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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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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苏在漫边的疼痛里眼前渐黑,再睁眼竟是隐隐满目的绿,苍绿碧绿嫩绿松绿。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明晃晃的天光打得四下里一片亮堂。他看见满目的春花,火红的燃烧在不远的塘外。塘心坐着个白衣黑发人,肩上落了两瓣桃粉。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他在念着些句子,语气和缓,声音清越,一时悄悄但听见些微风声里悠悠一嗓的诵念。
沧苏从地上起身,多日的疲惫恍若被这声音洗涤一空,他踩在湖中的梅花桩上,拖水的袍角触得水面一圈涟漪,两尾金红的锦鲤一抹脊背在汪绿的池面晃过。
他一步步朝塘心走,总觉得那声音在恍惚吸引着他。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他踩上亭缘的石阶,看见那人手边卧着一卷书简,石桌边立着杯飘烟的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那人转过头来,竟是那赫连冷珏。
却不是他平日那神色漠然冰凉的凝固神情,眉目温润谦和,没有棱角而有竹般的韧气。他突的想起那句“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尤其是一双黑眸,竟是一时看痴了他。
那双点漆样墨玉的眼,细看无底,再看竟仿佛有股海样的碧蓝,他看的渐渐深陷进去,眼前突纷乱起来,晃过澄澈的水色,咸腥的海风,满耳的惊涛声里有谁对他无声地展颜粲笑……
他惊醒,眼前是鎏金的冰凉床柱。
果然那入画的园地只是个梦而已。
他呆坐起来,还些许回不过神,有些屏息地回忆着那个梦。
那是什么……
“萧月。”他出了会儿神的功夫,碧玥大步踏了进来,黑色的袍角翻滚,“你醒了就好。快,跟我走。”
“走?去哪儿?”见碧玥满眼焦急之色地将他拉起来,他推脱着穿件衣服站好,往身上粗粗套了件青色的外袍。
碧玥塞给他一把鲨鱼皮包裹好的匕首,匕首柄上捆着吸汗的鱼皮,“快,拿着防身,我带你出去。”
“……出去?”他神色一凛,些微希冀起来,“出宫么?”
碧玥看着他眉宇间隐隐的希冀神色,近乎不忍地摇头,“宫主回来不久,族里有人伺机寻事,宫里正闹着呢。宫主不放心你,叫我把你带出宫暂时安顿。”
仿佛吹灭的烛光他的神色一瞬间黯淡下去,又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冷冽模样,神色近乎讥讽,“不放心我?是不放心我这颗还跳着心和里头的血吧。哼,有人不服他这种喜怒无常的恶人也是应当。”
“萧月!”碧玥立时严厉起来,如剑的目光触到沧苏倔强的不屈神色又软化下来,“好了,不说这个。随我来。”
沧苏被他拉的一个踉跄,带到了寝室外,微凉的垂幔擦过他鼻尖,碧玥柔软带着薄汗的手已经伸过来按在他的额头眼前。
他听见身后碧玥用略微急促的声音难念着,每个音节都在衍化数个音阶,黑暗里柔软的皮肤触感泛起热度,越来越热。
他几乎要因为热烫喊出来的时候,碧玥的手移开了。
一瞬间明黄地日光刺进眼里,他嘶声揉了揉眼,眨眨眼帘适应光明,眼前是一个被青黑色墙砖圈的四方方的院子,茵茵青草里掺着几朵各色的不知名野花,院角有一株树冠巨大的樟树,一边的枝桠伸到墙外。
“你在这儿呆着,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和宫主来接你。千万不要乱走,也别试着逃,知道么?”见沧苏脸上分明写着的不服和绝不领命,他叹息了声,咬咬牙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卷东西,摇晃间发出脆响来,“这是宫主叫我带上的。看你这样子也是不得不用了。”
沧苏闻言立刻死死看过去,却是一卷玉色的锁链,锁头是只小巧的龙首。
碧玥拉过沧苏的手腕,他立时抽回手避开靠来的链子,不像那链子自行追来,龙首顺着他腕骨一绕咬住了锁链上的环子,紧紧箍住他的手腕。
碧玥抬手一指院角的树,链子的另一端自动飞过去围着那合抱的树干盘了两圈,依样咬住。
见沧苏立刻仇怨起来的怒视,碧玥心里微微难受,只是摇转过身去,“我,这也是迫于无奈。你好好在这儿呆着,我回去看看宫主那儿怎样了。”
碧玥一旋身消失,沧苏对着手上的锁链左拉右扯,直拉到手腕都红了,还是没法子把它弄下来。
他索性赌气地扔下锁链,在院子里无聊的四处走动,反正这链子也是够长。
走到樟树边才发现一个遮掩在阴影里的边门。拱上刻着几个古体字,被青苔重重叠叠掩的看不清晰。
他穿过拱门,门外又是一个院子,却是半边盖了个大开的厅,摆着几个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橱柜,半掩在阴影里,院里搭着花架拼的遮阳棚,紫藤萝正满满挂着枝头,给地上缝了个密不透光的罩子。
花架下坐着个人,坐在大靠背藤椅里,椅子上放着缀流苏的垫子,他正眯眼捧着卷书慵懒靠在那儿。
远远得能听见那是个带着一丝闲气的轻灵声线,声音幽幽,在低低的几声虫鸣里响着有种闲适地味道。
这是沧苏很久以来看见的少有的活人了。他有些雀跃地走上前去。
他停下声音翻了页书,又念了起来。这次能听见他念得话语了。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沧苏全身一震,停在他身前三四尺的地方。
能看见他身后似乎是家古玩店,屋角是一人高的青花瓶,一边是繁花的斗彩杯,泼墨屏风上挂着几幅山水。
而他的手边的桌上也有着个开了盖的木盒,里头躺着一个小指大的古玉坠子,另一边是支精美的长杆烟斗,斗身上嵌着一环水透的玉石。
而沧苏已经无暇去看了。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停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那人慢条斯理念完,才放下书看向沧苏。
他穿着件繁缛的袍子,有些像番邦拖挂的坠饰,发梢也如同番邦人一样带着卷,一双吊双的眼睛嵌在雪白的脸上锐气十足,又被柔和的嘴鼻轮廓缓和下来,带着几分锐利几分内敛的人。
他有一双妖异的金色眼眸,而现在这双眸子眨也不眨盯着沧苏,仿佛他也是一件古玩一样的评估眼神看的沧苏脊背发凉。
“你是谁?”那人换了个坐姿靠好问着。
“赫连萧月。”沧苏犹豫了片刻,想起他念得那首词,不由开口说了名字。
“赫连?”他立刻挑起眉来,上下仔细打量沧苏,“你是赫连冷珏的儿子?”
听见赫连冷珏的名字他眉头一皱,继而想起自己梦里那番情景,又是一脸复杂地把眉头一舒,“是。”
“那就是说,你是凤小小的儿子?”那人站起身来,走出花架的阴影,光打的他银蓝的衣服明亮起来,细看竟是个隐隐带着妖艳的人。
没想到他随即就提起自己那已逝的母亲,沧苏愣了一下,“你认识我娘?”
“岂止认识。”他在鼻腔里哼了声。
“……我娘已经死了。”他觉得那人情绪不对,有些试探的说着。
“是啊,死了,留着自己惹得祸。”那人摇摇头,背过手来,“倒也是真说不清这事情里受罪的是谁。她也真是,一个笨女人,一个痴儿啊。”
沧苏也不悦起来,微微敌意地看着他,“她是我娘。”
“我知道。”他瞥了沧苏一眼,手里把玩着一块古玉,“她啊,也是痴心坏事,到最后没能成功还落个相反。可惜这世间,只这一个情字是谁也道不清的。”
沧苏听他的意思,竟是很知晓他爹娘的纠葛一样。
“你,是谁?”
沧苏上前一步询问,甚至有些急切地抓住那人的袖子,“你知道我娘为什么会这么惨?”
“我?”他回过眼,然后看见沧苏手腕上的链子,愣住了神。
“……”沧苏见他突然不说话了,有些奇怪,斟酌了一下开了口,“你……”
那人抓起那链子细细看了看,“居然又扯上了他,这事情还真是麻烦。”
沧苏还想开口,那人神色一厉看见他进来的边门,“有人来了。看来是来找你的。”
沧苏匆匆回头,看见莫辰领着碧玥穿过门走进来,手上抓着那另一端的链子。
他忙抽空问道,“你到底是……”
“叫我祭。”那人淡淡截断他的话,趁他遮住那两人视线的时候把手里的古玉塞进沧苏的手心里,“快拿着这个,收好。”
沧苏云里雾里地,下意识把玉佩揣在怀里。
身后一阵拉扯,莫辰已经将他拉过来了,凌厉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又转过去盯着祭。祭倒是一脸平淡,由他看着。
“碧玥,待他走。”
“是。”
碧玥低头应声,转过来拉住沧苏,眼光近乎怜惜。
沧苏没有反抗,却是回头,看了那院子一眼。
晨光里祭抱臂站着看了他片刻,转回身去走进屋里了。
沧苏隐隐听见一声溜溜绕绕的叹息转了过来。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