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硃雀

12、落雨（修）

　　过了晌午时候天色便是不如先前那般，倒是渐渐拢了云愈是阴沉起来。而这七小姐面上是同这天色衬得恰好，沉着深色，巴掌似的小脸自是憋得铁青。眼看是要落雨的模样，这七小姐不由也是加快了步子，谁料身后人依是不紧不慢得很，仿是真要磨着这七小姐的性子一般。
　　然小姐终究是小姐，性子里那些个金贵味儿多少带着出些耐不住情绪的心思来，又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倘若是被什么人一折腾这火气自然是不打一出来。眼下柳夫人拖着这男女之事暗里是逼得甚紧，而这柳，叶两人又恰是机不逢时撞了个满怀。正是叫人愠怒的风口浪尖上他叶槐青却是好死不死撞上这七小姐的刀口上，面上自是免不了受这面前人好一阵“恶言相向。”然这云书却是发了一阵的脾气，抬头见那跟前人面上依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暗自惊了些许时候也自然是疲了性子不愿同叶槐青这木头桩子再说些什么。谁料叶槐青竟还真是半晌没了言语，这死寂的模样自然叫那七小姐愈发是恼了神，好生消了的火气便是又给生生勾了上。
　　“先生是不打招呼便来了府上，如今又是同这暮久表兄言生厉色，好在是我方才支开了云汉叔，若是被娘知道了侬是好等着看戏了。”
　　“七小姐这话说得不觉是有些过了么，叶某同那柳暮久才是说了几句的功夫小姐竟是急得没了方向，叶某今朝是长了性子，往后小姐同那柳暮久谈情说爱的时候叶某定是不清不扰。”
　　叶槐青向来是个脾性温和的人，然七小姐同方才与那柳暮久谈笑风生时候截然不同的倦怠面儿，另是柳夫人一连几日的暗声动作自是让如叶槐青这等“好好先生”也终是耐了不住性子，冲那面前人便又是一阵大刀呛火。
　　这叶先生方来那会儿由着那四少爷衬得，显得是格外讨人喜欢的。这穆家四少爷又恰是一副日到三更尚不醒的德行，而他生来受着这西洋文化的影响，做事自然是一板一眼的西洋风，循规蹈矩，守时本分。又因是俊秀小生一个，与这七小姐同进同出了一阵子竟是叫人生出些般配的念想来。加之其二姐素心曾是这五小姐的英文先生，一来二去的，柳夫人心里自然是对其上了几分心眼。
　　不过这穆家上下的少爷小姐虽说各个是接受着西洋教育的人，却是骨子里拖不了那些个满清贵气的性子。虽说叶家家境在这十里洋场上多少算是个小康之准，兄妹三人也纷纷是留过洋的知书达理之辈，理应是衬得上的底子，却是坏只坏在这叶父做的是个给西洋人拉琴的活儿。照着满清的规矩讲洋人多少是下等的货色，叶父这番是委身于这下等人的地儿，改明儿这叶槐青若是真成了这七小姐的夫婿，不在这上海滩上招来些个话柄恐倒反是出了奇。
　　柳夫人自是明白这叶槐青若但是请着来当秘书先生的，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要她放下这些个矫情的架子接着这门子女婿却是着实勉为其难了些。云书心里也是清楚柳夫人打得哪门子的算盘，只是碍是面子难以与他叶槐青启齿罢了。又是因着对那叶先生自个儿是打心眼里难得的喜欢，小姐性子同那少女心思相较是缠起乱如织麻。
　　而方才叶槐青不请自来的得瑟劲儿夹着话语里带着的酸楚味，竟却是让这云书生生想起了上海摊上那些个小姐们矫气的脾性，本就是闹得慌，这番一来心头便多少生出些不合时宜的疙瘩来，应着的话调里也就自是又多了几分不满。
　　“先生既然知道，下回不要犯了便是，”仰头挑眉，却见眼前乌云密布，“云书也不是有意为难先生。”
　　“下回？恐是叶某想着下回也只是念想了罢。”
　　“嗯？”
　　“四少爷叫吾去武汉帮他推管着总铁厂，一时半会的，约莫是回不来了。今朝就是想同小姐来告个假，若是有落下的课程，吾看柳少爷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小姐也可是同他请教一番。”
　　阵雨忽落，电闪雷鸣。

　　叶槐青面上那些个神情云书这会儿早已没了念想去寻思，心头却只如是压着千斤重担的不知所措起来，原本还带着些小姐劲儿的蛮横竟是一扫而空，话语里也多是带了份祈怜的味。
　　“今朝侬过来难道只是想通报吾一声侬要走了？”
　　“嗯。”
　　“侬决定了？”
　　“还么（还没）。”
　　“各个样子啊。（这样啊）”
　　云书抬起头，不知觉间却是早已是泪流满面。叶槐青看在眼里自是心痛得很，却又是一想这云书同那柳暮久谈笑盛欢的模样，竟是狠了心别头不去看那面前人一处的梨花带雨。
　　“吾二姐本身是五小姐的英文老师，侬要似后头还想上课就去行伊罢。（我二姐本身也是五小姐的英文老师，你以后要是还想上课就去找她罢。）”
　　“嗯。”
　　云书应得勉强，话调战抖得叫人怜惜得紧。叶槐青终是耐不住回了头，见着面前人一副模样，话到嘴边却又不是从何开口。却是见那薄唇轻动，含着雨泪地出了声，模糊却是模糊，叶槐青听得却是好生的清楚。
　　“故么……侬……撒怎光回来？（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
　　带着的是那小姐惯用的娇嗔，可虽说用的是那问句的调子，然这七小姐言语里带着的委屈劲儿却是叫此刻叶槐青心底刻下了道不深不浅的印痕。

　　说来这七小姐也是怪异脾气，早些时候同那暮久少爷好端端是叙着旧偏说忽然想着什么洋人的面儿起来，柳夫人怕是这暮久少爷怯场便是早早将那厅堂上些个下人彻了个干净。这一来便是只好轮得那罗云汉为这小姐的口味东奔西跑起来。却也是指使着府门口方才执勤的侍卫去那对街的洋餐馆儿买着，自个儿硬生生是杵着门卫的职儿。半老的架势叫人一看也倒是颇有些好笑的。这洋人做事在罗云汉眼里多少算是拖拉，大约是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前去的侍卫才是一路小跑着将那些个什么“怕死他”带了回。
　　转眼这天又是要下雨的模样。一手接过那些个洋面儿，罗云汉心底念着是过些时候待那暮久少爷行了去，恐得是叫着下人送着的才算是体面。便是抬起步子，二话不说，一路屁颠屁颠地回了厅堂。
　　“怕死他，怕死他，怕死的就是你个死洋鬼子。”罗云汉嘴里嘟囔着，前脚还未踏进院子后脚跟前便是被这倾盆大雨浸了个满怀，心中更是生出些懊糟来。这上海滩原本便是潮热得很，这一来更是叫人也是闷得慌。
　　罗云汉一身落汤鸡的模样，心中不由更是恼怒起来，方欲是想发着牢骚却是抬头望见院中亭间七小姐纱裙撩柱，定睛一看，眼里竟又是现了个白衣长衫的人儿，难得的中式打扮竟也是让这罗大管家暗自愣了三分才是对起那教英文的叶先生的面来。罗云汉心中自是一惊却是纷纷然制住着抬起了半个步子的板掌，虽说已经到了两眼昏花的年纪，然这七小姐面上这梨花带雨的慌乱劲儿，却还是被其尽收眼底。心里是焦急着，却是忽觉背后有人，若是带着些惧的回过头去，顿了神。
　　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会儿应是在那厅里饮茶的暮久少爷。
　　事出突然，罗云汉一时没了方向，只好是点头哈腰陪着不是，踮着脚尖的狼狈模样约莫试图是想挡着些那叶槐青同七小姐的幽会面儿，孰不知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料罢了。然看这柳暮久的面倒也是没什么愠怒的味儿，依旧是温柔善意地笑着，发上却早已被雨水打了个尽致，而若是不知，罗云汉还真是要将面前这狼狈模样的少爷当是了个痴儿。

　　“罗管家看得兴致勃勃的模样柳某卓然是不该打搅，”柳暮久扬起笑意却是叫惊起罗云汉满身鸡皮疙瘩，“然罗管家是不是看得过久了些？”
　　“柳……柳少爷……您？”见着这柳暮久这番机敏模样这会是轮到他罗云汉摸不着头脑起来，方才这还是个青涩的孩儿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竟是如此伶牙俐齿英气逼人起来。
　　“暮久正是想着七小姐方才叫的‘pasta’”怎么罗管家买了那么久的时候，原来是这阵雨给搅得劲。”
　　柳暮久嘴上轻松眸子却是死死盯着那罗汉云的面儿，一时间也是慌了面前人的神来。也无怪人说这罗汉云生来便是奴才命，跟了他穆怀宣半辈子最后却还落得个管家的职来，这不，蓬勃大雨里这罗汉云一口一个“老奴知错”的模样，叫他柳暮久也真是好生无奈得很。
　　“行了行了，罗管家也是不必如此自责。倒是这天确实不好，不如罗管家同柳某一道回堂厅坐着，别是搅了七小姐的兴致。”
　　“七……柳……七小姐不是……”
　　罗云汉瞪大了眼，欲言又止却是见柳暮久盎然笑意。
　　“七小姐的性子我明白，伊（她）打小就是恨着些嚼舌根的奴才，罗管家多少是个明眼人，柳某话里的意思不会是不懂罢。”

　　雨下得厉害，待到这七小姐回了厅堂不知是过了几些个时候，原是衬着恰好的纱裙许是在雨里淋了些时候便是顺着轮廓搭着了肤上，虽说是怪异却也将那七小姐撩人的段子拖得叫人羡赏。正是备着笑脸方欲同那柳暮久陪起不是，眸子里却是落下眼前西装革履下同自己一道湿了半截的衬底，面上不由是僵了直。
　　“人说七小姐变幻莫测，柳某今日算是见识了到，方才是同那叶先生一道叙了些许时候怎么是一见着柳某顿然黑了一张脸。”柳暮久说着，全然不顾身后罗云汉早已惊颤了的动作，“莫不是七小姐同那叶先生相好了上，就是七小姐厌着柳某的言谈罢。”
　　本是带着些自嘲的语气，柳暮久这一说确是说得这七小姐“哗”地溃了泪水，妆是花了，这面上也是满叫雨水印着，而这狼狈模样竟是叫他柳暮久生生撂出些心疼来。一个箭步上了前便是将面前梨花带雨的人儿拥进怀里，便是受着这七小姐带着些愠怒的抽泣，方才一张头头是道的嘴里如今却如是噎了梗。
　　“吾就刚了侬两句，侬覅口呀。（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不要哭呀。）”
　　“撒宁刚吾口了（谁说我哭了），”胸前人一阵甩手弄脚，竟是将那柳暮久狠狠推了出。这一推自是毫无准备，眼见那柳暮久是一个失了重心，跌了个四脚朝天。而这七小姐方才一副丧气模样也是被柳暮久这一摔也摔了去，禁不住是“扑哧”笑出声来。对眼罗云汉也确是一副好死不死的奴才模样，捂嘴躬腰的架势叫人断是好生厌恶。
　　见是那七小姐破涕为笑柳暮久便是干脆一坐不起了起来，满镶是孩子气似的嘟嘴撒娇，倒是让云书想起许久前那个滚圆的半胖小子起来，心中不由是又生起几分从前的亲切来，便是上前伸手欲是扶上一把。而人是拉了到，却是一个踉跄将自个儿送进了那处温柔乡里。面上刹时是纷纷扬扬红了起，而亏得柳暮久那宽膛肩臂挡着些，若是叫那罗云汉见着了多少是丢着些面的。
　　“当年你就是这副瞎逞强的模样，”一手搭上怀里人的纤腰，柳暮久说着伸手将那怀中人更是揽得紧了些，“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这副叫人心疼的性子还是存着，人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确该跟这柳三娘好好说说了，不然就你这性子，许是没个十年八年的这洋场上出不了什么敢提亲的公子少爷。”
　　“侬覅还刚八刚（你不要瞎说）。”云书这才是抬起头，却是惊得见他柳暮久呆滞神情，“侬搞撒么似搞，又难能了啦？（你搞什么搞，又怎么了啦？）”
　　“七……七……七小姐……你……你压着暮久了……”
　　“什么？”
　　柳暮久抬起身，红着脸硬是将这七小姐从自个儿身上推了去，煞有其事地拉着衣襟，满是一副俨然自责的模样。
　　“暮久……暮久冒犯……小姐……不要见怪才是。”
　　“我说柳暮久，你也太……”云书自是不解，想她堂堂穆家七小姐还是只字未提，他柳暮久竟是生生说是被“压”了着，这多少是叫人恼火的模样，却是问句尚未出口便是见那堂厅口上柳夫人斜影。
　　“我说暮久，我家七丫头天生是这般性子，你也不要太放心上，”柳夫人上前，替那暮久拍着些白衣上的灰霾，言语里却是多得几分怜惜，转而便是责备起这七小姐来，“云书，快给你暮久表兄道个歉，这么大个丫头了，该是停歇停歇了。”
　　柳暮久回过神，冲面前人自是一阵浅笑。
　　而书，汉两人，自是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修完。