胎,乐得他走路甚至掉进了河里。
赵妧勉要是想要什么,什么会没有?但这次她狠不下心去抢,她终归还是喜欢他,光看他高兴,也就怪怨不起自己为何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要喜欢你,我什么都给你,我要不喜欢你,我什么都没有。
反正都是不公平的,赵妧勉混迹情场多年,早知道这个理,伤心的确是伤心,但不至于欲绝。只是恐怕再也没有能叫十一公主动心的人了。
她回头看了看仍低着头慌忙整理桌面的宋仙涟,忽而觉得可笑。赵妧勉知道自己不喜欢女儿家,但也不知道如何去评价这种相恋——况且毕竟是少数,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以女儿身被女孩儿看上。
“宋小姐...宋小姐?”
“诶——怎么?我在,狣...公主殿下。”她急急把信装起来,低头称呼。
“不必不必,”赵妧勉摆摆手,笑着说道,“我只是来你这避一避,一会儿就走,只愿不给你添麻烦。难道你也不问问我刚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倘或我进来一避,你就陷入危险呢?”她习惯性地作揖,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尴尬地添上一句,“唤我妧勉即可。”
宋仙涟犹豫了下,一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她爹早些年就认识当今的皇太妃申婠婠和万岁爷赵以恭,连带着她也能沾沾光,六岁时曾与幼年的赵以恭认识过。宋仙涟比赵以恭小五岁,常常见那个身形挺拔的皇子极其拘谨地跟在那位申婕妤身后,不发一言眉目阴沉。宋仙涟被宋标保护得很好,从不允许与别府上的小孩子在一起,这下找到了玩伴,晾对方如何沉默宋仙涟也愿意与他一同戏耍。
宋仙涟绝不似寻常女孩儿模样,抓鱼爬树无所不能,有次带着赵以恭攀墙,竟一不小心绊了他一下,将那小皇子白净的脸上划出一道伤口,虽不深但着实把六岁的小娃娃吓了一跳。却见那“申哥哥”兀自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污渍,反过来安慰她。等到宋标急冲冲地跑过来意欲责骂宋仙涟的时候,赵以恭还扯了个谎,帮她圆了过去。
六岁的宋仙涟心里是很感谢这位小皇子的——但看到平日人人向之作揖的父亲恭恭敬敬地朝少年连声“恕罪恕罪”时,宋仙涟先是莫大的震惊,接着就不由自主疏远了赵以恭。宋仙涟平时不知所谓“尊卑”,但这下她也明白自己把这件事办得大错特错。
而后满树锦鸣来了。
这位满小姐父亲的官位应是在自己父亲之上——自从上文所言那件事后,她就会先比较这个,担心给宋标添麻烦——而这位满树锦鸣却从来不以“小姐”“千金”自居,对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很是友好,很喜欢她所起的“啾雀”这类昵称。但能看得出来,满树锦鸣与赵以恭的关系在申婠婠的推动下更加亲密。
赵以恭当时是以“以恭”介绍自己的,宋仙涟便也“以恭”“以恭哥哥”那样叫了,宋仙涟对赵以恭的称呼一直没变;对满树锦鸣也是“啾雀”或“满姐姐”。
但她见满树锦鸣和赵以恭第一次碰面时,赵以恭仍是以“以恭”介绍自己,满树锦鸣乖巧地喊“六皇子殿下。”赵以恭故作老成地摆手,“不必不必,称我以恭便好”,然日常中,满树锦鸣仍是称呼“六皇子殿下”。他们二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于是宋仙涟也知道了,“不必不必”只是一个客套。在日后她事事注意这个,一次没错过,宋标对此十分欢心。
那在此时,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声地张了张嘴,轻唤道,“呈咸公主,小女不敢逾越规矩。”
赵妧勉不再多说,暗自在心里说着这女孩并不如想象的那般有意思,她最是厌烦这类人。估摸时间等着那群无赖泼皮走过去就离开。
宋仙涟的房间布置其实算得上简单,女孩子的细软全规规矩矩地收着,只有一只昏昏欲睡的猫儿窝在床榻上。
赵妧勉原本以为宋仙涟这种能“大胆示爱”的人绝不会养个小宠什么的,一时起了兴趣,缓缓蹲下蜷着手指想要碰碰花狸的头顶。却没想看起来平和温柔的猫咪却极其抵触地胡乱转着脑袋,三两下蹿进宋仙涟怀里。
“好漂亮的猫儿。”她违心地夸赞着,却成功换得宋大小姐的微笑。
“是一好友送我的,”她只稍微抱了抱,就把猫咪放到了一边,“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胜在乖巧,年纪也大了。”
“有叫法吗?”
“什么?——呃,不,没有,一直唤做猫儿猫儿,也没旁人逗它,没叫过名字。”
赵妧勉意味深长“原来如此”一句,不明白为什么既然是好友所赠却不愿意费两分心思去起个名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宋仙涟刚刚想起要为公主倒茶,弯腰拎过茶壶。赵妧勉到底是因为心上人的那件事有些沮丧,懒懒地、有话没话地讲“好友?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认识。”
宋仙涟一惊,犹豫两下还是开口,“满树锦鸣...德妃娘娘。”
赵妧勉略有讶异,面上却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小心翼翼地回道,“德妃?——哦,那位极受我哥所宠幸的满氏?你竟也与她认识吗?”
“小女儿时多次与德妃娘娘相处玩耍,曾还昵称娘娘为啾雀。娘娘貌美心善,救下这只猫后养了两年,感情极深,便把它送给了小女。”
宋仙涟不知怎的,只觉现在氛围微妙,把茶呈给呈咸,得到应允后就近坐下。只还以为现在能与这样一个高傲却细腻的公主殿下在一起实在梦幻,又为她的后半句话感到些微的不悦。
赵妧勉眯了眯眼睛,竟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扇子来,做工上勉强可看出与赵以恭的九龙扇有些相似之处,“呐,我知道这位娘娘,长相惊人,况且会些文墨,与我哥...圣上颇为恩爱。”
“只是为何——”她这才想起宋仙涟说过进宫后要到玮成宫里,“——许是我皇兄知道你二人有些私交,才让你...”
“定然不是!”宋仙涟立刻忘了礼数大声驳斥,俨然又是个骄矜跋扈的大小姐,“陛下日理万机,何时会知道这些。”
赵妧勉手中的扇子“啪”一声彻底展开,上面是只精描细绘的靛青翠鸟,缀红花两朵。她本人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我说错话了,宋小姐莫急。”
宋仙涟眼角一瞥那两摞精致的信笺,忽而有些心悸,想把这个话题绕过去,“殿下,我...”
“或许这样问多有唐突,但那几封信件能否让我看一看?”
她的眼尾狭长且细窄,这样一勾一瞥着实让人看着危险,却偏偏生了一张作为女子来说平平无奇的脸。
宋仙涟一惶惶起来,手里的帕子都有些捏不住。
宋标一直都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能够一辈子涉世不深,从未让她见识过什么官场之类,场面话套路话又怎么会教?宋仙涟本就赤诚,喜欢就脸红,姑娘家的扭扭捏捏;若不喜欢,那双又圆又灵动的眼睛连半点目光都不愿意分给你。平日像个男孩一样不拘小节,及笄之后因宋夫人的严厉教导才改了作风。
这下自然藏不住心中所想,心里的惊慌全写在脸上。赵妧勉自知自己的心中所想八九不离十,但她仍装作未参透,试探性地问着以作安抚,“怎么?哦,我知道了,怕不是些浑小子们写的情书?宋小姐亭亭玉立,想这些东西定不会少。”她又一顿,佯作惊讶,“还是...难不成是我哥早已心悦宋小姐,所以赠来的粉笺?”
她说的自然都是些没边的话,皇帝相中哪家女子,难不成还要偷偷摸摸送些酸书吗?但显然宋仙涟已经因为这些话安定下来,故作羞涩说着,“不过是些不相识的送来的诗作罢了,殿下不要多想。”
赵妧勉面上一乐,没再说话,听窗外已经好一会儿没了动静,转身告辞,就又轻盈地从窗上出了去,让宋仙涟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她撑窗看了看早已看不见的身影,回身封好窗,看着那摊乖巧趴伏在桌面的纸张,刚想拿起手边的烛台,却又颓废地放下,整整齐齐地收归好,放进了榻前的小柜,却又担心霉潮,转封在了木盒里,却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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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左铜第二日趁着赵以恭上朝,没再到赟世殿,去找了那个叫翔福的小太监。
他待在一破旧的宫苑里,其中落叶满地,看起来万分萧条。这太监衣着暗沉,即使是个活人也没给这院子添半点儿生机,直让人看的心里沮丧。
嵇左铜最不喜这样的氛围,总是觉得压抑,他惧寒,更愿意待在赵以恭的赟世殿或乾胜宫里,香炉上白烟袅袅,殿内处处烛火融融。但赵以恭却最害热,若是夏天暑气大,哪怕在屋内,不一会儿也必然会沁汗,而且总是一身龙袍,无论如何看着都金灿黄艳。
想到这,他迈大步子想那小太监走去。
所谓翔福年岁大约与嵇左铜相仿,却看着更稚嫩些;肤白,白得实在不可思议,致使嵇左铜一时还以为是个异域的。
那小太监一见他一脸严肃地过来,手里的扫帚都给摔了,急急跪在地下不知所措。
嵇左铜忽觉好笑,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见有这么胆小怕事的。他脚尖挑起那把扫帚,故意让还沾着落叶的尾部碰到小太监过于娇嫩的侧脸,看其又颇为滑稽地抖了抖,肩膀颤颤不止,看起来恐惧极了,但嵇左铜却忽而没了意思。
“昨日在赟世殿前你可见有什么人走过?”
他沉声开口,直奔主题,想着一会儿赵以恭便要下朝了。
“无..无无——”嵇左铜看他面色犹疑,与某人总是时时刻刻胜券在握的模样万分相反,内心极其诡异地又愉悦了些。语气稍软。
“你说便好了,难不成还要我求你才肯告诉我吗?”小太监又是一抖,抬头看了看他,嘴唇蠕动两下,“大人赎罪,奴才知道...奴才说,的确有一黑影,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陛下身边的萧大人...萧骁大人也常为陛下做些事物,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嵇左铜这才想起萧骁这几日的确不在陛下身边。
“穿着黑衣么?”
“偶尔也有常服。”像是说到了自己熟悉的,小太监也并没有之前那么心慌了,至少没再结巴。
嵇左铜点点头。他心里仍觉有些不对劲——那萧骁并不是不认得他,跑什么呢?——但没再开口,只将那扫帚砸向小太监怀里,“我知道了...”
他悠哉悠哉地走开,没看见身后那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戾。
翔福慢慢悠悠刚要站起身,却见嵇左铜突然折返回来,又吓了一跳,重跪下去痛得他狠狠皱了一下眉毛。
嵇左铜全然像是没看见,一脸严肃,看得翔福真以为他发现什么,心要跳到嗓子眼儿,手向一旁都已经摸到了扫帚吧儿。
“萧骁只是陛下近侍...”他看起来的确认认真真地想着,“这样算,我也是圣上身边的。”
“...?”
“知道了?”
“...明..明白,大人。”
————
赵以恭并没把昨日两人的所谓“争端”放在心上。反倒今早剡王不知为何竟与薛然阻不对付起来,字字珠玑,一句话套一句话,绝不是赵诚嗣那头脑简单的一厮能想出来的东西。
他只觉得奇怪,却没想薛然阻今日一改常态,剡王所说一句话都不反驳,反倒被说到痛处时,还仰头求助样地看两眼赵以恭。
这是赵以恭所没料到的。
薛然阻面上性子儒雅,其实耿直倔强,先帝正是赏识其敢说敢做的性子,一朝因敢于谏言,平步青云做了大理寺卿。
他比赵以恭大得多,比堂上的众多老臣又小得多,有时有大臣故意刁难,他更能舌战群儒。赵以恭说话没有分量,但先帝亲提的大理寺卿自然有这个资格,往往把那不怀好意的怼得哑口无言。
赵薛二人私下商议,朝上薛然阻便一人把两人的想法说出来。至少在赵以恭的计划里,在他扳倒崔家势力前一直都会这样的。
但这一场小小的风寒,却好像把薛然阻的嘴都给封上了。
赵以恭目光注意到右丞相暴沪函多次意欲说话,却又一语不发。
“薛大人,你日日抢说本应是陛下所言,”剡王装模作样地向高高龙椅上的赵以恭这边抱了抱拳,“如今左丞相突遇横祸,难不成你要架空陛下么!”
一语而出,大堂之上瞬时针落可闻。
“剡王!莫要随意揣测——”赵以恭怒斥。
赵诚嗣立刻转过身来作揖,高声道,“陛下!大理寺卿薛然阻与后宫后妃私通,臣——要通报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