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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往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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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柳浪发怔的功夫,透明薄墙后头,又泛出了幽幽冷光,如同坟地里的飘忽不定的鬼火。
无数嘈杂且飞速闪过的人声,交缠纠葛在一起——
“明日便要入山了……莫忘了我的话……”
“……你母亲的颜面……我们皇家在道门的颜面……都维系在你一人身上……”
“这一年如何……那就好……剑试大会是什么时候……”
“你比他们都早入学三年……当然要拔尖……不碍事,只需管好自己……”
“……除了正月,其他时候不必回来了……”
冷光映照下,男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长大,身子拔高,手脚伸长。他的面貌愈发端正疏朗,眼神却越来越冷。
柳浪意识到,聂冲的眼神,与他的母亲靖惠长公主越来越相似。
一样的骄矜高傲,一样的冷漠疏离。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是初见时的模样。
忽然,墙后冷光闪烁,有微风拂面而来,连带着色彩和渐渐清晰的人影一同浮现在墙后。
柳浪不由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
他看见了他自己。
没错,是他自己。曾经的柳浪,柳闻莺。
是那一年,不姜山围猎。
十六岁的聂冲通身被白光罩住,犹如低矮逼仄的樊笼,压得他站不起身,只能勉强跪坐。
透过莹莹白光,柳浪清楚地看见,十六岁的柳闻莺正昂首挺胸地站在数十步开外,背对着聂冲,面前横陈着蝎身美人面的尸身。
隔得老远,柳浪听见自己“嘁”了一声,抬腿踢了踢那具死尸,不屑道:“不过如此嘛。”
接着,他弯下腰,将萧恬借他的拓雪从妖精下腹裂口中拔了出来,溅起三尺高的污血。
柳闻莺握着剑,转过头看向被无灭界圈住的聂冲,冲他咧嘴一笑:“没事了。”
聂冲没有任何反应,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什么战胜妖邪的快感,统统没有。
柳浪往墙壁前走近几步,他看清少年冷漠的面庞下,流露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
“啪”的一声,柳闻莺打了个响指,无灭界应声破裂。
聂冲沙着嗓子,喃喃道:“……我输了。”
他没有说太好了,也没有说结束了,而是说:
我输了。
画面外的柳浪眼角一跳,条件反射回头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少年。
少年注视着墙内自己的狼狈模样,静默许久,他缓缓低下了头。
柳浪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少顷,画面一转,不姜山、蝎身美人面、拓雪、柳闻莺……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聂冲一人。
妙光山,星明月朗,晚风轻拂过少年的面庞,勾起他鬓角的一丝乱发。
他背着个鼓囊囊的褡裢,右臂夹着一只狭长的木制剑匣,独身一人走在枫林间的小道上,脚步迅疾如飞,像是急赶着去办什么要紧差事。
这条路柳浪再熟悉不过,他默默念了五个数,再抬眼时,聂冲果然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停了下来——
柳浪与萧恬的宿舍门前。
屋内一片漆黑,人早已入睡。
聂冲把右臂夹着的剑匣取出来,轻轻搁在门边,并没有敲门告知屋内人的意思。
放下褡裢时,他犹豫了片刻,又提了起来背回身后,抬腿就要走。
但走出去三五步,他又停了下来,柳浪听见他低声道:“……罢了。”
便又折身回来,将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重新放回了地上,与剑匣搁在一起。动作很轻很慢。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地迅速转身,拔腿而去,脚步比来时还要快。
至于那褡裢里装的是什么,柳浪再清楚不过了。
画面再度消失,星星点点的光斑越发明亮,在墙后上下飞舞着,像是夏日溪边湖畔的成群萤火。
伴随着墙后传来错综复杂的交叠人声,乍听误作是萤火虫成了精。
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柳浪哭笑不得,这些声音竟大都是源自妙光时期,他与小郡王的拌嘴。
凭良心讲,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当时的柳闻莺就是这么无聊,就是这么爱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对方越是眼高于顶,越是骄矜刻薄,他越要去惹一惹,譬如——
柳闻莺:“我方才说的不对?那么依殿下高见,即便明知是死路,还要为之一战么?”
小郡王:“若按照你的标准,无人可救呢?”
柳闻莺:“那就……请他们自求多福吧。”
小郡王:“这确实是你做的出的事。”
接着一声冷笑。
柳闻莺假惺惺:“殿下人如其名,当战于危难之时,在下不胜崇敬。”
柳浪心虚地听着,突然觉得自己能平安活到二十岁真不容易。
人声嘈杂,又夹进去其他不少熟悉的声音,有萧恬,有祁眷,有林穹,有林葳,有崔翥,还有天师谢萤……
少年们的声音陌生而熟悉,对话似乎言犹在耳,仿佛直至昨日,柳浪还住在妙光学宫,还与他们嬉笑打闹。
记忆横跨五年,柳浪作为妙光弟子的那五年。
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中,墙后的萤火群光消散而去,墙后的画面再度出现——
水雾,层层叠叠的水雾。画中人仿佛置身于水底,耳畔传来“咕嘟嘟”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呛水,呼吸困难。
忽然白光乍闪,画面一转,出现了一个幽暗深邃的山洞。
洞内,聂冲独自一人,背靠凹凸不平的石壁,盘腿静坐。
他脸色煞白,看上去十分虚弱,上身的衣袍褶皱凌乱,盘踞着几道长短不一的裂纹,袍面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静坐片刻,聂冲像是觉得不自在,伸手去摸,他一愣,旋即掀开外袍,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一层又一层的棉布,殷红的血迹还在往外渗。
他僵住了。像个失去控制的牵线木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微低着头盯着那条不属于他身体任何一部分的棉布,许久没有动作。
这时,寂静的山洞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柳浪听到自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含混不清——“就这么点儿,也不知道够不够吃……”
听到声音走近,聂冲的身子一颤,迅速将衣袍拢起,面无表情,继续端坐在岩壁前,就像从未醒来。
画面内一片悄然,只隐约听见洞外窸窣脚步和洞中唧唧虫鸣。可是画面之外,四边的黑暗中,蓦然传来“砰砰”的声响。
像是用耳朵贴在胸膛上,近距离聆听对方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越发急促,连续不绝,像是梅雨季不断击碎湖面的急急雨点,又像是两军对阵时震耳欲聋的擂鼓声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就在柳浪感觉自己快要聋了的时候,倏然间,心跳声戛然而止。
画面又一转,回到了妙光景象。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屋。
四四方方的屋子,两张床榻分别位于两侧靠墙处,屋内陈设与柳浪他那间几乎一模一样。
一张熟悉面孔出现在画面里——祁眷。
多年后再见昔日故人,柳浪身子一僵,双手收紧成拳,藏于袖内。
柳浪自问对得起妙光任何人,除了祁永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待他定下心神再看去时,只见祁眷从床上爬起来,连鞋子也没顾上穿好,两脚趿拉着就向进门的那人跑了过来。
来者是聂冲。
“殿下?”祁眷瞪大了眼睛,吃惊道:“您不是回府静修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聂冲“嗯”了一声,说道:“拿个东西,马上走。”
说着,聂冲走了几步又停下,皱眉回头看他:“伤口还没好么?”
祁眷垂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本来是快好的,可是……在郢城泡了水……又,又不大容易好了……”挺委屈。
“林子昂这家伙……”聂冲没有说下去,他顿了顿,看向祁眷,沉声道:“明日我托人去宫里配些伤药,给你送来。”
祁眷一怔,呆呆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殿下……殿下?”
“怎么了?”聂冲抬眼看他。
“……没什么。”祁眷犹豫了一会,低声道:“殿下,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聂冲轻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这话可笑,回头在书架上翻找起书册。
祁眷在他身后木立了半晌,忽然鼓起勇气,扬声道:“殿下!”
“又怎么了?”聂冲停下手里的动作,半侧过脸问道。
“我……”看得出祁眷在很努力地组织语言,话说的艰难且小心翼翼:“这些日子我都在按照殿下提点的步骤练习,可就是……”
他谨慎地措辞:“可就是没什么明显的长进……我知道,提升剑术是件长久的事,短期内急不来……但再有七个月我的元婴期就要到了,那时不管成不成,我都得离开学宫回青州……或许有什么办法,在那之前,能让我的剑术提高一些?”
“我想着,如果能找个剑术高超的同门一起,额,切磋比较,说不定能进步更快些?”他微昂起脸,试探着看向聂冲,观察他的反应:“我的家乡位置偏僻,附近连正经的道观都没有,更别说同道中人了……之后要是再想有长进,恐怕……所以……”
“明白了。”聂冲道,“你想托我帮你找个陪练?”
祁眷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想找谁?”聂冲直截了当地问。
祁眷抿了抿嘴,犹豫再三,说:“我们这届临近结业,崔师兄他应该闲下来了,如果方便的话……”
“你想找崔翥教你?”聂冲想了想,摇头道:“正值天师闭关,大小公务皆托付他和其余辅教一同处理,他没空。”
祁眷失望地低下了头:“那……”
“你为何不找个同辈?”聂冲问,“我们这届里,未及元婴,暂留学宫内的应该还有不少人。”
祁眷:“可大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况且,”
他的头垂得更低,“我是上届剑试大会的末名,他们应该不太愿意跟我练……”
聂冲放下手里的书,目光在他汗涔涔的脸上扫过,沉默片刻后,道:“去找柳闻莺吧。”
“啊?”祁眷抬起头,呆呆地:“可,可他是榜眼啊,我跟他……差的太远了。而且上次去青州查案,我也没能帮到什么忙,净添乱了……我去找闻莺兄,他能答应吗?”
聂冲重新拿起书册,神色平静,道:“他会答应的。”
顿了顿,又道:“他不是向来喜欢多管闲事么。”
“那我明早,去找他试试……”祁眷动了心,跃跃欲试道:“也是,闻莺兄向来是个热心肠!”
祁眷一扫方才的悒悒忧郁,平日里总是微微弓着的脊背也挺直了些。
相较之下,这一头的柳浪面色略显凝重: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初祁眷来找他练剑,竟是出于聂冲的提名。
他心思正乱,身后忽有人低声细语,转头看去,只见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竟突生异样。
“聂冲”面色惨白,死死盯着画中满面憧憬的祁眷,嘴唇微颤,不断重复道:“别去……别去……别去……”
别去?让谁别去?让祁眷别去找柳浪吗?
如果他当时没有去找柳浪练剑,后来大殿之上,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担心而特意上前搀扶?
那么,那时候死的,是不是就不会是他了?
柳浪不知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