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52、青轶来了

　　云移月现，月华似水。
　　当苏寐御剑飞上云霄的那一刻，多日来，一直笼罩在成州城上空的乌云，好似受到某种感召般，忽然便散去了。
　　月光仿佛特地为指引苏寐方向而来，在苏寐离去后，成州城再次被乌云遮盖，很快便成了黑夜沉默大地上一个看不清的小点。

　　有隐约的抽泣声从身前传来，苏寐看着身前默默耸动着肩膀的老人，她知道她或许该说些什么安慰老人，可是她却仍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寐无端对自己竟有些生气，她默默低下了头。
　　谁也没想到，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
　　泪流满面的老人忽然转身，带着恶意的微笑，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刺向了苏寐的肩膀，苏寐仓惶之下竟似乎忘了躲避，不久，一朵妖艳的血色花朵从苏寐肩上化开，鲜血似筋络一样，迅速就将苏寐的浅色衣衫彻底染红……
　　“不——”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青轶从噩梦中猝然惊醒。
　　接着，他迅速从床上起身，直奔门外，恰好同听到他呼声赶来查看动静的容耀毫无意外地撞上。
　　青轶连退两步，然后，竟直接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城主……“
　　容耀一声惊呼，连忙伸手去扶青轶，不料青轶根本不搭他的手，而是面色沉沉地望着门外，直接就下了命令，“容耀，我要离开流风城，但这一次，你不能跟着我去，你得去熔金谷。“
　　容耀看着青轶几乎毫无血色的脸，不接话，只哀戚地问：“城主，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你去熔金谷。而我……“青轶低咳了两声，声音仍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必须去到她身边。容耀，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把妖王印记留给你，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他们能在熔金谷保护你，而我……我只要能够去她身边就够了。“
　　“可你分明生着病，从清池回来后，都快开春了，你还没好……”自从知晓青轶身上有无法愈合的伤后，容耀满心满眼几乎都是青轶的伤，他此时有些不解，也有些赌气，“你为什么又要奔波？每次，明明苏姑娘都好好的，可是你却一天比一天不好……“
　　“你胡说什么？“青轶轻声训斥了一句。
　　此时，他明知容耀在意的是什么，可是他怎么可能告诉容耀？这一次，他的预感非常不好，所以，他只能亲自去验证他的预感。
　　而叶荼既已占据成州，那么她应该不会那么快杀回熔金谷。
　　容耀去熔金谷要做的事只有——确保仍留在那儿的妖族此时不要出来添乱，或者祸害世人。
　　至于其他事，青轶暂时是无暇顾及了。
　　于他来说，此时，苏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容耀见青轶沉默，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赌气，忙低头认错，“城主，是我失言。“
　　“无事，你既已明白，那我就不多说了。只一件事，你必须立刻替我办好。“青轶思索着，想将心头将近满溢的不安强压下去，但却怎么都压不下去。因此，他神情变得越发急迫起来。
　　“城主，请说。“
　　容耀却想先将青轶从地上扶起，谁知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青轶就已以手撑地，迅速站起，然后拖着病躯，飞快往门外去了。
　　“我现在就要离开，所以，容耀，熔金谷的一切，拜托了。“
　　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急速远去，等到容耀回过神跑出门时，屋外早已没了青轶的身影。

　　苏寐带着老人飞离成州的刹那，同样蛰伏在城中的赤崆派弟子卫逢也带着救下的其他人趁机出了城。
　　他带着人同苏寐在成州郊外百里的长风岭会回。
　　此时，最暗的夜已经过去，天际开始渐渐浮现黎明的微蓝。
　　苏寐站在山岭最高处，任凭凌晨的微风不停吹动她的衣袂。她却岿然不动，像极了屹立峰顶，俯视山河的神女。
　　卫逢心事重重地走近，他先看了看窝在苏寐怀里酣睡的净瞳，犹疑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苏姑娘，我想知道你接下来的打算，我……”
　　“你……想求我？”苏寐转过身，不知为何，她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卫逢眼底的恳求。
　　“苏姑娘，你猜到了吗？”卫逢眼里迅速闪过一抹亮光，他在赤崆派修行近十年，此次是第一次下山，并没有过多的江湖经验，因此喜怒几乎全挂在脸上，“我……我是有求于你，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苏寐神色不变，“你可以直接说。“
　　卫逢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苏姑娘，其实不瞒你说，我这次下山，其实有其他任务……“
　　“所以，你不能等到朝廷派来安置那些流民的人到来，就要离开？“苏寐面上不显，心里却微微泛起了一丝失望。
　　“不是这样……“卫逢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苏姑娘。我的任务其实晚几天无所谓，只是我刚刚在来这里的途中，发现了不远处有我师兄剑力施法的痕迹，所以，我有点担心师兄……“
　　苏寐本就是为追寻连理枝三人的踪迹而来，此时难免联想到了离开成州城后就消失了的连理枝三人。
　　她在城中并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三人去向的线索，此时，本来就有些犹疑该往何处追寻。
　　而且，净瞳自从昨晚陷入昏睡后，就一直没有醒来。
　　种种预示，似乎都在暗示苏寐，这一次，他们前行的路似乎更加艰难。
　　或许卫逢的话，也是一种暗示。
　　苏寐并没有犹疑很久，她冷静对卫逢道：“你在这里守着那些救出来的人，我去替你找师兄。“
　　苏寐匆匆离开，一举一动，快到卫逢根本没反应过来。
　　然而，苏寐和卫逢不会想到，那些所谓剑力施法留下的痕迹其实是有人故意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苏寐前去。

　　“是你。“
　　只是，苏寐到达卫逢所说的乱草堆，见到在那里等候她的人竟然是辛柠时，她还是觉得有一丝意外。
　　辛柠神情痛苦，一脸疲惫，比苏寐第一次在野棠山见到她时，明显更加憔悴。她看见苏寐前来，眼中竟闪过了一丝阴郁的笑，“是我，苏寐，好久不见。“
　　“你找我？“苏寐向来就事论事。她并没有在意辛柠向她释放的恶意。
　　辛柠一言不发，她一步步逼近苏寐，在距苏寐只有一步之遥时，她忽然伸出双手恨恨地掐住了苏寐的脖子，“是，我找你，我也恨你，我恨不得你死在成州城里，为什么你还是那样高调地出来了？为什么你现在不返回去？你难道忘了吗？沈寞他还在里面，他还在里面呀……“辛柠吼叫着，似乎最终还是无法承受心底逐渐满溢的痛苦，慢慢跪倒在了苏寐身前。
　　苏寐看着跪在她腿边的人，她完全不理解辛柠对她为什么有那么深的恨意，她们明明只有一面之缘……
　　谁知这时，辛柠却又痛苦地向她恳求道：“苏寐，即使你忘了，那你现在一定也应该记起来了，沈寞他还在成州城里面，所以你一定要救救他……“
　　“你是同沈寞一起来的成州？“苏寐不知辛柠和沈寞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沈寞为什么会被困在成州，可如果是事实，她的确也不会不救沈寞。
　　辛柠拉住苏寐衣袖，忙急促点头，“是，我同他一起来的。我们之前还一起去了椴花谷……你不知道，在椴花谷，沈寞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折磨他的，最后，多亏了松荞，我们才能离开。可松荞死了，出谷后，沈寞也变了……我本想将他带回孤叶山庄交给燕庄主，但是沈寞见到了尹泱发的求救信号，他不管不顾就往成州来了。然而，我们并没有在成州见到尹泱，我们只见到了叶荼，他不敌叶荼，所以叶荼将他囚禁起来了……“
　　苏寐猜想，辛柠所说，应该就是她和净瞳去寻找潮物阁的时候，辛柠和沈寞之间发生的故事。
　　“那你知道叶荼将沈寞囚在哪里吗？”苏寐问得还是很直接。
　　辛柠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感激的笑，让她冷淡疏离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我知道，只要你肯去救他，我带你去……”
　　说着，辛柠挣扎着想站起，却因身体无力差点又跌倒，好在苏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然后，辛柠迅速反手握住苏寐的手，焦急地拖着苏寐急速奔向成州城。
　　急切而仓惶的脚步声回荡在两人耳边。
　　许是感受到了辛柠的急迫，犹豫了半晌，苏寐出乎意料地再次开口，“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去救沈寞——“
　　但辛柠根本没停下来，也没转身看苏寐，她只低声呢喃着“沈寞”的名字，不停地往前，往前……
　　可惜，还是有人毫不犹豫阻断了她向前的脚步。
　　“你……不准去！“
　　伴随着一声厉喝，青轶凭空闪现，拦在两人身前，一如曾经阻止苏寐去救净瞳时那样霸道和不可理喻。
　　苏寐看着他，没有回应他。
　　青轶立刻疾步上前，将苏寐从辛柠身边狠狠拉开，他紧拽着苏寐的手腕，毫不掩饰他的醋意和愤怒，“苏寐，他沈寞算什么？你凭什么要为他再冒一次险？“
　　苏寐仍然没有回应青轶的话，而且直接甩开了青轶的手。
　　青轶立时再抓住；
　　苏寐很快再甩开；
　　……
　　反反复复数次之后，苏寐终于第一次对青轶露出了厌恶甚至愤恨的表情，最后，她果断决绝地甩开了青轶的手，然后带着辛柠迅速御剑，飞向了成州城。
　　苏寐并不知道，就在她御剑远去的那一刹那，青轶又一次咳出了血；而紧拽着苏寐衣裳的辛柠看见青轶的样子，眼中流露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讥笑。

　　“堂堂妖王，没想到竟沦落到被无知的人类嘲笑，青轶，看来我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身后传来净瞳的声音，但却不是净瞳那样冷嘲热讽的语气。青轶忽然想起了那个惊梦，他倏地转身，目光沉沉地看向了“净瞳”。
　　出现在青轶身后的是净瞳，但那种看他时平静的蔑视和嘲讽的神情，却不属于“净瞳”。毫无疑问，此时，真正的净瞳恐怕已被迫在这副猫躯里沉睡了，而另一个人，暂时取代了他。
　　一如青轶不详的预感。
　　更加不巧的是，青轶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有一个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五百年前，在苏寐陨落后，那个人也曾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用五百年后的未来，蛊惑他成了新的妖王。
　　“你……为什么会出现？”过往回忆浮上心头，青轶竭力忍耐着，然而他声音里的戾气还是泄露他的恨意。
　　“我为什么会出现？”那人顶着净瞳的猫脸，露出一丝危险的笑，“青轶，你猜不透我出现的原因，那就说明你阻止不了我做任何事。所以，你凭什么质问我？”
　　青轶立刻气急败坏地嘶吼：“我会看着你，跟着你，绝不让你单独接近苏寐！”
　　“可惜，你越沉不住气，就越暴露了你的弱点。”那人诡异地笑了笑，“五百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是不愿听从我的劝告。我早说过了，青轶，苏寐她不是你的劫，而是你的心魔。一个人怎么能同自己心魔相爱？“
　　青轶不愿承认，因为那人太过了解他，所以那人的字字句句都几乎直接戳中了他的软肋，他竭力平复着心底的怒火，克制道：”那不过是你的自以为是。我和苏寐的事，你根本插不进来。“
　　“我插不进来？我看却恰恰相反。”
　　那人笑得更得更为得意，忽然语音一变，以净瞳平时的语调飞快对苏寐传音：“寐寐，你快看前面东南方，那是燕必行带着其他捉妖师来了！“
　　而且，这句密语恰巧也落入了紧挨着苏寐的辛柠耳中。辛柠听见密音，立刻往她们前面东南方看去，发现果然如“净瞳”所说，燕必行带了数十个捉妖师即将抵达成州城墙下。她果断推开苏寐，独自一人飞下光剑，迅速朝燕必行等人的方向奔了过去。
　　比起苏寐，辛柠显然更相信燕必行。
　　青轶冷眼旁观着“净瞳”的作为，当他看到辛柠竟然敢那样对待苏寐时，眼中立刻涌出了愤怒的红光，但青轶自然把这笔账记到了那人身上。谁知这时，那人竟又模仿净瞳的语气“着急”对苏寐密音道：“寐寐，既然燕必行来了，那就让孤叶山庄的人先与叶荼斗吧！我刚刚收到了枝枝的密音传信，她说她那边现在的情况，她有点应付过来，不如我们马上去找她！”
　　御剑飞行的苏寐忽然于半空中转头，远远看了看站在乱草堆前的青轶和净瞳。或许连苏寐都没意识到，她目光扫过青轶时，眼中快速闪过了一抹挣扎。
　　“净瞳”见苏寐沉默不回应，连忙又故作“着急”地密音问：“寐寐，你怎么了？”
　　“她在哪里？”
　　即便是从半空中传来，苏寐的声音依然平静且笃定。
　　“净瞳”再次阴恻恻地对着青轶笑了笑，青轶想回击，但却瞬间被“净瞳”压制得根本开不了口。然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净瞳”朝半空中的苏寐抛出了似乎无比诱惑的三个字，“铭剑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