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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臆想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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臆想错过
(一)
那时应该是昆城的雨季,雨水和迷雾交织着,一切景物看上去都是朦胧的。眼里是氤氲的水汽,惟有家里的老式电话异常清晰,电话铃声一直在嘟嘟地响,混着瓢泼雨声。我看见我朝着那里飞奔,溅起的积水打湿裤脚。我几乎就要够着它,电话那头的人却选择了挂断,铃声被中断。
少年挂下电话,眼中藏着落寞,提起箱子走出家门,未能告别的的心事融于背影。
我看着我颓丧地坐在门槛上,雨愈发滂沱。我被这一幕刺激,脑中闪过他的模样。却仅仅是一瞬,他便消失在脑海,又好像远离人海。我的身体无法自控地跑去村口,雨天里,他的身影被雨雾遮得模糊。他流连似的望了一眼,随即向前走着,离开清石村,直到消失不见。我努力地回想他的脸庞,却只得想起那个未被接通的电话,下着滂沱大雨的清石村。
我失魂落魄的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走呢。似南梁一梦,又或是南飞大雁,忽就消失在我面前,此后便是最后一面。”
于是我的梦就醒了。我摸了摸眼眶周围,一片湿润。
待我用纸巾拭净,我失神地想,这是这周的第二次了。同一个梦我做了两次,每次醒来,眼角都是湿润的。梦中人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他嘴唇开合,像是与我在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到。梦中场景,能辨认出是我的家乡——清石村;梦中电话,我依稀能想起它的存在;只是,我并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少年如此遗憾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
猛然间想起家中一些长辈曾经念叨过,忘记一个人,梦是开始,亦是结束。
我摇摇头,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好笑。大抵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才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吧,也不怪我胡思乱想。然后起床,开始平凡的一天,和任何一天一样。
(二)
出门时又忘记带伞,为了避免成为全身淋湿,我被迫站在公司门口傻站。同事们看见我的窘状都纷纷嘲笑我,有好心者提出借我伞,被我婉拒了。
看这个天,雨应该不会下太久。
大雨以倾盆之势落下,雨水哗哗啦啦地敲打着地砖,从台阶流向平地汇成一个个小涡流。人人纷纷撑伞而行,汽车驶过,溅起水花又落在行人身上。车水马龙间,谁也看不清谁,无人在这雨天里驻留。
当时我离开清石村所在的县城去读大学,因为眷恋南方的烟雨,便没有选择去北方读大学,而是去了上海的复旦。
为了搪塞高中班主任,我这样说。具体为何去复旦,早记不清了。
“舟泊,距离高考还有两百天,约好了,我们一起考复旦大学吧。”
站在公司门口发愣,我竟没发现先前的大雨快停了。于是抬起头,盯着屋檐滴下的雨滴,它们汇在一起,好端端的我却想起了老家的屋檐。闲着,视角一转,一抹身影在对面匆忙走过。
他手执一把撑开的雨伞,身上穿着很干净的白衬衫,成熟的装束又有一丝少年气,像是急着走向远方。
我愣了愣,突然想起梦里的那个人。梦中人与他的背影惊奇地相似,就好似理应同他一般。但端详过后,我失去想上前抓住的冲动。
他们不是一个人。
这时的我忽然觉得,曾经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会不会是我忘记了他?
他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梦,还是我想迫切挽留的人?
待我反应过来想要看清那个人,他早已不见,无论我怎么寻找,都再不见他的影子。
就在这时,雨势转小,遂而逐渐停息。我猛地跑出去寻找,路旁的积水再次被踏起,我茫然又失控地向前走着,有一瞬,我忘记我的目标是什么。
最后一无所获地回到家,长街上的人依旧踽踽独行。各自的背影,为各自的奔波。那天朦胧雨色,清晰的车马,湿漉的绿蔓,熟悉的背影,悄悄激起涟漪,然后逐渐泛起了汪洋。他蓦然闯进我的梦里,让我失控,我却连他是否存在都不敢妄下定论。
思绪混沌。
身上被雨水浸湿,回家后我倒头进了浴室。热水打湿头发,一天的劳碌得到了放松,浴后远方飘来饭香,这平凡的一天得到结束。
(三)
2019年7月4日,晨光微熹,我的28岁生日因一通来电猝然而至。
半睡半醒的我在床头柜上摸了摸,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小泊,姐姐祝你二十八岁生日快乐!今年回不回来?爸妈说很久没有见你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传过来,是我的姐姐。揶揄的语气中透露着盼我归家的心。
我考虑了一下,开口回答她:“姐,明天回行吗?明天是星期六,我刚好放假。”
对方听到这个答案,语气有些惊喜地说好。
等我彻底睡醒过来,我明天的行程就这样仓促地安排好了——回清石村。想来也许久没有回去,是该去见见年迈的父母了。
周五,同事们的工作热情明显降低了不少,于是开启了带薪摸鱼的模式。我就这样混到了太阳落下,收拾东西下班。
期间陆陆续续地收到他们准备的一些礼物,我一一道谢,带回家中。今天过生日,我并没有选择挤地铁,反而去坐又贵又慢的计程车。
好不容易用钥匙打开门,我的第一想法就是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度过这个生日。思来想去,又不想这么仓促地应付掉这个生日,于是我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一个草莓蛋糕。
蛋糕很好看,草莓色泽鲜红,奶油闻起来很香,收银员还特地送我几根蜡烛。
小蛋糕插不上28支蜡烛,我只要一根就足够。
我将其带回家,关上了灯。整间屋子瞬间暗下来,别人家的灯火越发明显,而蜡烛泛着点点光芒。
我闭上眼睛,心中暗祝自己生日快乐,随即吹灭了蜡烛。蜡烛一灭,屋内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我在和一个人交谈,神情喜悦而愉快。
那时甚至连这样的一个小蛋糕都没有,父母也不在身边陪伴,只有他陪着我,他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小泊,18岁生日快乐。今年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日。我…我们会相伴度过未来很多很多个日子,你的十八岁,有我陪着你,以后也会是的。”
“舟泊,我做你的翅膀,你飞出清石村吧。”
他放飞一个竹蜻蜓,久久旋在空中,高垂不落,而我许愿那个夏天拥有无限的保质期。笑声和光一同坠入良夜,身影交错,灯光将背影染上光晕。
忽然晃过神来,时针刚好落在了九的位置。我拿起叉子开始吃蛋糕,品尝着奶油的甜,于是我终于28岁了。
我不再年少,身上也看不出一丝轻狂气焰。二十八岁的我,距离那个故事,整整过去了十年。
归于平庸,被生活打磨成普通人。
(四)
昨晚提前定了闹钟,我六点就起床开始整理要带回去的东西,想用这两天时间回一趟老家,见一见许久未见的父母。
正收拾到一半,母亲就火急火燎地打了一个电话来,内容大概就是让我早点回家,她给我做了家乡的好菜之类的。我笑着一一应好,不自觉地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上午九点,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回到曾经长大的地方,他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高铁沿途我偶见晴空万里下鲜花簇放,心情不禁放松了很多,近乡情怯的感觉逐渐消散。
申城和昆城距离稍远,好在交通方便,午后稍久我就到了昆城。刚提着行李箱下车,我就从远方瞥见了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父母,还有旁边笑得恬静的姐姐。
我跑过去,行李箱发出呲呲的摩擦声,给许久未见的家人一个拥抱。
久别重逢,多的是想说的话,但在这第一时间,我们相视无言。
还是我先开的口:“我说,我们是不打算回去了吗?”
“当然回去!你这小子,高中毕业一走就在申城待了十年,也不知道多回来看看我和你妈。”父亲嗔怪道。
“好啦好啦,小泊不是回来了嘛,”姐姐的语气很温柔,“我们回家吧,再不回饭就凉了。”
我目光环视着周围的景物,与记忆里有诸多出入,看来这十年来清石村变化不小。我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依稀记得村门口有一口池塘,如今已经变成依稀几个停车位。人都想往上爬,背井离乡来到聚居都市,看着幼时曾热热闹闹的房子变得空无一人,多数已成了荒宅。
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我很想停住对门口的老人询问这十年,终究没有开口。
如果我曾经有那么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仅仅过了十年,我就已忘记他的存在,这也过于讽刺。所以到现在,我仍想把其当成一个梦。
再次踏进家门,是那么熟悉又陌生。我的十八岁离开家乡,我的二十八岁再次踏进这块土地。小小的屋子飘着烟火味,我走进自己的房间。
墙壁上贴满泛黄的墙纸,阳光从木质旧窗倾斜下来,薄纱窗帘与风共舞一首。青春时钟爱的玩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桌上,那个少年时代,就这样裸露在我眼前。留住它们,就能回到18岁吗?
拉开柜子,我从一大堆的杂物中翻找高中时的日记本,翻箱倒柜,只可惜无果。
我拉大嗓子喊:“妈,我以前的日记本呢?怎么没有找到?”
她有些疑惑地回答:“那天我大扫除打电话问你怎么收拾这些东西,你说上学时的书卖掉算了,这不,上个月老张把这些东西收走了。”
我抓了抓头发,为什么当时的日记本就随着书卖掉了呢。
回到房间,原先干净整洁的房间被我弄得乱七八糟。我眼神一瞥,突然看见书柜的一角摆放着一支竹蜻蜓。我连忙凑过去瞧,竹蜻蜓的身已经很破了,上面刻着几个字,被岁月蚕食掉了痕迹。我望着这支竹蜻蜓,泪簌地落下来,毫无征兆。为什么就那么眼熟呢。
就好像,我曾经和人一起放飞过这支竹蜻蜓一样。
他仿佛在这瞬间突然出现,低下来看着我,在我额头轻轻触了一下。
我知道这是幻觉,是我脑补出来的幻象。
我放下它,合上门,不自觉中走进了杂房。这里总有一股霉味,大概是不常走进来的缘故。不需要我多找,我一眼就找到了那台红色的老式电话机。
我拿起来,要收到一通电话,每次听到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都会兴奋地拿起电话。这是十八岁的我自己。
只是最后一通电话,我奋力奔跑,却没能接通,也没有追上他。
我鬼使神差地输下了一串数字,并按下了拨打键。电话铃久久没响起来,我才恍然,它已经报废了。
我逃也似的离开杂房,不愿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
刚刚我鬼使神差输入的号码,慌忙逃出脑海,一切宛如一个幻境。我思潮紊乱,像被重物击打。
雨水横漫的季节,昆城的雨连绵,湿润的溪水流下山峰,滋生难言情感,凑出我贫乏的语言。走吧,走过被我们踏过的小巷,途经大大小小的房子,来到那里。推开学校荒园的门,你看见了吗?那是我们看过星星的地方,我们许下诺言,拥有繁星缀夜。如今,那里只剩我的心了。
如同荒园,我走进你残留的夜。
我在杂房门前惊醒,而梦中是混沌。梦里踌躇很多次想要说出那句短短三个字的话,而梦境结束,少年的名字近在咫尺,又被生生遏止在喉咙。思绪清晰起来,少年早已悄悄离别,未述一言。
我崩溃了。
我面对着看报的父亲,情绪才终于缓过来。
我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问:“爸,我失忆过吗?”
父亲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大概是觉得太过荒谬。正常的父母一定会责怪一句话来的荒诞,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察觉到。
我太需要这句话的救赎了,不需要真假。
母亲这时端了饭菜出来,望着我不自觉带上笑容:“开饭啦!想吃饭的快来餐桌。”
我笑着挪步到她面前,替她把菜端上了餐桌。刚才的不清醒瞬间而逝。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共进午餐,温度升高,我脱下单薄外套。
午后,我把弄乱的地方全部复原,只是曾经的一切都好像被人生生抽走,遗留下一具躯壳。
我捡起飘飞的草稿纸,上面写了一句话:“他是一条船,渡过清石溪。”
还画了一艘小船,越驶越远,没有停泊过。
小船儿从清石溪开始远航,驶向了他的汪洋大海。
停泊的人做了一个梦。他的船经过风浪,回到了他身边。
停泊的人想小船。
纵是南柯一梦,清石溪依旧流淌。
(五)
孩提时期,清石溪永远是夏天避暑的好地方。以前完成功课,必要来这里戏水逗鱼。
水很清,周围野草肆意生长,水底下各色的石子反映出光的色彩,夹缝间鱼翔浅底。清石村几乎各家都有井,反而清石溪鲜少有人来往。
就连同龄顽皮好动的孩子,也更喜欢在池塘边玩耍。
清石溪是我童年的秘密基地,我于此听溪水击石声,望这座山外连绵的山。
这里离家近,从家出来只需要走几步。像是出于本能,我在河岸边坐了下来。风拂过耳际,它带给我一阵遥远的美好和回忆;手触碰溪水,清凉的感觉在手心漫开。我忽然意识到我对清石溪的重要性。
仿佛我的血液和清石溪的水融合在了一起。在这里度过我仅此一回的青春期,在这里停泊下早已成熟的我,流淌的涓涓细流是留住我,还是我留住这条溪。
我不知道。
清石溪给我一场源远流长的悸动,从尚青涩时便留存于我心中。
这条溪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流向了其他国家。而且旁边有一棵树,一棵沉默地注视着我树。其实附近到处是挺拔的苍天大树,我的目光偏偏停留在这棵树上。
记忆碎片蓦然拼凑在一起,我想起来,高中毕业的我,独自在这里埋下了一个盒子。
只可惜后来一直没有回来,以至于我差点将此遗忘于茫茫人生中。
周围没有趁手的工具,我索性捡起树枝,掘开了这棵树下的泥土。
十年没有打开的盒子蒙满了泥土,古朴的外饰直截了当地写有“舟泊”两个字。
果真是年少,幸好有年少。
只是我忽略了在我的名字右边,另有一个淡到快要消失的名字,只有对着阳光,才能看出写下的痕迹。
打开盒子,灰尘在光的照耀下变得肉眼可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我的一整个青春。高中时用的文具盒落满了灰,我从中还发现了张小纸条。
上面写着:待会见。
我放在地上,继续观察盒子内的东西。一张当年喜欢的歌手的CD,歌词写到: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这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我瞥过几眼就放下了。
翻到最底下,只剩一张毕业照。照片上,相伴了三年的一群人笑靥如花,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折好的千纸鹤。是旧照片了,有些人不仅在照片里模糊了,就连在我记忆里也再无印象。
拇指触摸在模糊的人像,隔着一层薄膜,我似乎感受到他的温度。
如同隔雾看人。
将照片翻一个面,我看见了几行青涩的字迹:
操场上,我目光追随你。
课桌上,刻下彼此姓名。
盛夏晚上偷偷逃出来,偷偷来到校内荒园,抬头看天上的流星坠下。
纸飞机被风吹远,写满我一整张少年心事。
许我此生,得以与你。
少年逍遥游,何惧光拂面。
2009年留,致未来的我们。
我揣摩着自己当时的心思,却苦苦无果,记忆破碎成无法捕捉的碎片,那么多证据无法证明出一个命题,我又该如何相信。
是我无聊时写下的随笔吗?
我茫然抬起头,乌云行至,天空忽降大雨。雨滴顺着树上叶子流下,打在我脸上,我放好照片,抱起盒子。
空气里充斥着雨和泥土的气息,眼前的事物蒙上淡青色,昆城的天气确实这么阴晴无定。
出来的匆忙,我手上没有任何能避雨的器具。身上逐渐被雨淋湿,清石溪流得急切了些。
2019年,清石村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来得猛烈,浩浩荡荡地下了一天。十年前的一场故事,被2019年的一场大雨冲走,也带走了我的记忆和我的思绪。
坐在窗户旁,我看着雨势没有一丝消减的意思,想起了前阵子的一个梦。
又是他,他走了,他不该走的。
我的潜意识想留住他。
我坐在窗边想,思绪融入雨势,化为汹涌浪潮。
我快要抓住他的影子了,可是雨天没有影子。
(六)
昨晚听一夜风雨打叶声,我彻夜无梦,只在清晨雨停时小憩了一会。
待我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在眼睛上。我多休了一天假,星期一我仍可留在家里。
起来便有热腾腾的早饭,馒头就着小米粥流入胃里,我忽然很怀念上学时光。哪里像现在,早饭只能随便买来凑合。
喝光了粥,我闲着无事,再次参观起清石村来。步伐轻快,迅速熟悉着这崭新的故土。谁家又筑起了新居,谁家搬去城市再也没回来过,种种汇入我的眼睛。
为这物是人非而惆怅,又深知其司空见惯。清石村和以前相比,着实冷清了不少。
我顺着一条小径直行,绕过几户炊烟袅袅的烟火人家,停在了一座荒屋前。屋门大开,杂草肆意生长,乱石遍布前院,像是废弃了很久。窗户破了一个口子,依稀能看出纸糊上的痕迹,随着时间和曾住在这里的人一起逐渐消失。
明明在之前见过不少类似的房屋,可偏偏这一座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不自控地停在这里,没有任何理由地走进去。
回来后的事物总让我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又不知该如何描述。
砖砌的房子年久失修,墙皮剥落出来,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鼻而来。我做好心理准备,进入了第一个房间。
一切都很符合我心中对于荒房的理解,大部分空间都是空的,应该是主人没打算再回来,将东西都带走了。
只剩下些带不走的大件家具,同老屋经受风吹雨打。地上不少落下的木板长着苔藓,是时间腐朽的象征。
我只能辨认出主人搬走时该是零几年。十年过去,这家人在清石村生活的痕迹只剩这老式电视,灰蒙蒙的沙发,零零散散的杂件。
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又转瞬而去。这样的感觉让我心慌。我往外走,被操控似的走入第二个房间。
温暖阳光和清幽青苔将这个房间变得神秘,仿佛和周围分离出来,镀上了一层清新的滤镜。偌大的房间过分得空荡,穿堂风无声而入,我从这里仅有的一张空床上看出了一丝缝隙。
我小心翼翼用院子里的树枝把暗格翘起来,即使我知道这极其莽撞。
不过倒也没有俗气的传家宝之类的物品,摆在上面的有且仅有一本发黄的日记,纸张破损,字迹洇开,圆珠笔的墨水经时间变得难认而模糊。
主人并没有落下自己的姓名,我从扉页的角落看到两个字母:ZX。估计是物主的名字缩写。
我犹豫几刻,仍选择翻开它,痛苦的直觉告诉我,梦境中的人与这个日记本绝对有关联。从故事中,我推测出一个高中生形象:
2月1日,晴
今天刚刚搬来清石村,我也转入一个新的学校,班上的人很好,班级氛围也很舒服。除了陌生,一切都好。
其中有大段页数的文字看不清楚,尚能看清已经是那年的盛夏时分。
6月22日,晴转多云
相熟的第四个月,我们在清石溪放飞了第一支竹蜻蜓,虽然显得很幼稚,但好像和他一起就没有这种感觉。夏天的时间总是不够,主要是和他的时间太少,他在一边玩水,我用零花钱攒的相机拍他。照片上的笑容单纯热烈,胜过上空烈阳与蓝天。ps:明天是他的生日,要给他一个惊喜。
这页粘贴上了一张照片,可惜实在辨析不出主人的轮廓。
我继续往下看。
6月23日,大雨
昆城的天气是我没有料到的变化无常。早上风和日丽,下午电闪雷鸣,旋即落起豆大的雨点。原本与他出清石村玩的计划泡汤,出校门都还要找有屋檐的地方走。一路走到他家,裤腿湿了半截,袜子拧一拧能拧出不少水来。如果早知道他家里空无一人,我会选择把他拖去我家。桌子上只有一个纸条,和一块蛋糕。唯一幸运的是,他很喜欢我送的礼物。竹蜻蜓放飞时,他闭上眼许了愿,我也偷偷许了一个愿,我想让他飞出清石村,去到我来之前的地方。
写下日记的该是一个温柔的男生,我大概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些话时的神情。
厚厚一本笔记本,中间一大段都是琐碎的高中生活,我身临其境地经历了一遍少年的青春。也许是学生年代的事情无非就是这些,记忆中模糊的光点仿佛刚好能对上。
我的视线停在7月28日这天,这一天的日记只有一句话:我们一起去申城吧?
5月13日,晴转暴雨
我离开了那里。回到之前的地方参加高考,然后上一个父母期望的大学。
短暂地参与了他的人生,却不能和他走完整个高中的旅程,我们就要重新成为平行线,永不相交。
下午时天气大变,晴朗天空瞬间阴沉下来,像一张发怒的脸,作为我贸然离去的惩罚。
留下来上了在清石的最后一堂课,无需多言,我默默接受着离别。下午第二节上课铃响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
在多次请求下,父母允许我再来看一次清石村。走过青石板铺的道路,看仍旧流向远方的清石溪,而后路过他的家。木板搭造的屋子被雨淋上新色,一片青绿中闪着破碎的雨。
拖着行李箱,父母同我站在清石村的门口,我从这里进来,如今又要离开这里。就着电话的响铃声,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雨声混着电话声,交错而杂乱。
不告而别,是对我们关系的酷刑。
我听着电话铃一秒一秒地响,度日如年般焦急地等待,明明知道他在上课,根本无法接通。
最后还是女声播报中自动挂断。
我该走了。
在我走之前,我倒数了十秒。每走一步,意味着离他越远。
没能在走之前看见他。
尾记,于2009年12月13日,申城作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日记本上写字。
……
写完后我会寄到清石村,拜托那儿的一位亲戚放到家里的暗格。
如果有一天,你能进入我家并发现这本日记本,那它会告诉你我隐藏了将近三年的秘密。
笨蛋,我喜欢你。
我脸上早已噙满泪水。敏感,近日情绪的紧绷,或者是少年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使我又一次流下眼泪。
想法隐隐明确,我逐家逐户地打听那户人家的消息。答复有紧闭大门,有没印象,有忘记了,也有闪烁其词、模棱两可。
有一句最奇怪的话是一位年近花甲的太太问的:“你怎么会来问我们这些人那户人家是谁?”
等我细问,她又以身体抱恙的态度婉拒了回答。她眼里的坚决实在让我无法坚持。
那一天,我挨家挨户问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薄西山,暮色四合。
母亲问我在外面做什么,我只笑着说有事。然后倒头大睡。
(七)
梦境混沌,被分割成多个细碎的画面。
第一个梦,少年们并肩前往学校,朝阳在前,前途在后,那是他们最好的样子,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一路上推搡不断,踏进校门时预备铃骤而响起,两个人比赛谁先到教室,结果双双被教导主任逮住。接下来的升旗仪式,两个人的比赛内容换成了谁先在一众师生面前自省。两个人噤若寒蝉,受了顿批评教育后就回到教室上课。第一大组的少年A,和第四大组的少年B,他们在第一节语文课上偷笑,眼神在对方的身上,从未落到其他处。
第二个梦是第一个梦的延续。天气很好,阳光和煦而不耀眼,校服穿在身上也像在发光。两个少年在大课间抽出时间,在操场上放松。操场旁的土地长着韧劲的狗尾巴草,风中自有各种花香,热闹的学生聚在一起就像巨大的光源,因为他们在发光、在炽热、在这个最好的年纪拥有无尽的活力。篮球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少年A也停止打篮球的动作,他懒洋洋地对少年B说:“你想去申城吗?”少年B摇了摇头。少年A也不恼,他问:“你想去哪?我和你一起去就是了。”问答被上课铃打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这个问题。直到很多天后的一个放学,少年B突然对少年A改了口:“申城……那就一起去吧。你想去去哪个大学?”“复旦吧,不许食言。”他故作一副恶狠狠的态度。“好,我答应你。”他笑得很坦然。
第三个梦发生在夏季的雨天,这里的天气素以变化无常闻名。又是一个潮湿的雨天。沿途有人撑着校服狂奔,有共撑一把伞往前走,两个少年却是各执一把伞,少年A走在少年B前后走回家。他走一步,他也跟一步,少年A一直走在他的前一步,伞不经意间往后拢了拢。路上留下短长的背影,他们来到清石溪。在大树下躲着雨,两人短暂对视后,看着清石溪润泽的这片土地,吹着迎面而来的带着青草香和湿润的风。
第四个梦发生在少年A的家中。两个人对着桌上一道数学题久久凝神。A不去思考反而转头去看B,B看题过于认真,以至于没有发现近处深意的眼神。反倒是A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耳垂泛红,只好重新打起精神看题,效果几乎为0。他随意一瞥,题目上已经写好了密密麻麻的过程,而B笑着看他。“某些人不太认真。”B用刻意的腔调说道。
而远处更深的记忆已经无法捕捉,渐渐沉入时间海里。
第五个梦,天空降下一道惊雷,将一切记忆粉碎,与他有关的一切成为影子,渐渐,渐渐,在我的无动于衷中远去。
我在漆黑中惊醒,梦中是混沌。梦里少年有百般模样:撑伞走在前面,回过头随意一瞥,同看一道数学题时微红的耳垂……被打碎成支离的碎片,我看不真实。他踌躇很多次想要说出那句短短三个字的话,而梦境结束,少年的名字近在咫尺,又被生生遏止在喉咙。思绪清晰起来,少年早已悄悄离别,未述一言。
来不及宣之于口的少年心事,无数次梦境的结束开始。
凌晨四点,距离我回到申城还有十个小时。清石这个地方是一个被清石村滋养的土地,因其得名,遂能成为一片沃野。
他的名字是清石村外广袤夏野,横在我心里、刺在我喉尖的一根刺。
刺痛而无力,这种遗憾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记忆是把钝刀子,忘记会痛苦,铭记也是。
(八)
四点过后,我毫无困意,清醒地等到清晨,父母在门外唤我起床。
这是我待在清石村的最后一天,即使看上去没有变化,但那种分离的感受在拉扯,谁也不好受。
父亲的报纸看了一个小时都没有翻页,姐姐从房间里出来时眼睛是红的,今天吃的煎蛋盐放多了。
僵持不下,清凉的雨丝突然下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屋子。怪天气,回来后雨就没停过。
我说了句话来缓解氛围:“爸妈,姐,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母亲下意识想要抓住我的手,但看到我手上空空如也,又马上松开。
“别那么紧张,我还不会走。”
我安慰了她很久,才走了出去。
从小到大,从步伐轻快的少年到衣着成熟的青年,从昆城的雨下到了申城。我随意找了个地方放下手机,淋雨走在清石村。
不停地走,如果走能将始于2009年的一场雨,再到我2019年的一个梦的故事给缕清,那我一定会不停地走。
那个梦,其实更像回光返照的记忆,是我彻底忘记你了。
如果是回光返照,无论如何,必须要往前走。往前走,才看得到尽头。
让我们做电影结束时才幡然醒悟的主角吧。
电话铃毫无征兆地响起来,悠扬地在清石村的雨季传响。
而我心无旁骛地向那里奔跑,竭尽我全部的力气。是否,接通那个电话就能拨开云雾?
离声音越来越近,我拿起手机,如果故事本该像这样发生。
少年在最后一秒接通了那个电话,他们的力气全部用在握住它。声线是颤抖的,尾音中夹杂着哭腔。
他说:“能不走吗?”
世界在说出这句话时停止住了。
电话持续了很久很久,中间很长时间都安静无声。
他在电话那头笑着念着心中酝酿已久的话。
“再见。”
昆城混乱的雨季在这一刻结束了,如同他的青春一样。
回到飘起的第一滴雨,乌云沉沉。
“你会走吗?”我问着。
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可传过来时他听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世纪般长:“听你的,我不走了。”
我用力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于是奔跑,来到他离去的村口。这一次我们相拥,得以在苦夏末尾中重逢。不再是离去的的背影,这次是我留住了他。
他欲说未说的三个字,以及我迫切想说出的两个字,我们竭尽力气却仍无法吐露出一丝一毫,包含爱意的,冲破障碍的,就像被负上了层层枷锁。
“我爱你。”
不知所名的爱人,这一刻,我们爱了两个世纪。
下一次,我一定要牵着你的手,望着你的眸,以及和你一直往前走。
事实上,我未能接通的是一个未接来电。我拨回去,手机关机了。
汹涌雨点拍打手机,一个不明智的决定。
回去后,我再打过去一次。他并没有关机,电话接通了。
对方显示在申城。
第一秒,无声。
第二秒,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第三秒,我问:“请问你是?”
十八秒的沉寂,每一秒我都盼望他能回答。
第二十二秒,对方主动挂下电话。
我心事重重离开了这里,平静地接受了分离。三天时间,我没有任何一刻觉得比这时还要度日如年。
与其说回去工作,不如说与过去告别。
那个你,山高水远,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和往事告别了。
晚上我没开灯,人间寻常的烟火更加显眼,灯火通明的城市里,我吃着外卖等待深夜。
朋友与我视频,笑着说我颓废。
我只说一切安好,这是发给父母的消息。
时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这座喧嚣的城市依旧没有宁静下来。
向我打电话的人现在应该也在申城。也许只是打错了,又或者是我所希望的那样。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吗?
背影镀上光晕,我无所事事地站在路灯下出神。月亮高垂,兜兜转转的岁月中夜色依旧。
“别走。”
少年离开的那个夜晚,舟泊在梦中惊醒。依旧是一轮明月悬挂高空,只是他再也不会和少年一起赏月了。
他翻身下床,蹑手蹑脚离开家,生怕惊醒在主卧熟睡的父母。
下午他逃课了,去追那个人。他讨厌这么不告而别。
往日的雨水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瓢泼,他全身淋湿,步伐却没有因此慢下来。临近家时,电话铃响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能肯定,电话是那个人打来的。
雨季里,描绘青绿朦胧的油画,似上演一出离别的伤感戏码。
他没有赶上电话,他们的故事连一句告别也没有,哪怕是一个远去的背影。
同样的深夜。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色寂寥,抬头一看就有繁星缀夜。
泪挂在脸上不去擦,或许主人也忽略了眼旁的湿润。他走得很慢,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晚风呼啸中站了很久。
夜赐予孤独,也让人成长,说是礼物。他回家走去。
我以同样的方式默默回到家。
略有所思。
(九)
打开Word文档,我任思路放飞了一会,终于开始落下一行行字。
一个月前,我突然有了动笔写下一个故事的想法。
那个深夜,我以十年前的自己的心态,让自己离开了过去,又铭记着过去。我书写着过去,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故事同样发生在清石村。
刚开始冒出这个想法,我只觉得特别荒谬。随着日子过去,想法却越来越强烈,几乎到了困扰工作的地步。
于是一个刚露雏形的故事诞生了。
白天在公司工作,晚上我抽出时间动笔描绘小城雨季里,心事重重而后错过的两个人。
回忆的一帧帧,没有走出校园里,停留在他们的18岁。琐碎的日常几分虚构,几分缘于从记忆里抽丝剥茧的灵感。
写故事的日子快乐而煎熬,我为主角的一颦一动悲喜,为他们的悲哀喜乐感慨,仿佛我因他们而生。但因矛盾点而无法动笔的我也煎熬着,比他们更要痛苦万分。深夜时恨不得砍掉前面的内容,让他们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永远快乐。
工作在日渐繁忙,写文的时间更难省出,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打开Word文档。
那时我在犹豫要不要写下去。因为总是写到深更半夜,我头疼的毛病愈发严重。趴在电脑桌上,冷汗淋漓,眼前的一切越来越虚幻。以至于逐渐勾勒成一个人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我不远处矗立着。我无法看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西装革履,却分辨不出他的虚实。
“继续下去吧。”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脊背上。我头疼的症状缓解,昏睡过去。
于是得以继续下去。
故事进行到一半,我暂停了写作。灵感全无,我卡在这里无法前进一步。
朋友开玩笑说:“你怎么不回清石村看看,万一就有灵感了呢?毕竟也算半个灵感源。”
我听了他的意见,请了一天假再次回到清石村。我踏进那座废弃的屋子,半晌都毫无成果。思路依旧淤堵,没有丝毫改善。
烈阳快要出来了。正午,阳光照射着砖瓦,焕发星点光芒。我细细查看,发现了藏在这里的东西。那是一对定制的银戒,象征着婚姻和爱情。
我捧着这对银戒,怔了很久很久,旋即欣慰地笑了。
臆想中,他现在应该生活得很好,人生幸福美满。
臆想外,是不告而别的错过。
错过约定,错过彼此,错过清石村,错过一个告别的机会。
我们不是,约定好要考复旦吗?
剩下的部分出奇的顺利,现在我只剩下一段结尾,这段故事就落下帷幕。
只是故事外都没有结尾,我不知该如何安排他们的结局。
存在于彼此深刻的记忆中,他们应该像我一样分别吗?
我精神糟糕,我迫切想给出他们一个好的结局,就好似我想记起他的名字。
可是错过是必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得偿所愿,并不是所有错过都能重来。
写完一个故事,我如同把生命献给了他们。
我接着便睡了个天昏地暗。
(十)
本来这个故事,我是想用来自娱自乐的。要让更多人都可能认识到他们,我还是有些忐忑。好在周围的朋友都劝我试一试,我便勇敢了一次,发在了一个文学网站上。
一开始毫无起色,看的人寥寥无几。朋友积极为我推广,像是为了报答他们的帮助,故事居然并没有石沉大海,我幸运地拥有了一些读者,和出版社签约。我并没有成为职业作家的想法,便专注校对文字,和编辑一起讨论删改方法的日子。
一排排文字,它们因我记忆而生,这次后记忆就不归我了。
有天,编辑问我想取什么出版名。
这个问题还怪重要的,我思考了一天一夜,最终定下了这个:臆想错过。
她笑话道文绉绉的,不过又双手赞成这个名字。毕竟没有什么比这更贴切了。
校对完后,就到了出版的日子。
我感到荣幸,又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发售那天,出版方大气地给我安排了一个签售会。
我一个无名作者居然有这等排面,更加羞愧。我坐在桌前,已经读完的读者们排着队等待开始,我目光不知往哪安。
在我慌乱时,有一个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过,就这样一直凝视着。他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也有可能是任何人都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排在首位,气质与周围格格不入。
我抬起头,即使不用口述,但心亦能传达:“谢谢你如此惊艳我的岁月。谢谢你,成就我。再见了,我们向未来走吧。”
好。
时间一到,第一位读者走上来,递过他手上那本崭新的书。
签售会上,我看着书上的扉页,想了想,开始写下了两个字。
舟、溪。
你是我故事里的主角,错过的十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